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黃昏花易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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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沉,天邊染著一層薄薄的血色。
    碧水坐在窗前,手中捏著一封未拆的信,是溫北君昨日送來的,大概是前線戰局之類的,她還沒來得及看。窗外那棵枇杷樹在暮色裏輕輕搖晃,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像一道蜿蜒的傷痕。
    “夫人。”知畫輕聲道,“府外來了個人,說是……”她猶豫了一下,“說是您的父親。 ”
    碧水的手指微微一頓。
    “嬴昭?”她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恍惚,隨即又歸於平靜,“他怎麽又找到這裏了?我記得上次給過他銀子讓他再也別來了。”
    知畫搖頭:“他說是來見您的,說有要緊事。”
    碧水沉默片刻,將信收入袖中:“能有什麽要緊事,無非就是要銀子,讓他進來吧。”
    嬴昭走進來時,碧水幾乎認不出他了。
    他比上次見麵時更瘦,也更蒼老,衣衫襤褸,臉上帶著討好的笑,眼睛裏卻藏著某種渾濁的東西。他搓著手,局促地站在廳中,目光卻忍不住四處打量,像是在估算這座府邸值多少銀子。
    “令儀,不,現在你叫碧水吧,”他開口,聲音沙啞,“爹來看你了。”
    碧水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說吧,要多少銀子。”
    嬴昭訕笑:“爹這不是想你了嘛。”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聽說你也做娘了,爹替你高興。”
    碧水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笑:“是嗎?”
    嬴昭搓了搓手,眼神閃爍:“不過啊,那個,爹最近手頭有點緊,你能不能……”
    碧水閉了閉眼。
    果然。
    “要多少?”
    嬴昭比了個五。
    她轉身走向內室,從妝匣裏取出一袋銀子,回來遞給他:“拿了就走吧,肯定夠還你的債了,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嬴昭接過錢袋,掂了掂,臉上露出貪婪的神色,卻又很快收斂。他抬頭看向碧水,忽然歎了口氣:“令儀,爹對不起你。”
    碧水一怔。
    這句話,她等了十幾年。
    可如今聽來,卻隻覺得可笑。
    已經太晚了,娘已經沒了,她心裏的那個爹也早就沒了,如今的生活隻剩下溫北君,溫鳶和溫瑾潼了。
    嬴昭點頭哈腰,轉身朝門外走去。碧水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悶痛,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她轉身,想回內室休息,卻在這時——
    “噗嗤。”
    一聲輕響。
    碧水低頭,看見一截染血的刀尖從自己胸口透出。
    她怔了怔,緩緩回頭。
    嬴昭站在她身後,手裏握著一把匕首,臉上的表情既不像愧疚,也不像得意,而是一種麻木的冷漠。
    “陛下說了,”他低聲道,“殺了你,我就有花不完的銀子,反正當年把你賣出去就賣了七兩銀子,這麽多年,我總該來收一筆利息了。”
    碧水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
    血從她唇角溢出,滴落在青石板上,和黃昏的餘暉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血還是光。
    窗外,一陣風吹過,不屬於這個季節的花雨飄落,紛紛擾擾,好像她第一次遇見溫北君的那年春天。
    一片桃花飄進窗內,落在碧水染血的衣襟上。
    她伸手想抓住它,指尖卻隻觸到一片冰涼。
    五歲那年,嬴昭帶她去看花燈。
    他把她扛在肩上,笑著說:“令儀是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
    七歲那年,他第一次打她。
    因為她不肯把娘親留下的玉佩給他當賭資。
    十一歲那年,他要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她跪在地上求他,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隻留下一句:“爹對不起你。”
    十二歲那年,他嫌人牙子給的太少了,所以決定親自賣出去。
    也就是那年,她遇見了溫北君。
    那個不過十八歲的青年,用了全身家當,七兩銀子,從嬴昭手裏買下了她,在那個春天成為了拯救她的神明。
    那個男人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一個名字,給了她一個女兒。
    她被嬴昭拽著頭發,額頭磕在門檻上,血順著眉骨往下淌。
    嬴昭拍著桌子,“我這閨女模樣好,養兩年就能接客!”
    她蜷縮在角落,看見一個黑衣青年擠在最外圍,看向她。
    “七兩,賣給我。”
    青年扔出錢袋,砸在嬴昭臉上。七兩銀子,叮叮當當滾了一地。
    “為什麽我要叫碧水?”她擦著刀,偷瞄正在看軍報的溫北君。
    “你眼睛。”他頭也不抬,“像後山的潭水。”
    她悄悄紅了耳尖,刀擦得更用力了。
    回紇夜襲,溫北君胸口中箭。
    她撕了唯一一件好衣裳給他包紮,血浸透月白色的料子,像雪地裏開出的紅梅。
    她跪在男人的床榻邊,哭著求男人不要離開她。
    紅燭高燒,他掀開蓋頭。
    “為什麽是我?你該去找更有身份的人。”
    “別胡說了,”他撫過她的臉龐,“隻能是你,我們十年前就說好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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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咬破他嘴唇:“我現在像什麽,還像那個被你一直照顧的妹妹嗎?”
    “不,”溫北君笑得很開心,全然不顧嘴角的鮮血,“像我夫人。”
    產房外,溫北君大吼著,“保大!”
    “保小!”她掙開穩婆的手,抓過剪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溫北君你敢選!”
    嬰兒啼哭響起時,院裏的枇杷樹突然開花。他衝進來,顫抖的手捧著她汗濕的臉:“瘋子。”
    她虛弱地笑:“像你,我是你的夫人啊。”
    匕首穿透胸口時,她聽見嬴昭說:“陛下答應給我一千兩。”
    血滴在青石板上,像那年院子裏滾落的碎銀,是溫北君不知攢了多久的七兩銀子。
    真諷刺啊,隻是一千兩就要了她的命,溫北君和她能拿出不知幾十個一千兩來,可是也買不了他們的曾經了。
    十幾年的生活好像從她眼前劃過,她好像已經經曆了一生,作為溫鳶的叔母,又像是溫鳶的母親,看著溫鳶從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到長大到學堂,到及笄,再到出嫁。
    “對不起瑾潼,娘不能看你長大了。”
    一片桃花落在她逐漸渙散的瞳孔上。
    她陪伴了溫鳶的長大,可是卻不能陪伴自己女兒的長大了。
    不過她相信,溫北君一定會照顧好她們的女兒,她們的侄女,她隻是擔心…
    那個外表看起來不可一世的年輕將軍,那個聞名天下的所謂惡鬼,其實也隻是在夜深人靜時會躺在她腿上,索要一個膝枕的青年。
    那個明明內心很痛苦卻隻能說些爛話來掩飾的青年,那個明明喜歡卻羞澀到不敢和她對視的青年,那個明明以如惡鬼般殺伐揚名天下卻會因為業障沉重而在她懷中神傷的青年。
    那才是她的夫君,並不完美,卻是她從第一次見麵她就愛上了的,溫北君。
    無論對別人而言溫北君是什麽,是溫北君給了她第二次人生,是溫北君給了她碧水這個名字。
    “北君,”她輕輕合上眼,“這次換成你等我回家吧。”
    千裏外的戰場上,溫北君突然心悸。
    他抬頭望向西邊,看見天邊最後一縷夕陽,像極了新婚夜燭光裏她羞紅的耳尖。
    他沒來由的嗯了一聲。
    從此江花玉麵不相似,桂棹蘭橈無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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