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淮河餘燼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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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琅子的手指輕輕撫過案幾上的密信,燭火在他眼中跳動。他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幾分苦澀:“北君,你還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溫府後山立下的誓言嗎?”
    溫北君的手頓在半空。那夜的月光仿佛穿透時光,照進此刻的軍帳——四個人對著明月起誓:“此生當為天下蒼生,雖九死其猶未悔。”
    “記得。”溫北君的聲音沙啞,“可我們四個,如今隻剩你我。”
    玉琅子從懷中取出一塊殘破的玉佩,正是當年結義時的信物:“徐榮和衛子歇,不正是當年的我們嗎?這麽多年你總是說著你隻是為了清哥的理想而努力,可你的學生偏偏和清哥如出一轍。”
    這麽多年溫北君一直堅持他隻是為了族兄的理想而努力,可是他卻不知道,他潛移默化中已然繼承了溫九清的理想。
    “要不要回一次河毓郡。”
    溫北君聽見了玉琅子的話,他知道,這會是他和久別了十餘年的故鄉的第一次見麵,也會是最後一次見麵。
    明明這麽多年他一直靠著仇恨在驅動,他認為漢軍奪走了他的一切,所以他任由元孝文的野心不斷膨脹,他也用盡了他的能力為元孝文實現野心,可是在戰勝霍休之後,他站在淮水邊不禁懷疑,這真的是族兄想要看見的嗎?
    曾經是第一批從龍之臣的族兄毅然離開了元孝文,隻因為理念不合,元孝文要做那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帝王,溫九清隻想救下天下黎民。
    河毓郡的秋風帶著稻香,吹散了溫北君鬢邊的白發。他站在城門外,望著斑駁的城牆,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腰間的琵琶淚。
    “十四年了。”玉琅子站在他身側,聲音輕得像歎息,“自清哥走後,你再沒回來過。”
    “你不也沒回來過?”溫北君淡淡的回了一句,並未再多言語,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在十四年前的戰事中被圍困在長平,離河毓郡不到百裏,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故鄉被漢軍屠戮。
    城門口的守衛認出了溫北君,慌忙跪下行禮。他卻恍若未聞,隻是盯著城門上那塊殘缺的石匾,河毓二字已經模糊不清,隻剩下一道深深的刀痕貫穿其間。
    “那是…”
    “漢軍破城時留下的。”玉琅子低聲道,“元孝文把河毓郡讓給漢軍屠戮了。”
    溫北君的指尖微微發抖。
    “走吧。”他深吸一口氣,“去祠堂。”
    穿過熟悉的街巷,往日的藥鋪、書肆都已換了招牌。唯有街角那棵老槐樹還在,樹下幾個孩童正在玩鬧,笑聲清脆。
    祠堂前的石階被歲月磨得光滑。溫北君在階前駐足,望著門楣上溫氏宗祠四個大字,那是族兄的手筆。
    “二公子,是你嗎?”一個佝僂的身影從祠堂內走出,是族中的老仆溫伯,“老奴就知道您會回來。”
    老人的眼淚落在青石板上,洇開一片深色。溫北君扶住他顫抖的手臂,發現當年健壯的溫伯已經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祠堂內,燭火幽幽。溫北君的目光落在最前方的靈位上,河毓溫氏九清之靈位。牌位前的香爐裏積著厚厚的香灰,顯然常年有人祭掃。
    “這些年你們一直在這?”
    “是老奴照看著。”溫伯抹著眼淚,“老爺走前交代過,祠堂不能斷香火,他說您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溫北君跪在蒲團上,重重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他看見供桌上放著一個落滿灰塵的木匣。
    “這是?”
    溫伯顫巍巍地取來木匣:“老爺留給您的,說等您想明白那天再打開。”
    木匣開啟的瞬間,一股淡淡的墨香飄出。裏麵是一卷竹簡,展開後露出熟悉的字跡,他好多年沒見過這個筆跡了,上一次見還是在大梁學宮裏由玉琳子鐫刻的牌匾驚鴻亭上能看出族兄曾經的筆跡。
    “北君,若你讀到這封信,說明你終於開始思考我們為何而戰。
    刀劍無眼,但持刀之人當有心。為兄不求你建功立業,隻願你記住,
    我們揮劍,是為了讓更多人不必再握劍。
    溫九清。”
    竹簡從溫北君手中滑落,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忽然想起年少時,族兄手把手教他習武的場景。那時族兄常說:“北君,劍招易學,劍心難求。”
    玉琅子拾起竹簡,輕聲道:“現在你明白,為何清哥寧可背負叛將之名,也要離開元孝文了吧?”
    “我一直明白。”他喃喃道。
    他一直在拚命的揮刀,因為仇恨而不斷的向前,他以為他已經走在了族兄的前麵,他以為他替族兄複了仇,可是真的如此嗎?
    他突然回頭看,回應他的空無一人,隻有曾經提著木刀的孩提溫北君,跟在族兄身後,舉起木刀,“族兄!你看看我這招怎麽樣。”
    虧他還是什麽刀術宗師,卻連孩提刀心都不如,他已經完完全全被仇恨蒙蔽了內心,根本不是因為年紀和舊傷的願意,隻是他心境受損而已,他才喪失了在戰場親手殺死霍休的機會。
    夕陽透過窗欞,將溫北君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望著族兄的靈位,忽然笑了:“琅子,你說得對。徐榮和子歇,確實像極了當年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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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玉琅子第一次在溫北君臉上看到笑容,盡管消息被封鎖,但是畢竟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碧水的死訊還是傳到了軍中。
    玉琅子不知道怎麽去安慰這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朋友,他知道在溫北君失去了所有之後是碧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而碧水的死因他也清楚,隻是因為碧水是嬴令儀,是比當今秦室最後的血脈嬴嘉倫更純正的秦室血脈,如果嬴令儀還活著,那所謂的齊楚魏漢就都成了偽朝,無論哪裏都容不下她的。
    走出祠堂時,暮色已深。溫北君最後回望了一眼,將木匣鄭重地收入懷中。
    “接下來去哪?”玉琅子問。
    溫北君望向雅安方向,眼神清明如洗:“去做我該做的事。”
    “你想好了,一旦走上那條路,你就真的沒有回頭路了,你還有女兒…”
    溫北君揮了揮手,示意玉琅子不用再說下去了。
    “琅子,你會跟我站在一起的對吧,就像這麽多年來一樣。”
    如果換做別人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這位大魏天心將軍可能就會直接將其斬殺,可偏偏說這話的人是溫北君。
    他玉琅子無兒無女,唯一相依為命的大哥被元孝文殺了,勝似親人的溫九清也間接性死在元孝文手中,他的親人隻剩下溫北君一個人了,他沒有任何理由不去幫溫北君。
    “那是自然。”
    夜風拂過,祠堂簷下的銅鈴叮當作響,仿佛故人的低語。溫北君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聆聽故鄉的聲音。但沒關係,族兄的理想,總會有人繼承下去。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時,魏軍大營響起了急促的號角聲。溫北君最後看了一眼淮河,轉身走向等待已久的戰馬。馬鞍旁掛著碧水那件青色鬥篷,在晨風中輕輕擺動,像是無聲的告別。
    他知道,這一去,或許再無歸期。但隻要那些孩子能活下去,隻要衛子歇這些年輕人還在,希望就永遠不會熄滅。就像這淮河水,永遠奔流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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