正午時分，歐米伽，科技中心一層，準備室。
    冰冷的合金牆壁反射著柔和的人造光。
    淩依站在一麵巨大的落地鏡前，鏡中映出他挺拔的身影——身著簡潔卻威嚴的深色軍製服，肩章上的人聯徽記在光線下流轉著冷冽的銀輝。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整個歐米伽的空氣都納入肺腑，再緩緩吐出，試圖驅散胸腔深處那絲難以言喻的沉甸。
    五分鍾。僅僅五分鍾後，他就要登上科技中心外那座臨時搭建、此刻已被正午熾烈陽光籠罩的高台，麵對如山如海的人潮，發出人聯曆史上第一次全麵的戰爭總動員令。
    參謀部並非沒有反對的聲音。有人謹慎進言，認為總動員模式消耗過大，可能透支民力，勞民傷財，尤其是在人聯依托南極天險和科技代差，理論上具備相當防禦韌性的情況下。
    技術上的差距無法因為人力而彌補。憑借大洋天塹和超越時代的防禦體係，芝諾與基金會那看似龐大的兵力，想要大規模投射到人聯核心區域，無異於癡人說夢。
    時間，在他們堅固的壁壘和持續攀升的產能麵前，確實是站在人聯這一邊的盟友。
    尤其那座象征著終極力量的巨塔已進入最後的調試階段，今日便可啟動充能。隻需堅守一個月，巨塔的光芒將掃清寰宇，一切紛爭都將塵埃落定。
    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淩依還是否決了這一個想法。
    在宇宙中，淩玖曾經對他說過，對一個文明最崇高的敬意就是趕盡殺絕。
    他所麵對的並非其他文明，所以並不需要趕盡殺絕——但全力以赴，也是對對手的尊重。
    他不允許任何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現實也不允許任何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
    隻有做到最好，隻有全力以赴，才能夠做到萬無一失，才能夠確保巨塔的順利啟動。
    輕盈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帶著熟悉的節奏。
    維爾汀的身影出現在鏡中，她的眉眼中有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倦。
    這兩天她也忙得腳不沾地，司辰小隊各位的安撫，還有拉普拉斯的臨時安置，甚至是一些與她有關的外交辭令……很多事情都壓在她略顯單薄的肩頭。
    她沒有說話，隻是上前一步，伸出纖細卻穩定的手指，輕柔地為他整理那本就一絲不苟的衣領。動作細致而專注，帶著一種無聲的撫慰。
    “有些緊張嗎？”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水麵。
    淩依的目光在鏡中與她交匯，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還好，我並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合了。在過往的日子裏，我統帥過比這更為龐大的艦隊，指揮過遠超這顆星球的人口。”
    “但是……這一次有一些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維爾汀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問道。
    “以往我過多是以一種‘客人’的身份入局，或是擔任臨時的指揮官，或是被兄弟強行推上去……而這一次，我要麵對的是我自己的組織，我是他們的領袖，我是人聯的首席。”
    “我需要對他們負責。”
    “……”
    維爾汀沉默了一會，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綠色眼眸中，映出淩依微蹙的眉頭。她抬起手，溫涼的指尖輕輕撫上他的眉心。
    “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不用擔心太多，人聯的民眾會理解你的。就像我一樣。”
    “……嗯。”
    感受著那雙細膩的手在眉眼間撫摸，淩依雙眼微闔，任由那指尖的溫存驅散心頭的最後一絲陰霾，享受著這珍貴的寧靜。
    幾秒鍾後，他重新睜開眼，眼底已是一片澄澈與堅定。他微退一步，離開了那令人眷戀的撫觸。
    “呼……時間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
    “嗯，去吧。這是你的演講稿，裏麵的內容你應該都很熟悉了。”
    維爾汀看著他接過稿紙，挺拔的身影轉身走向通往廣場的通道，嘴唇微動，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
    “去享受吧……獨屬於你的時刻。”
    …………
    科技中心廣場處，正午十二時整。
    淩依從科技中心內走出，正午刺眼灼熱的陽光如同實質的洪流，瞬間傾瀉而入，淹沒了淩依的身影。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適應著這突如其來的強光。
    等到他的視線恢複，看著周圍，手心那精心準備的演講稿被逐漸攥緊。
    人。
    視野所及，盡是洶湧的人潮。
    從科技中心宏偉的台階腳下，一直蔓延到視線盡頭，整個開闊的廣場被徹底填滿。黑壓壓的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如同汪洋大海。
    數千？還是數萬？他不知道。
    他們安靜地站立著，目光如炬，聚焦在剛剛走出大門的淩依身上。空氣仿佛被這無聲的期待所凝固，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壓力。
    淩依感到手中那幾頁精心準備的演講稿，似乎變得滾燙而沉重。他定了定神，邁開腳步，踏上了通往高台的金屬階梯。腳步聲在寂靜的廣場上顯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
    有人率先看到了他的身影，人群中頓時掀起一陣細微的漣漪，低語聲如同風吹過麥田。但這騷動很快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專注、更加迫切的寂靜。
    無數雙眼睛追隨著他的身影，目光中蘊含的情緒複雜難辨——有信任，有期盼，有憂慮，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種等待被點燃的、深沉的渴望。
    “嗒。”
    來到了話筒旁邊，淩依輕輕地將演講稿放在了手邊，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擴音設備瞬間傳遍了廣場的每一個角落，也同步傳遞到歐米伽每一個屏幕、每一個人聯公民的終端前。
    “咳咳。各位人聯的公民們。”
    他的開場白是稿紙上的標準句式。
    “很榮幸，今天能與大家相聚於此，共同麵對我們文明進程中的一個關鍵節點。”
    “經過人聯軍事參謀部與人聯行政官、人聯首席的慎重研究與一致決議，我在此正式宣布：人類聯盟，即刻起進入全麵戰爭總動員狀態……”
    “……希望每一位具備能力的人聯公民，都能積極加入我們的軍隊，成為一名光榮的士兵，為我們的理想、我們的未來而戰。”
    “……”
    他的語速平穩，吐字清晰，邏輯嚴密，無懈可擊地複述了演講稿上的每一個字句。一場標準的、無可指摘的動員演說。
    照本宣科，無功無過。
    可是，當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台下那無邊無際的人海時，他卻沒有在台下民眾的臉上看出什麽特別的表情。
    沒有狂熱、沒有興奮、沒有恐懼、沒有懷疑。
    有的，隻是將視線集中在他臉上的，那所蘊含的深深的期待。
    即使淩依不使用任何能力，他都能夠從那視線當中讀出來民眾們的心中所想。
    “……”
    他好像明白自己應該怎麽做了。
    他做出了決定。
    抬起手，將那份繁星安排人寫的演講稿高高舉起。
    然後，靈能將其撕成了碎片。
    潔白的紙片在空中飛舞，又因為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飛向了遙遠的天際。
    整個廣場陷入了一種極致的寂靜，連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所有人的心都被那隻撕碎稿紙的手緊緊攥住。
    “人聯的民眾們。”
    他再一次開口，再次上前一步，雙手按在講台邊緣，身體微微前傾，雙眼注視著他的人民們。
    “你們或許對我剛才的話不是很滿意，沒關係，我們再來一次。”
    “你們都知道，我們人聯創立的初衷與目的是什麽，對吧？”
    “是為了實現用科學解析神秘學，是為了促進神秘學家與人類和諧共處，是為了解決暴雨這一災害，是為了統合世界上所有人的力量，讓我們超越這顆小小星球的束縛，走向更為遙遠的星辰大海。”
    “而現在，我們離我們的階段性目標隻差一步——至關重要的一步。”
    “我們希望能夠為我們的文明貢獻出自己的力量，而心靈科技的誕生讓我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但它的暴露也讓世界上的無知者感到惶恐。”
    “我們沒指望他們能夠理解集體心靈網絡所帶來的便利，也沒指望他們能夠理解將世界聯合在一麵統一旗幟下的必要性。無知並不是他們的原罪，但他們所持有的傲慢，讓他們對我們伸出的橄欖枝視而不見，拒絕了與我們共同走向新世界的邀請！”
    “他們恐懼於我們的科技與實力，而這一深根於內心的不安全感讓他們采取了一係列敵對行動。”
    “我們的貿易航線被截斷，我們的科技成果被覬覦，我們賴以發展的土地被虎視眈眈。”
    “他們妄圖以自己龐大的體量，來壓垮我們，摧毀我們通往新世界的通天之塔；他們妄圖以軍事上的威脅，來恐嚇我們，逼迫我們永遠臣服於他們的腳下！”
    “告訴我，人聯的民眾們，你們同不同意！”
    “絕——不——！！！”
    “絕——不——！！！”
    “絕——不——！！！”
    積蓄已久的情緒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數萬人壓抑的怒吼瞬間匯聚成一股撕裂蒼穹、撼動大地的聲浪。這聲浪是如此狂暴，連天空飄浮的雲彩都仿佛被震得微微顫抖。
    狂熱與無與倫比的堅定，如同燎原之火，在每一張仰起的臉龐上熊熊燃燒。
    “我們會承受誤解，我們會遭受反抗，但我們不會停下步伐！”
    “他們的行為讓我們明白：隻依靠外交辭令無法解決所有問題！我們想要解決它，唯有用鐵與血！”
    “所以我們絕對不會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我們不會懼怕他們虛張聲勢的軍隊，我們擁有自己的軍人，擁有自己的底蘊！”
    “我自己擁有全部的信心——如果所有人都履行職責，如果我們沒有任何疏忽，如果我們像現在這樣做了最好的安排，我們就能再一次證明：我們有能力保衛我們自己，駕馭戰爭的風暴，在敵人的威脅中生存下來！”
    “盡管敵人強大異常，盡管敵人掌控著世界上大部分的區域，我們也將毫不動搖，永不言敗！”
    “我們將在崇山峻嶺間作戰，我們將在蔚藍天穹中作戰，我們將在海上和大洋中作戰，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頭作戰！我們將戰鬥到底！”
    “我們決不投降！我們必將勝利！”
    廣場上的影像通過人聯的頻道傳遞到了人聯每一個人的眼中。
    通過遍布歐米伽的巨型全息投影，通過街頭巷尾的公共屏幕，通過每一個公民手中的個人終端，瞬間傳遞到人聯的每一個角落。
    工廠裏，工人停下了手中的扳手；實驗室中，研究員抬起了頭；軍營裏，士兵們挺直了胸膛；家庭中，老人和孩子緊握著彼此的手……
    他的聲音和身影被每一個人聯的民眾所傾聽和注視，那發自內心的激昂為每一個忠誠於人聯的民眾所鼓舞。
    “我們的戰爭機器已經開動，龐大的巨獸將會從天穹之上降下，讓大地為之震顫！讓江河為之斷流！”
    “我們的軍隊會撕碎一切來犯之敵，我們最優質的的戰士將會化作暗中的利刃，讓敵人的首腦惶惶不可度日！”
    “在人類聯盟團結一致的整體麵前，一個充斥著不同意見，混亂資源分布以及利益衝突的脆弱同盟將毫無勝算！”
    “我們將會啟動通天之塔，承擔起引領文明的責任，帶領整個文明掙脫束縛，邁向嶄新的未來！”
    “人聯永存！”
    眾人高呼：“人聯永存！”
    “文明永存！”
    眾人高呼：“文明永存！”
    “人類榮光永存！”
    眾人高呼：“人類榮光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