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雪霏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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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的夜,雪落無聲。
今年會稽格外的冷,好像不是南方,而是和鹹陽,甚至是漁陽一樣的北地,漫天飛雪。
溫北君斜倚在褪色的軍帳內,粗麻布縫製的帳頂被積雪壓得微微凹陷,偶爾傳來咯吱一聲輕響。他手中捧著的粗陶碗邊緣缺了個小口,劣質的燒酒在碗中晃蕩,映著鐵皮爐子裏跳動的火光,泛出渾濁的琥珀色。帳外風聲嗚咽,像是有無數孤魂在荒野上遊蕩,偶爾傳來守夜士兵踩碎薄冰,靴底碾過凍土的沙沙聲。
玉琅子盤坐在他對麵,正用那把貼身匕首削著一塊凍硬的黍米餅。刀刃與幹糧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細碎的麵屑落在鋪著舊羊皮的矮幾上。爐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布上,隨著火焰的跳動而微微顫動,像極了那年河毓郡除夕夜屏風上的皮影戲。
“喝慢些,”玉琅子頭也不抬地說,匕首在火光中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這酒是用北地高粱釀的,後勁大得很。”他的聲音比幾年前沙啞了許多,也許是這位曾經號稱“少年最風流”的天心將軍也已經是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了。
溫北君笑了笑,卻仍仰頭飲盡。酒液滾過喉嚨時,灼燒般的刺痛忽然化作清甜的暖流,他閉了閉眼——粗陶碗的糙澀觸感變成了細膩的越窯青瓷,指尖甚至能摸到碗底那朵淺淺的蓮花暗紋。帳外呼嘯的風雪聲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絲竹管弦之音,還有孩童清脆的笑鬧。
他仿佛看見了。
他恍惚又回到了那個溫家的二少爺。
河毓溫府的暖閣裏,地龍燒得整個屋子暖意融融。玉琳子跪坐在紫檀木琴案前,修長的手指拂過冰弦,一曲《陽春》如珠落玉盤。玉琳子是聞名天下的古琴大師,也是天下為數不多手握絕響《廣陵散》琴譜的人。
溫九清穿著簇新的靛藍錦袍,正笑著往他杯中斟入琥珀色的春風醉,酒液在夜光杯中蕩漾,泛起細碎的金光。
“今日就準你喝些了。”
屏風後傳來窸窣響動,定是溫鸞和溫鷺又在偷吃祭灶的糖瓜,蜜糖的甜香混著鬆木燃燒的氣息在屋內縈繞。
“我看啊,不是和你學的,就是和你大哥學的。”宋道韞端著青瓷湯碗從廚房走來,碗中八珍羹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含笑的眉眼。她發間的金步搖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在燭光下劃出一道道細碎的光痕。溫北君記得那羹湯的滋味——鵪鶉肉的鮮嫩,竹蓀的爽滑,還有冬筍的清脆,最後撒上的那撮芫荽,碧綠的葉片浮在乳白的湯麵上。
“還在想什麽,快去喊琅子來吃啊。”
溫北君嗯了一聲,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被族兄和族嫂哄著的溫北君。
“琅子,來吃飯了。”
“北君?”是聽到被喊了名字的玉琅子。
玉琅子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將回憶的錦緞刺啦一聲剪斷。溫北君睜開眼,發現自己的破碗又被斟滿了。渾濁的酒液映不出昔日的影子,隻能照見自己憔悴的麵容。下巴上的胡茬已經三天沒刮,眼下掛著兩輪青黑。
“你醉了。”玉琅子淡淡道,伸手用鐵鉗撥了撥爐中漸弱的炭火。幾粒火星劈啪炸開,落在他的鹿皮靴麵上,燙出幾個細小的黑點。他腕間的舊傷在火光下格外明顯,那是在和漢軍對峙的十年裏不知哪年留下的傷痕。
溫北君搖頭,卻覺得帳內的空氣變得粘稠,爐火的光暈在眼前暈開,像是雅安小院簷下懸掛的十二盞竹骨燈籠。他仿佛又看見碧水跪坐在廊下煮茶,紅泥小火爐裏的銀炭燒得正旺,鐵壺裏的水冒著泡。
“將軍,新年快樂啊。”
馬吊牌一刻不閑,林庸和吳澤都輸了他銀子,可是他卻在推搡之間不知道發出去了多少兩壓歲錢。
美其名曰的壓歲錢,可是明明就是溫府上上下下敲詐他罷了。
“今年的雪真大。”玉琅子忽然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還沒見過這麽大的雪呢,畢竟咱們這些靠著東水邊生活了一輩子的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東水凍的實實的,咱冬天也能從河毓跑來會稽買東西。”
溫北君望向帳門縫隙,看見雪片如扯碎的棉絮般紛紛揚揚落下。他伸手接住一片飄進來的雪花,六角形的冰晶在掌心瞬間化成了水。就像很多年前在臨仙的將軍府裏,溫鳶用小手捧給他的那盞新茶升騰的熱氣,轉眼就消散在寒冷的空氣中。
溫北君知道,今年的東水凍的格外實。實到漢地的郭孝儒一個孩子都能孤身一人渡過東水,實到漢國的軍隊從曾經的河毓郡能直接渡過東水直逼會稽。
玉琅子不再說話,隻是沉默地飲酒。火光映在他的側臉上。
溫北君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在河毓郡的除夕宴上,玉琅子也曾這樣安靜地坐在角落,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敲劍鞘,和著琴聲打出精準的節拍。那時他束發的銀冠上鑲嵌的藍寶石,在燭火下會折射出深海般的光澤。
而今,琴音不再,劍仍在。
那把青鋒劍就斜靠在帳門旁,劍穗上褪色的五色絲絛還是玉琳子不知道多少年前親手編的。
“敬故人。”玉琅子忽然舉碗,碗沿那道裂紋正好對著溫北君的眼睛。
兩隻粗陶碗輕輕相碰,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雪夜裏格外清晰。溫北君看見酒液中浮動的火光突然炸開,化作河毓溫家庭院裏綻放的煙花,又變成孩子們提著的兔兒燈,最後統統沉入碗底,變成一片渾濁的黑暗。
帳外的風,仍在嗚咽,像是永遠訴不完的離殤。
爐中的火,漸漸暗了,最後一粒火星在灰燼中掙紮著閃了閃,終於歸於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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