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涿鹿縣裏有春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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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的晨光剛剛漫過涿鹿縣的城牆,街道上就已經人聲鼎沸。我推開廂房的雕花木窗,混合著艾草清香的晨風撲麵而來。遠處城門樓上,衙役們正在懸掛新紮的彩綢,鮮紅的布帛在風中舒卷,宛如一道道流動的霞光。
“孝儒!”衛子歇的聲音從院中傳來,“今日特許休沐,怎麽還賴在床上?”
我急忙係好衣帶衝下樓,發現衛子歇已經換下了平日嚴肅的官服,穿著一件靛青色的家常襴衫。他腰間掛著的五彩絲線香囊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竟顯出幾分難得的閑適。
“大人今日也要去看龍舟?”我好奇地盯著那個做工精致的香囊。
衛子歇順著我的目光摸了摸香囊,嘴角微微上揚:“這是前些年端午師娘所贈…”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眉間那道疤痕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深刻。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我聽說了他的師娘被刺殺的事了,隻是不知道溫北君有沒有得知消息,爹的事還是沒有消息,就連前線的消息傳來的也少了。
魏國和漢國從黃龍一年的臘月一直打到了現在,除去三月魏國的一場大勝,餘下兩國俱有來往,勝負各半,在淮河畔對峙不下。
“劉棠在後院等你。”他很快調整了情緒,“今日人多,別走散了。”
穿過兩道月洞門,我看見劉棠正站在一株石榴樹下。她今日難得地穿了件杏紅色的襦裙,發間簪著新摘的石榴花,在晨光中明豔得讓人移不開眼。隻是那挺直的背脊和緊抿的嘴角,依然帶著揮之不去的倔強。
“慢死了。”她頭也不回地說,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裙帶上掛著的舊香囊,那已經褪色得看不清紋樣,卻仍被保存得完好。
我們隨著人流往淮水邊走去。街道兩旁擠滿了賣端午物事的小攤,五彩絲線纏繞的粽子堆成小山,艾草與菖蒲紮成的門掛散發著清香,還有各式各樣的香囊、彩繩、雄黃酒。叫賣聲此起彼伏,竟比鹹陽當年的廟會還要熱鬧三分。
“戰亂多年,百姓難得有個歡慶的由頭。溫北君在東境抵擋霍休,百姓都很放心,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溫北君的確是奇才,如果假以時日,溫北君絕對可以取代元鴦成為新的天下四大名將。”劉棠似乎看出了我的驚訝,聲音裏帶著淡淡的感傷,“爹在時常說,節日就是讓苦日子有個盼頭。”
轉過街角,淮水邊的盛況更令人驚歎。十餘艘龍舟整齊地泊在岸邊,每艘船首雕刻的龍頭都漆得金睛赤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岸上搭起了高高的彩棚,縣令衛子歇正與鄉紳們坐在主棚內,案幾上擺著應節的五毒餅和角黍。
“往年來都是爹帶我來的。”劉棠突然說,眼睛盯著河麵上正在做最後準備的龍舟隊,“他會買兩個香囊,一個給我,一個給娘,隻不過以前雅安沒有水,自然沒有龍舟可看,隻是逛逛廟會了。”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讓我心頭一顫。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不遠處一個小女孩正騎在父親肩頭,興奮地揮舞著彩繩。那父親小心翼翼地護著女兒,時不時指著龍舟解說幾句。劉棠的嘴角微微上揚,眼中卻盈滿淚水,在陽光下像兩顆將墜未墜的露珠。
鼓聲驟然響起,龍舟如離弦之箭般破水而行。岸上的歡呼聲如潮水般湧來,我卻隻聽見身邊人壓抑的抽泣。劉棠死死咬著下唇,手指絞緊了那個舊香囊,指節都泛出青白色。
“給。”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懷裏捂得發熱的兩個香囊,“薄荷味的,可以驅蚊。”
劉棠愣住了。她接過香囊時,指尖輕輕擦過上麵歪歪扭扭的竹葉紋——那是我跟著廚房王嬸學了三個晚上的成果,食指上還留著針紮的傷痕。
“你自己做的?”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跟廚房王嬸學的。”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針腳太醜了。”
陽光穿過香囊上粗糙的針腳,在她掌心投下細碎的光斑。我看見她睫毛上的淚珠終於落下,正滴在香囊中央那顆歪斜的平安結上。
她突然將香囊緊緊攥在胸前,拉著我的手腕擠進人群:“走!去看祭江儀式!”
祭江台設在淮水轉彎處的老柳樹下。八位白發老者穿著玄色祭服,正將包著五色絲的粽子投入江中。台下巫祝吟唱著古老的調子,十幾個孩童頭戴虎頭帽,手腕腳踝都係著辟邪的彩繩,跟著節奏跳祈福的舞蹈。
“那是驅儺舞。”劉棠的眼睛亮了起來,“爹說這舞從大秦建立之前就有了,真是久遠啊,如今大秦都已經覆滅了。”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但這次沒有哭,隻是輕輕摸了摸新掛在腰間的薄荷香囊。
正午時分,我們擠在街邊食攤前品嚐應節美食。劉棠對一家老字號的角黍讚不絕口,那糯米裹著蜜棗豆沙的甜香讓她難得地露出滿足的神情。我則被雄黃酒辣得直吐舌頭,惹得她笑出了聲,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真正開懷的笑。
“嚐嚐這個。”她突然將一塊晶瑩剔透的冰糕塞到我嘴裏,“雅安城的特產,用淮河上遊的冰窖存到端午才能吃到的。奇怪吧,明明涿鹿縣離淮河更近,可這卻是百裏之外的雅安的特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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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我眯起眼睛的模樣又引來她一陣輕笑。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的她,像個最普通的十七歲少女。
下午的市集更顯熱鬧。雜耍藝人吞吐火焰的表演引來陣陣喝彩,賣麵人的老匠人手指翻飛間就捏出栩栩如生的鍾馗像。劉棠在一個賣古籍的攤子前駐足良久,最後卻隻買了一束五彩絲線。
“給你。”她突然把絲線係在我手腕上,“端午戴這個,可以避瘟神。”
我低頭看著手腕上歪歪扭扭的結,突然想起娘生前也是這樣,每年端午都要給我係上五彩繩。那種久違的溫暖讓我鼻子發酸,卻不敢抬頭讓她看見。
日頭西斜時,我們走到了城西最僻靜的筆墨鋪子前。這家鋪子門麵不大,卻透著古意,掛著鬆煙齋的牌匾,簷下掛著的青銅風鈴在晚風中叮當作響。
“給你。”劉棠遞過一個小包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裏麵是一方青玉硯台,邊緣雕著細密的竹葉紋,墨池處已經磨出了溫潤的凹痕。最令人驚歎的是硯台側麵刻著兩句小詩:“墨池為爾閑寫生,鴛鴦鎖合長生殿。”
“我爹留下的。”她輕聲解釋,手指撫過那行小字,“這是他中舉那年,恩師贈的。他說好硯台要配讀書人。”
我捧著硯台,喉嚨發緊。這不僅僅是一方硯台,更是她最珍貴的記憶,是她父親留在這世上的痕跡。硯台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青光,那些細密的竹葉紋仿佛在講述著一個讀書人未竟的理想。
“太貴重了,我不能…”
“收著吧,我不是讀書人,”她打斷我,目光落在遠處漸暗的天色上,“爹若在世,也會想它有個好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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