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殘雲風卷摧朱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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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寒夜驚變起倉皇
戌時剛過,更鼓沉沉地敲過兩遍,榮國府白日裏殘餘的一點喧鬧徹底死寂下去。風聲驟然緊了,卷著白日裏未曾落盡的枯葉,撲打在抄手遊廊的朱漆柱子上,發出簌簌的怪響,像無數細小的爪子在不耐煩地抓撓。黛玉歪在瀟湘館臨窗的暖炕上,手裏握著半卷翻舊了的《漱玉詞》,心神卻如同窗外那盞被風吹得明明滅滅的氣死風燈,飄忽不定。紫鵑端著一碗新煎的參湯進來,腳步放得極輕:“姑娘,趁熱用些吧,好歹安神。”
黛玉剛要搖頭,一股沒來由的寒意猛地從脊椎竄上來,激得她一個哆嗦,指尖的薄冊險些滑落。幾乎同時,一聲沉悶而巨大的鈍響撕裂了夜的寧靜——是正門方向!
“什麽聲音?”黛玉倏然坐直,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白得駭人。
紫鵑也驚住了,手裏的湯碗晃了晃:“像是……砸門?”
話音未落,驚惶的尖叫聲、沉重的腳步聲、器物翻倒碎裂的刺耳噪音,如同決堤的洪水,由遠及近,轟然席卷了整個榮國府!無數燈籠火把瞬間點燃,將沉沉夜色粗暴地撕開,跳躍的火光映照出憧憧鬼影般的人形,幢幢疊疊,殺氣騰騰。
“抄家!是抄家!”一個婆子淒厲的哭嚎帶著血腥氣穿透嘈雜,“錦衣衛!東廠的番子!圍府了!誰也跑不了啦!”
紫鵑手裏的參湯“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滾燙的汁液濺濕了裙角也渾然不覺。她撲到黛玉身邊,渾身抖得像秋風裏的葉子:“姑娘!姑娘!”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黛玉,心跳如擂鼓撞擊著單薄的胸腔,眼前陣陣發黑,連指尖都涼透了。她死死抓住紫鵑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肉裏,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完了,真的完了!那懸在頭頂不知多久的利劍,裹著忠順王府的怨毒和帝王的雷霆之怒,終於斬落下來了!
瀟湘館的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外麵猛地撞開!幾個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如狼似虎地闖了進來,冰冷的鐵甲在燈火下泛著幽藍的光,濃重的煞氣瞬間填滿了這方曾滿是詩書藥香的清淨地。
“搜!仔細搜!片紙隻字不得遺漏!”為首的一個百戶模樣的軍官厲聲喝道,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室內,最後釘在炕上主仆二人身上。他手一揮,身後的校尉立刻如餓虎撲食般散開,粗暴地掀翻書架、踢倒花架、扯落帳幔,珍貴的古籍、字畫、瓷器、妝奩被毫不憐惜地掃落、踐踏。紫鵑驚叫著撲過去想護住黛玉的妝台,被一個校尉反手狠狠搡開,重重撞在牆上,痛呼一聲,蜷縮著再不敢動。
那百戶一步步逼近炕邊,目光帶著審視和毫不掩飾的輕蔑,上下打量著黛玉:“你便是林氏?林如海之女?” 他的聲音像生鏽的鐵片刮過青石。
黛玉強抑著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尖叫和眩暈,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單薄的脊背,迎上那冰冷的目光,下頜微微抬起,唇齒間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 聲音雖弱,卻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孤絕。
百戶嘴角扯出一個冷酷的弧度:“好。帶走!押入西角門值房,等候發落!” 兩個如狼似虎的校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鐵鉗般的手抓住黛玉纖細的胳膊,幾乎將她從炕上直接提了起來。骨頭被捏得生疼,黛玉痛得悶哼一聲,額上瞬間滲出冷汗。
“姑娘!你們放開我家姑娘!” 紫鵑不顧疼痛,哭喊著撲上來抱住黛玉的腿。一個校尉抬腳便踹,紫鵑慘叫著滾到一邊。
“紫鵑!” 黛玉失聲痛呼,掙紮著回頭,眼中是錐心的痛楚和無盡的擔憂。
“帶走!” 百戶不耐煩地厲喝。黛玉被粗暴地拖拽著,踉踉蹌蹌地出了瀟湘館的門。身後是紫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器物被砸碎的刺耳聲響。她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滿地狼藉,是她珍藏的詩稿如雪片般被靴底無情踐踏,是她日日精心侍弄的那盆綠萼梅,花盆碎裂,花枝委頓於汙泥之中……
第二折 雕梁畫棟委塵沙
榮禧堂。這座象征著賈府百年煊赫、威嚴與尊榮的核心廳堂,此刻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浩劫與羞辱。巨大的朱漆大門洞開,門楣上禦筆親題的“榮禧堂”金匾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詭異的光澤。堂內,賈母平日端坐的那張紫檀木嵌螺鈿羅漢榻,已被粗暴地掀翻在地。禦賜的“福壽康寧”匾額歪斜著,隨時會墜落。香爐傾覆,香灰潑灑一地,混著被踐踏的碎瓷片和扯爛的帳幔,一片狼藉。
賈母被兩個粗壯的婆子“攙扶”著,實則幾乎是架著,站在堂下。她臉色灰敗如金紙,嘴唇不住地哆嗦,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堂上那個端坐在唯一還算端正的太師椅上的人——忠順王府長史官,周昌。他穿著簇新的四品文官補服,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茶碗裏的浮沫,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貓捉老鼠般的快意。
“老太太,事到如今,識時務者為俊傑。”周昌放下茶盞,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滿堂的哭喊與嗬斥,“府上這些年的賬目,尤其是替宮裏采買的那幾筆,還有……嗬嗬,薛家那筆‘皇商’的暗股,牽扯甚廣。王爺的意思,隻要老太太肯交個底,把該認的都認了,這‘欺君罔上、虧空國帑’的罪名,未必不能隻落在幾個管事奴才頭上,保全府裏的體麵。”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麵如死灰的賈政、渾身篩糠的王夫人、強作鎮定卻掩不住眼底慌亂的王熙鳳,“比如,政老爺的頂戴,寶二爺的前程,鳳哥兒那精明強幹的丈夫……總能保住一二。”
“呸!”賈母猛地啐了一口,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周昌,“狼心狗肺的東西!我賈家一門忠烈,伺候過三代君王!如今遭了小人構陷,天日昭昭,自有公論!想讓我老婆子攀誣構陷,屈打成招?休想!” 她氣急攻心,一陣劇烈咳嗽,幾乎背過氣去,全靠身邊婆子支撐才未倒下。
“母親!”賈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兒子……兒子不孝!連累母親受此大辱!求母親……求母親暫且……”他心如刀絞,忠孝難全,巨大的恐懼和屈辱幾乎將他撕裂。
“住口!”賈母厲聲打斷,聲音雖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賈家的脊梁骨,還沒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好一個寧為玉碎!”周昌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當作響,“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他厲聲喝道,“給我仔細地搜!從老太太的庫房開始!一針一線,一磚一瓦,都給我翻個底朝天!我倒要看看,這‘一門忠烈’的賈府,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東西!”
早已虎視眈眈的錦衣衛和番子們如同得了號令的惡犬,轟然應諾,衝向榮禧堂後那層層疊疊的庫房重地。沉重的鐵鎖在利斧下應聲而斷,厚實的樟木門板被暴力撞開。
霎時間,珠光寶氣刺人眼目!成箱的金錠銀錠、堆積如山的綾羅綢緞、巧奪天工的玉器古玩、罕見的西洋自鳴鍾、整匣整匣的東珠南珠、名貴的紫檀黃花梨家具……無數象征著賈府百年富貴與權勢的珍藏,被粗暴地拖拽出來,在火把下曝露無遺。
一個校尉興奮地捧著一尊尺餘高的羊脂玉觀音像跑到周昌麵前:“大人!您看這個!上好的和田籽料!”
周昌眼皮都沒抬,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登記造冊!”
另一個番子從庫房深處拖出一個沉重的包鐵紫檀木箱,撬開鎖,裏麵竟是滿滿一箱泛黃的地契、房契、借據。“大人!暗賬!找幾張匆匆掃過,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意:“好,好得很!賈存周賈政表字),這就是你所謂的‘一門忠烈’?私占官田,放印子錢,包攬訴訟……樁樁件件,鐵證如山!給我帶走!連同這老虔婆一起,押入詔獄候審!”
“母親!”賈政目眥欲裂,掙紮著要撲過去,卻被兩個如狼似虎的番子死死按倒在地,臉貼著冰冷肮髒的地磚,屈辱的淚水混著塵土淌下。
王夫人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暈厥過去。王熙鳳臉色慘白如鬼,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完了,一切都完了!百年望族,簪纓世家,就在這一夜,被徹底扒光了華美的外衣,露出內裏早已腐爛流膿的瘡痍,赤裸裸地暴露在寒風與世人的唾罵之中。
第三折 斷雁分飛淚眼枯
西角門的值房,本是供守夜仆役輪換休息的簡陋所在,此刻卻成了臨時關押女眷的囚籠。
冰冷的青磚地麵散發著潮氣和黴味,幾盞昏暗的羊角燈掛在斑駁的牆壁上,勉強照亮這方狹小、擁擠、彌漫著絕望氣息的空間。
賈府的女眷,上至邢夫人、王夫人剛剛被救醒)、王熙鳳,下至李紈、尤氏、薛姨媽、三春姐妹以及各自的大丫鬟們,幾乎都被驅趕到了這裏。
釵環散亂,衣衫不整,平日裏養尊處優的貴婦小姐們,此刻擠作一團,瑟瑟發抖,壓抑的哭泣聲和粗重的喘息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悲鳴。
黛玉被推進來時,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她強撐著站穩,目光在昏暗中急切地搜尋。角落裏,薛寶釵正扶著麵色慘白、眼神空洞的薛姨媽,低聲安慰著什麽。
探春緊緊摟著渾身發抖的惜春,緊抿著嘴唇,努力維持著鎮定。迎春則癡癡呆呆地縮在李紈身後,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王熙鳳獨自靠牆站著,頭發散亂,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盯著門口的方向。
“林妹妹!”一個帶著哭腔的熟悉聲音響起。黛玉循聲望去,隻見史湘雲擠開人群撲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湘雲往日紅潤的蘋果臉此刻毫無血色,鬢發散亂,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嘴唇哆嗦著:“林姐姐,這可怎麽辦?寶哥哥呢?老太太呢?他們……他們會不會……”後麵的話被恐懼噎住,化作更洶湧的淚水。
黛玉反手緊緊握住湘雲冰涼的手,想給她一點力量,卻發現自己同樣抖得厲害。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雲兒,別怕……總會……總會過去的……”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過去?怎麽過去?”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響起,是邢夫人。她頭發蓬亂,衣衫被扯破了一角,臉上還帶著被推搡時留下的紅痕,此刻像找到了發泄口,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黛玉身上,“都是你這個喪門星!自打你進了這府裏,就沒一件好事!克死了爹娘還不夠,如今連整個賈府都被你克得抄家滅門了!掃把星!禍害!”
這惡毒的詛咒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黛玉心裏最脆弱的地方。她身子猛地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胸口劇烈起伏,一陣腥甜湧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了下去。周圍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她身上,有驚疑,有恐懼,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認同。
“大伯母!”探春霍然起身,擋在黛玉身前,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事到如今,說這些誅心之語有何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林家表妹清清白白,何曾做過半點對不起賈家之事?眼下大難臨頭,不思同舟共濟,反而攀咬內訌,豈不更讓外人看了笑話,坐實了那些莫須有的罪名?”
探春的話擲地有聲,讓邢夫人一時語塞,也讓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小了下去。王熙鳳也冷冷開口:“三丫頭說得在理。如今刀架在脖子上,咱們自己人再亂咬,那才是真真死無葬身之地!”她淩厲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絲殘餘的威壓。
值房內陷入一種更加壓抑的沉默,隻有外麵傳來的嗬斥聲、哭嚎聲、翻箱倒櫃的破壞聲,如同背景的喪鍾,一聲聲敲在每個人心上。
黛玉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渾身脫力。
探春的維護讓她心頭微暖,但邢夫人那淬毒的詛咒和周圍那些複雜的目光,卻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紮進她的皮肉骨髓。她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翻江倒海的眩暈和撕心裂肺的咳意。寶哥哥……你在哪裏?老太太在哪裏?你們……可還安好?
第四折 鐵窗冷月照伶俜
詔獄。這兩個字本身就如同帶著血腥的鐵鏽味和陰森的寒氣。關押男丁的地方,比西角門值房更加陰暗、潮濕、肮髒。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黴味、血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恐懼與絕望的惡臭。粗如兒臂的木柵欄將巨大的牢房分割成一個個狹窄的囚籠。地上鋪著發黴發黑的稻草,角落裏放著散發著惡臭的便桶。
賈赦、賈政、賈璉、賈環、賈蘭等賈府男丁,連同賈珍、賈蓉等寧國府一脈,幾乎都被關押在此。
他們或癱坐在汙穢的草堆上,目光呆滯;或如困獸般在狹小的囚籠裏焦躁踱步;或蜷縮在角落,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寶玉被單獨關在一個稍小的囚室。他身上的錦袍早已在拉扯中撕裂,沾滿了塵土和不知名的汙跡。臉上帶著擦傷,額角有一塊青紫的腫起。
他背靠著冰冷滑膩的石牆,蜷著腿,雙臂緊緊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埋了進去。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巨大的茫然。
腦海裏一片混亂,如同被狂風攪碎的湖麵。白日裏那鋪天蓋地的喧囂、粗暴的嗬斥、器物碎裂的刺耳聲響、祖母那聲嘶力竭的“寧為玉碎”、父親被按倒在地時屈辱的淚水、母親暈厥時蒼白的臉、鳳姐姐那淬毒般的眼神……還有,他最最揪心的,黛玉被拖走時那單薄如紙的身影和絕望的回眸……無數碎片化的畫麵和聲音瘋狂地衝擊著他的神經,讓他頭痛欲裂,幾欲嘔吐。
“林妹妹……林妹妹……”他無意識地呢喃著,聲音沙啞幹澀,帶著濃重的哭腔。她現在怎麽樣了?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子會不會傷害她?她身子那樣弱,受不受得住這樣的驚嚇和屈辱?她咳疾有沒有再犯?會不會……會不會像邢夫人說的那樣,被當成“禍水”……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進腦海,寶玉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他用力捶打著自己的頭,試圖驅散那可怕的想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回籠一絲清明。他大口喘著氣,像離水的魚。黑暗中,隻有隔壁囚室傳來賈珍斷斷續續、帶著酒氣的咒罵聲,還有遠處刑訊室隱約飄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慘叫。
冰冷的月光,吝嗇地從高牆上那方小小的、布滿鐵柵的氣窗斜射進來,在地麵的汙穢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光斑。這微弱的光,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更襯出這牢獄的陰森與絕望,如同地獄投來的一瞥。寶玉看著那道光,隻覺得徹骨的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頭頂。
曾經大觀園裏的花團錦簇、詩酒風流、無憂無慮,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恍如隔世的幻夢。那些被他摔過的玉、撕過的扇子、焚過的詩稿……曾經自以為是的叛逆和痛苦,在眼前這真實的滅頂之災麵前,顯得何其幼稚可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這個“富貴閑人”,在這冰冷殘酷的世道麵前,是多麽的無力、渺小、不堪一擊!巨大的悔恨和自責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如果他不是那麽不諳世事,如果他早些留意到府裏那些不堪的勾當,如果他能為祖母、為父親分擔一點點……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不是就能……護住他的林妹妹?
“嗬……嗬……”壓抑不住的嗚咽終於衝破了喉嚨,寶玉將臉深深埋進膝蓋,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浸濕了破爛的衣襟。在這絕望的鐵窗冷月之下,曾經銜玉而誕、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寶二爺,終於嚐到了命運最苦澀、最殘酷的滋味。
第五折 暗流湧動藏生機
榮國府被查抄的驚雷,瞬間炸翻了整個金陵城。昔日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的寧榮街,此刻被兵丁封鎖,一片死寂。然而,在這表麵的死寂之下,暗流卻洶湧澎湃。無數雙眼睛,或同情、或驚懼、或幸災樂禍、或冷靜算計,都死死盯著這座轟然倒塌的豪門巨宅。
薛姨媽和薛寶釵被暫時放回薛家位於金陵的老宅,雖未被直接下獄,但也被嚴令不得離城,隨時聽候傳喚。
薛家老宅的氣氛同樣凝重得如同鉛塊。薛姨媽自回來後就病倒了,躺在榻上,雙目無神地望著帳頂,口中喃喃著“完了,全完了……蟠兒怎麽辦……”。薛蟠則像一頭被關進籠子的暴躁野獸,在廳堂裏焦躁地來回踱步,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嘴裏不幹不淨地咒罵著忠順王府和周昌。
“狗娘養的周扒皮!落井下石的畜生!當初求著我們薛家周轉銀子的時候,像條哈巴狗!如今……”他猛地一拳砸在紅木桌案上,震得茶碗亂跳。
“哥哥!”寶釵端著一碗參湯進來,眉頭緊鎖,聲音雖不高卻帶著一種異常的冷靜,“事已至此,光罵無益。眼下最要緊的,是想法子保全自身,看看……能不能為賈家周旋一二。”
“周旋?”薛蟠瞪圓了眼,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妹妹,“妹妹你嚇糊塗了吧?那是抄家!是皇差!忠順王府那老狗擺明了要往死裏整賈家!咱們薛家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江!還周旋?拿什麽周旋?拿咱們的腦袋去周旋嗎?”
寶釵將參湯放在桌上,走到窗邊,看著外麵蕭索的庭院,聲音低沉而清晰:“正因是皇差,才有一線之機。忠順王府雖勢大,卻也非一手遮天。賈家罪名雖重,但‘欺君罔上、虧空國帑’八字,未必就鐵板釘釘。賬目可以造假,人證可以收買,但有些東西,他們未必查得幹淨,也未必敢全抖出來。”
她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薛蟠,“哥哥,我們家那些與賈家往來的賬目,尤其是替宮裏采辦的那幾筆‘暗賬’,還有……存放在當鋪和錢莊裏的幾筆‘幹股’憑證,可都處置妥當了?”
薛蟠一愣,隨即臉色微變:“這個……妹妹放心,老管家連夜都……都‘處理’了,該燒的燒,該藏的藏,絕查不到咱們頭上!”
“那就好。”寶釵微微鬆了口氣,但眉頭並未舒展,“但這還不夠。賈家倒得太快,我們薛家這些年與賈家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賈家被徹底釘死,我們薛家就算暫時脫身,也難逃秋後算賬,商路斷絕是遲早的事。”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哥哥,你立刻派人,帶上足夠的銀票,分幾路走。
一路去尋京中與我們交好的幾位言官,尤其是那位素來與忠順王府不睦的劉禦史,探探口風,看能否上折子參忠順王府一個‘挾私報複、羅織罪名’;一路去尋我們在內務府的關係,打聽清楚,宮裏對這事到底是個什麽態度?皇上震怒是真,但未必就沒有轉圜餘地,畢竟元妃娘娘還在宮裏;還有一路……去尋北靜王府的門路!北靜王雖不管事,但地位超然,若肯說句話,或許能抵萬鈞之力!動作一定要快,要隱秘!”
薛蟠被妹妹這一連串的安排驚住了,看著寶釵那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和深謀遠慮,他第一次對這個妹妹生出一種陌生的敬畏感。他咽了口唾沫,重重點頭:“好!妹妹放心,我這就去辦!就算傾家蕩產,也得……”
“不是傾家蕩產,”寶釵打斷他,聲音冷冽如冰,“是保住薛家的根基!哥哥,記住,銀子該花就花,但話要說得滴水不漏,絕不能授人以柄。我們……是在‘協助’朝廷查清真相。”她走到桌邊,拿起那碗已經微涼的參湯,“母親那裏我去照看。哥哥,快去吧,時間不等人。”
薛蟠看著妹妹沉靜的側臉,重重應了一聲,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寶釵端著參湯,卻沒有立刻走向母親的房間。
她獨自站在空寂的廳堂裏,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剛才的冷靜和條理仿佛耗盡了她的力氣,一絲深深的疲憊和憂慮爬上眉梢。她想到了獄中的寶玉,想到了被關押的黛玉,想到了整個風雨飄搖的賈府。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薛家這艘船,又能在這驚濤駭浪中支撐多久?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紛亂。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她必須撐住,為了薛家,也為了……那渺茫的一線生機。
第六折 隔牆難語慰淒涼
詔獄深處,死寂與絕望如同濃稠的墨汁,幾乎要將人溺斃。寶玉蜷縮在冰冷的牆角,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隻有幾個時辰。
饑餓、寒冷、恐懼和對黛玉刻骨的思念,像無數隻螞蟻啃噬著他的身心。隔壁賈珍的咒罵早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鼾聲和囈語,夾雜著濃重的酒氣。遠處刑訊室的慘叫也停歇了,換來一種更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一陣輕微卻清晰的叩擊聲,從身後的石牆傳來。
篤…篤篤…篤…篤篤篤
這聲音在死寂的牢獄中顯得格外突兀。寶玉渾身一僵,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麵粗糙冰冷的石壁。不是幻覺!那叩擊聲帶著某種規律的節奏,斷斷續續,卻又異常執著地重複著。
是誰?是獄卒?還是……隔壁的難友?寶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極其輕微地,用指節在冰冷的石壁上回應了一下。
篤。
牆那邊的叩擊聲停頓了一瞬,隨即,更加清晰、更加急促地響了起來!篤篤!篤篤篤!仿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確認。
寶玉的心髒狂跳起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讓他渾身血液瞬間衝上頭頂!他幾乎是撲到牆邊,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用盡全身力氣,壓低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濃重的哭腔,試探地喚了一聲:“林……林妹妹?”
叩擊聲驟然停止。牆那邊陷入一片死寂。
寶玉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難道……是錯覺?是絕望中的幻聽?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瞬間,一陣極其微弱、如同蚊蚋、卻清晰無比地穿透厚重石壁的咳嗽聲,輕輕傳了過來!那咳嗽聲是那樣熟悉,那樣揪心,帶著壓抑不住的痛苦和虛弱!
是黛玉!真的是她!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漿般噴湧而出,瞬間衝垮了寶玉連日來築起的絕望堤壩!他猛地捂住嘴,堵住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哽咽,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他從未覺得這冰冷肮髒的牆壁如此親切!
“林妹妹!林妹妹!是你嗎?你怎麽樣?你還好嗎?” 他語無倫次,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狂喜和急切的擔憂,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抖。
牆那邊沉默了片刻。接著,更加清晰、更加用力、帶著某種堅定意味的叩擊聲再次響起:篤!篤!篤!像是在回應他的呼喚,更像是在告訴他:我在!我還活著!
這簡單的叩擊,勝過千言萬語。寶玉淚流滿麵,將額頭緊緊抵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這樣就能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急切地、語無倫次地低語著:“林妹妹,別怕!別怕!我在!我在你旁邊!你一定要撐住!好好吃藥,別凍著……外麵……外麵一定會有辦法的!寶姐姐她們……老太太……她們一定在想辦法救我們出去!你聽見了嗎?一定要撐住啊!”
牆那邊,回應他的,依舊是那堅定而熟悉的叩擊聲,篤篤篤,篤篤篤……一聲聲,敲在他的心上。
每一次叩擊,都像注入一股微弱卻頑強的暖流,驅散著蝕骨的寒意和無邊的絕望。雖然無法交談,雖然隔著一堵冰冷的石牆,甚至無法確認彼此的確切位置,但這穿越黑暗與囚籠的回應,卻成了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在這人間地獄般的詔獄深處,兩顆飽受摧殘的心,靠著這微弱的聲響,緊緊貼在了一起,汲取著彼此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氣。
第七折 殘燼猶存待星芒
查抄的狂風暴雨持續了整整三日三夜。當最後一批查封的箱籠被貼上封條、裝上沉重的馬車拉走,當最後一名凶神惡煞的番子撤出寧榮街,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片死寂時,整個賈府仿佛被抽幹了最後一絲生氣,隻剩下斷壁殘垣和無聲的嗚咽。
昔日雕梁畫棟的府邸,如今門窗洞開,如同被挖去了眼珠的骷髏;庭院裏名貴的花木被踐踏得七零八落;抄手遊廊的朱漆剝落,露出腐朽的木芯;假山傾頹,池水汙濁,漂浮著雜物和死魚。
偌大的府邸,隻剩下一些無處可去的老仆和簽了死契的家生子,如驚弓之鳥般瑟縮在未被完全搗毀的下人房裏,守著殘存的微薄口糧,眼神空洞地望著這滿目瘡痍的家園。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味、焦糊味和一種破敗死亡的氣息。
西角門的值房早已人去房空。女眷們在被反複盤問、登記造冊後,暫時被放回各自殘破的院落,但仍被嚴令不得離府,形同軟禁。
瀟湘館內,書架傾倒,書籍散落滿地,被踩踏得汙穢不堪;黛玉心愛的琴被砸斷了琴弦;藥罐翻倒,藥渣潑灑一地;那方繡著並蒂蓮的舊帕子,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磚地上,沾滿了灰塵和不知是誰的腳印。
黛玉被兩個麵無表情的婆子“送”回來時,已是心力交瘁,搖搖欲墜。紫鵑撲上來扶住她,主仆二人看著這劫後餘生的“家”,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紫鵑強忍著悲痛,草草收拾出一塊能坐的地方,扶著黛玉坐下,又手忙腳亂地去尋還能用的炭盆和熱水。
黛玉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巨大創傷讓她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剩下無盡的疲憊和冰冷。獄中那三日,如同一個漫長而黑暗的噩夢。
冰冷、饑餓、汙穢、粗魯的盤問、同室女眷壓抑的哭泣和絕望的呻吟……還有,隔壁那堵冰冷石壁上傳來的、支撐著她沒有徹底崩潰的叩擊聲……寶哥哥,他還好嗎?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被放回了那個同樣破碎的怡紅院?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紫鵑警惕地抬頭望去。隻見襲人穿著一身半舊的灰布襖裙,頭發簡單挽著,形容憔悴,手裏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包,像做賊一樣飛快地溜了進來。
“林姑娘!紫鵑!”襲人看到黛玉的模樣,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帶著哭腔。
“襲人姐姐!”紫鵑又驚又喜,連忙迎上去,“你怎麽來了?外麵……”
“看守換班,我偷溜過來的,不能久留!”襲人語速極快,將手裏的小布包塞給紫鵑,“快!這裏有點幹淨的白米,一小塊紅糖,還有……還有二爺偷偷讓我帶給林姑娘的!”她說著,從懷裏摸索出一個更小的、用帕子仔細包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遞給黛玉。
黛玉顫抖著接過。那帕子,是寶玉常用的鬆花色素絹帕。她一層層打開,裏麵竟是一小截焦黑的木炭,還有一張折疊得極小的、邊緣被撕得參差不齊的紙片。紙上,是寶玉用木炭寫下的、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幾行字:
妹安否?萬珍重!牆雖冷,心猶熱。殘燼在,待星芒。切切!
字跡粗糲,卻帶著滾燙的溫度,瞬間灼痛了黛玉的指尖,也燙化了連日來凍結在她心頭的寒冰。
殘燼在,待星芒……寶哥哥!她的眼淚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粗糙的紙片上,迅速暈開了那炭黑的字跡,卻暈不開其中蘊含的、磐石般的信念和深沉的情意。
“二爺他……還好嗎?”黛玉哽咽著問,聲音嘶啞得厲害。
襲人用力點頭,眼淚也落了下來:“還好,還好!就是瘦得厲害,一直擔心姑娘。他被送回怡紅院了,那邊也……唉,跟這裏差不多。看守得嚴,暫時出不來。
姑娘,二爺讓您一定保重身體!他說……他說隻要人在,就還有希望!老太太……老太太暫時被圈禁在榮慶堂後院佛堂,璉二奶奶在照應著,性命無虞!府裏還有些老人在,偷偷接濟著,一時半會兒餓不死。姑娘,您千萬要撐住啊!二爺說……殘燼在,待星芒!他等著您!我們都等著!”襲人的話又快又急,帶著一種絕境中迸發出的力量。
黛玉緊緊攥著那張浸透了淚水的紙片,將那截小小的木炭緊緊貼在胸口,仿佛汲取著寶玉殘存的體溫和力量。窗外,天色依舊陰沉,寒風依舊凜冽。
但這一刻,在這劫後餘生的廢墟之上,在那焦黑的木炭和歪扭的字跡之中,在那句“殘燼在,待星芒”的誓言裏,一絲微弱卻無比頑強的生機,如同深埋於灰燼之下的火星,在絕望的深淵邊緣,悄然複燃。
百年榮華,終成焦土。然而隻要人還在,心不死,那灰燼深處蘊藏的點點星火,便終有燎原之日,等待著破曉時分那一道刺穿黑暗的熹微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