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順祝春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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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肆病了,厥症。
    岐黃之術把厥症分為氣、血、痰、食、暑、蛔、屍幾類。
    但何肆這個厥症有些特殊,是罕見的“人厥”。
    就是一見李且來就犯,大致體現為身上某處一痛,然後眼前一黑,便是猝然昏倒、不省人事。
    一天至少得七八次。
    你說奇怪不奇怪?
    臘月廿六,清晨,小小昏厥一個時辰的何肆悠悠轉醒,旋即魄門一緊……
    感受著飽受摧殘後又倔強恢複,甚至更勝從前的體魄,何肆是真高興不起來。
    心中暗暗叫苦道,“得找機會翹了,這李二下手是越來越邪僻了……”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何肆這個近則不遜的小人,在李且來麵前也是越來越泰然自若,沒大沒小了。
    稱呼從最初的前輩、您老,現在也變為了一口一個“李二”。
    自然挨打是越來越頻繁了,起初更多是他自己討打。
    當時的何肆樂在其中,隻當李二因材施教,畢竟玉不琢,不成器嘛。
    但到如今,何肆一天保底睡八覺,幾次幾乎被打得兜不住屎。
    他還想體麵、安生的過個年呢。
    恰好晨練結束的謝春池走入屋內,哪有什麽香汗淋漓?
    汗臭!又酸又臭。
    看到何肆醒了,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與何肆也是相熟許多,笑著說道:“這次才睡了一個時辰不到。”
    何肆愁眉苦臉,問道:“有吃得沒?我得墊吧幾口,下次醒來,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他總算確定,謫仙人體魄也不是揮霍的資本,自重自愛身軀還是第一位的,什麽不食者神明而壽?放在甕天根本就行不通。
    謝春池赧顏道:“沒有,我都吃完了。”
    她是習武勤勉,自然能吃。
    “不過尊勝樓行走方才來過,說過午送殺豬菜來。”
    何肆聞言,問道:“已經是二十六了?”
    臘月二十六,殺豬割年肉。
    大多地方都是這個習俗。
    謝春池點了點頭。
    何肆伏矢魄一掃,頓時有些希冀地又問,“李且來呢?”
    謝春池道:“他說出去殺個人,很快回來。”
    何肆撇撇嘴,這話說的,就跟出去遛個彎一樣輕鬆簡單是吧?
    “很快回來?那我得抓緊溜了。”
    他翻身下床,將戡斬佩在腰間。
    謝春池驚訝道:“你要走?”
    她還是比較習慣現在三個人的相處模式的,忽然少了個何肆,隻身麵對李且來,她還有些不適應。
    而且在她的認知中,身為天下第一的李且來親自指導教學,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然李且來的指點有些簡單粗暴,但總是有益的,怎麽會有人不緊巴著他呢?
    何肆笑道:“我也要回家過年啊,也就三天了。”
    按照習俗,二十七宰雞趕大集,二十八打糕蒸饃,二十九請祖上大供。
    可是今年沒有大年三十,廿九就是年夜。
    以前家裏有爹有娘,自然不需要他操心,現在就另當別論了。
    謝春池問道:“那他回來了,找你怎麽辦?”
    何肆搖頭,打趣道:“你跑了他一定會找,我跑了,他多半不會在意。”
    謝春池聞言麵色微紅。
    這對老夫少妻的“磨合”,如今也算是漸入佳境了。
    何肆覺得李且來有些多餘擔心了,天老爺就是樂意看他自損修為,其實完全不用自己從旁指正什麽。
    而李且來也就是看在何肆決心重修武道的份上,稍稍看他順眼一些,才會隨手幫襯一二的。
    片刻之後,戴著殘破的金貌臉的何肆終於從月下台走出了地下幽都。
    還十分不客氣地順手從家財萬貫的李且來家中取了不少黃白物。
    時至年關,幾乎可以看作煙花柳巷的胭脂巷也少了許多脂粉氣。
    打眼就看到了居仁小院,過了二十四掃房日,將“窮運”和“晦氣”統統掃地出門,這間陳含玉還是監國太子時贈送的小院,除舊布新,窗明幾淨。
    就連春聯都早早貼上了。
    何肆莞爾一笑,看來叔嬸一家過得還不錯,沒有因為自己受到牽連。
    嗯……就是這春聯有些老掉牙了。
    好一個“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橫批:“萬象更新。”
    何肆見大門掛鎖緊閉著,心想叔嬸應該是采買去了,剛好,他本來也沒打算見麵。
    也就轉身離去,往月葵坊墩敘巷走。
    結果還沒幾步,就聽到婦人罵罵咧咧的聲音:“你個死木頭,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才讓你去買些豬頭,你不知道砍價就算了,人家過年漲價這種屁話你都信!多花好多錢啊?”
    何肆迎頭就看見馬念真將本就手提不多的年貨塞到拎著大包小包的丈夫李哞手中,低頭在繡荷包中翻找鑰匙。
    何肆微微低頭,就要側身走過。
    他隻是想順路看看叔嬸的情況,並沒有見麵添堵的想法。
    李哞卻是腳步一頓,忽然抬頭,看著覆麵的何肆。
    四目相對,李哞將信將疑,輕聲試探道:“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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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昨日,並未遵循打人不打臉古訓的李且來一拳便將何肆這張麵甲又打碎一些,連帶何肆掉了一嘴牙。
    如今牙是長回來了,可殘存的麵甲隻剩手掌大,卻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了。
    隻是沒想到,隻見過幾麵的李哞是這般心細如發,竟將低垂頭顱的自己給認出來了?
    馬念真聽到丈夫的喃喃,也是抬頭,看著何肆,麵色幾多變化,快得好像川蜀扯臉一般。
    何肆瞥了他一眼,神色清冷,稍稍捏尖了嗓子,用隻會皮毛的吳儂軟語說道:“佞促擰嘞。”
    夫妻倆聞言皆是一愣。
    隻是這腰間的龍雀大環上隻是多了幾枚錢幣,又做不得假。
    何肆與他們擦肩而過,好像是他們認錯了人。
    腳步遠了,憑那不俗的耳力,何肆又聽見馬念真拉扯李哞,驚怒交加道:“你胡說什麽?這大白天的,還能活見鬼了不成!”
    李哞一個大男人,低眉順眼,就被馬念真拉扯著,腳步匆匆,好似逃離開去。
    何肆嘴角揚起一抹無力的弧度,腳步不停。
    臨近中午,墩敘巷中,齊金彪依舊倚門坐著。
    他是條巷子的門麵,碩果僅存的老劊子,無兒無女,身子硬朗。
    隻要有他在,好像那些關於劊子手殺孽太重,不得善終的說法都不攻自破了。
    齊金彪這般不避寒暑的每日清晨露麵一會兒,時不時咂幾口小酒,已經持續不知多少年了,其實就是證明自己還活著。
    等哪一天他忽然不出門了,自然會有巷子裏頭撈陰門的人給他收拾。
    手提麻繩捆著的半扇豬肉的何肆走墩敘巷中。
    他方才去了一趟菜市口,那中年喪子的朱屠戶果然還在經營肉鋪。
    隻是麵色看著不太好,有些酗酒,麵上的酡紅卻遮不住憔悴。
    兒子死了,活著便沒盼頭,可縱使是像行屍走肉一樣活,也是一頓不吃餓得慌。
    許是存蓄不夠,許是怕被剝了鋪位,許是出來忙碌就能忘了喪子之痛,總之人活著,就得為了生計,一直支持。
    何肆要了一些朱穎口中十斤五百文的好肉,卻留下一塊不小的金子。
    沒管那朱屠的叫喚,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對方也好好過個年。
    曾幾何時,那個出門隻帶幾個銅板的小鬼,現在倒是和李嗣衝一樣大手大腳了。
    酒蒙之後老神在在的齊金彪看著何肆走入巷子,本來渾噩的眼神漸漸泛起光彩。
    何肆停步。
    一老一少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何肆對著他說道:“齊爺,天冷,回屋暖和吧。”
    齊金彪卻是搖頭,笑道:“屋裏更冷,沒人氣。”
    何肆想了想,還是沒有邀請他來自己屋頭坐坐。
    頷首之後,就要回屋。
    “水生啊……”齊金彪卻是挽留。
    何肆停步。
    齊金彪柔聲說道:“關關難過關關過,年年難過年年過,等大年夜,我去你家討口酒喝行不行?”
    何肆想了想,老話說,年到二十九,無錢債無有。
    既然劉景摶這狗娘養的都叫他好好過年了,那就順其心意吧。
    現在還有高個子李且來頂著,再者說,這高掛腰間,手不挎著幾乎拖地的戡斬,也未嚐不利。
    何肆輕聲道:“那我先把肉燉上,等會就招呼您。”
    齊金彪點了點頭,滿臉笑意。
    何肆又忽然道:“我爹他還好的。”
    齊金彪老懷甚慰,輕聲道:“那是最好了。”
    何肆便推開了門,提著豬肉進了屋。
    轉頭就看到了灶房不斷忙碌的兩道倩麗身影。
    恍惚之中,還以為是娘親齊柔配合著長姐何花下廚。
    至於那好吃懶做的二姐,隻要酒鬼父親不著家,她就一定賴在炕上。
    大盤炕下燒著火,熏得屋子暖烘烘的。
    何肆走進灶房,摘下麵甲,輕聲道:“我回來了。”
    化名朱瀅和朱恕的一對並蒂蓮一驚,齊齊停下動作,神色各異,多少都帶著驚喜。
    何肆揚了揚手,樂嗬嗬道:“咱再加個燉肉吃?”
    曲瀅滿臉喜色,當即上前提肉,卻是沒這麽大氣力。
    何肆笑著問道:“需要我搭把手嗎?”
    曲瀅忙不迭搖頭,如心善解人意,則對胞妹說道:“這邊我一個人來就好。”
    何肆對如心並不熟悉,這姐妹二人的皮囊如出一轍,如心曾經卻能成為養在小閣老身邊的侍女,自然靈慧勝過妹妹許多。
    但其實,何肆遊魂這段時間的記憶,通過這小二十天梳理回憶,也慢慢找回來了一些,這兩位名義上的“姐姐”,待自己,確實真心誠意,關懷備至。
    何肆把豬頭放上廚台,說道:“還是一起忙活吧,我燒火。”
    姐妹倆自然不會拂他的意。
    何肆又叫曲瀅去把這段時間整理成冊的記錄給他送來,就這麽一邊燒火,一邊借著火光翻看。
    曲瀅忽然說道:“四爺,昨天,這邊來客人了,找您的。”
    何肆一愣,問道:“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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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瀅道:“是山東來的,一位複姓聞人的老先生,還有一位付姑娘。”
    何肆更是驚奇,聞人管家和香茗姑娘怎麽來了?
    如心嫌這妹子一問一答,便竹筒倒豆子道:“說是您舅舅吩咐的,來找您回山東老家過年,我倆不敢如實相告您的情況,他們便先告辭了,找了就近的會館住下,說等您回來,再來拜訪。”
    何肆點了點頭,這是怕自己孤單嗎?
    舅舅有心了。
    畢竟在拜過齊家祠堂之後,何肆縱是外嫁的齊柔所出,可也算齊家唯一的男丁獨苗了。
    何肆問道:“是在螺鈿坊的那家魯能會館嗎?”
    如心說是。
    何肆柔聲道:“那就麻煩你去打聲招呼吧,就說我回來了,若是他們還沒吃過的話,來時再添些熟菜,就在家裏招待了,都不是外人。”
    如心很快領命離去。
    何肆也翻看完了些流水賬般雞毛蒜皮的日記。
    卻有幾件事情發生。
    最重要的,還是定遠鏢局的許定波來過,是受人之托,給他帶了兩封信箋。
    江南越州賀縣的楊元魁老爺子十月金盆洗手,作為同氣連枝的鏢行之一,定遠鏢局的總鏢頭許定波自然也去賀禮了,來時給他攜帶了爺孫二人的親筆書信。
    也才月中的事情了,自己那時恰好就在尊勝樓中。
    何肆忽然有些欣慰,這許定波,確是個可靠的信差,不虧自己差人給他送了些拳法精要去。
    當即先拆開了楊元魁的手書信箋,認真閱讀起來。
    開篇一句“孫婿水生如晤”就叫他雙手輕顫。
    這句話,足以證明了老爺子的態度,是還認他這這個孫女婿!
    何肆一是不知該歡喜還是愧怍。
    隻見紙上的字跡歪曲,大小不一,有重有輕。
    都說字如其人,可老爺子憑左手寫字,一定很為難吧?
    為什麽不找人代筆?
    便是因為字字真情。
    何肆逐字逐句讀來,字跡雖然東倒西歪,如癱似僵,話語卻是暖慰人心,同時讓他倍感慚愧。
    “闊別半載,君不見江南海棠猶綻,餘卻聞京華霜重凝重,朔氣浸骨。”
    “餘忖思你,於京華之地,孤苦支持,煢孑一身,心下當有千般鬱結。
    “望多開懷。”
    何肆讀到這裏,便是勉強一笑。
    “年輕不諳世情,不知人生多叵測,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往事已矣,切莫沉湎傷懷,徒閉心牖。
    “總之唇齒相依,仍有磕絆之時,夫妻既是敵體,便有誤會之事。
    “人心有幫親偏向,故使兩家偶生齟齬,皆因血濃於水之私,非關大節。
    “願汝寬懷,勿縈於心。”
    何肆慚愧,明明是自己做了惡事,使長輩憂心,卻還反過來開解寬慰自己。
    “餘風燭殘年,恐難久恃,他日幽明異路,擔憂家中除卻寶丹,更無念你信你之人。”
    何肆念及此處,便是心中驟緊,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去江南,為老爺子解厄,可惜和李哥交談一番,他心中雖有苗頭,卻力有未逮,還差些修為。
    “良緣多舛,好事多磨,願你二人互珍互重,毋負夙緣。”
    “譬如比翼暫分,終當雙宿雙棲,連理乍折,必有再合之期。
    “若京城無所牽係,望早賦歸歟。
    “展信之時,或至年關,楊元魁頓筆,順祝春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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