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淮河餘燼(四)
字數:2387 加入書籤
靴底碾過青石板上的暗痕,碎葉的聲響在死寂中如同骨裂。溫北君站在正廳門前,月光從雕花門楣斜切而入,將他的影子釘在血跡斑駁的地麵上。
琵琶淚的震顫已經傳到腕骨。溫北君低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這雙曾經在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不曾顫抖的手,此刻正隨著刀鳴的頻率微微痙攣。刀鞘上碧水親手纏的青色絲繩已經磨得發白,在月光下泛著屍骨般的色澤。
內室的門虛掩著。去年上元節,碧水就是站在這個位置,提著繪有梅花的燈籠對他笑。當時門縫裏漏出的暖光映著她耳墜上的珍珠,像極了此刻地上凝結的血珠。
溫北君抬腳踹開門。
夜風卷著血腥味撲麵而來。窗邊的湘妃竹簾輕輕晃動,碧水最愛的青瓷香爐翻倒在案幾上,香灰灑成奇怪的卦象。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移向窗畔。那裏擺著他們成婚時從江南運來的紫檀木榻,現在榻邊垂落的青色羅裙上,盛開著大朵暗紅的花。
琵琶淚哐當落地。溫北君踉蹌著跪在榻前,發現碧水的左手還維持著攥緊的姿勢。他掰開那些冰涼的手指,半片染血的枇杷葉飄落。
二十年前那個春日,十二歲的嬴令儀被生父拽著頭發拖進人牙子市場時,手裏攥著的就是這種樹葉。
“七兩銀子。”記憶裏的自己扔出錢袋,砸在嬴昭臉上。少女突然抬頭,被血糊住的視線裏,看見黑衣少年腰間晃動的刀鞘上刻著琵琶淚三字。
溫北君將那片帶血的葉子貼在唇上。去年深秋,碧水還笑著說等枇杷熟了要給瑾潼做蜜餞。現在樹梢還掛著幾顆青果,摘果子的人卻已經。
他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征戰沙場二十年,他見過被戰馬踏碎胸腔的士兵,見過懸掛在城門風幹的叛將,甚至親手剜出過霍休親信的眼珠。但此刻眼前這具安靜的軀體,卻比任何戰場慘象都更令他肝膽俱裂。
銅鏡映出他扭曲的倒影。溫北君看見自己正用沾血的手撫摸碧水的臉頰,這個動作他做過千百次,在凱旋歸來的夜晚,在她因噩夢驚醒的黎明,在瑾潼出生後她疲憊昏睡時的午後。但現在指腹下的肌膚不再溫暖柔軟,像一塊浸了血的冷玉。
梳妝台上擱著半盒胭脂。碧水總嫌這種摻了金粉的胭脂太豔,隻有重要場合才用。溫北君蘸了一點抹在碧水蒼白的唇上,金粉在月光下閃爍,仿佛她還會睜開眼睛嗔怪一句將軍笨手笨腳。
琵琶淚突然自己跳入他手中。溫北君低頭,看見刀身上映出的自己。
鬢角的白發不知何時又多了幾縷,眼下浮著青黑的陰影,嘴角卻詭異地揚起。這個笑容他太熟悉了,正是在河毓郡祠堂,他決定與元孝文決裂時的表情。
刀尖刺入青石板的瞬間,整座府邸的銅鏡同時炸裂。溫北君跪在無數碎片中央,看著鏡中千萬個自己都在流淚,而真實的眼眶卻幹涸如焚。琵琶淚插在地上的嗡鳴聲裏,他忽然聽見碧水的聲音:“北君,枇杷樹下。”
院裏的老枇杷樹突然無風自動。溫北君機械地起身走向庭院,發現樹根處裸露著一角青瓷,是他們去年埋下的女兒紅,約定好了在瑾潼出嫁前要親手埋下的女兒紅。
雷聲從遠方滾來。溫北君跪在樹根旁,突然想起剛認識碧水那年,少女在他麵前作畫,當時少女的手腕抖得厲害,在宣紙上暈開大團墨跡。
現在那些墨跡都化作了青石板上的血花。雨點開始砸落時,溫北君終於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驚飛了滿樹棲鳥。琵琶淚在雨中泛起血光。
雨幕中,溫北君的身影與二十年前那個買下奴隸少女的黑衣少年逐漸重疊。當年他用七兩銀子買下的是個生命,如今用整個靈魂也換不回一縷呼吸。
他買下的是他半生所有的寄托,是在那年春天,如神明一樣救贖了他的少女。
食言的是他,他沒有保護好她,他說好了,要永遠保護好她,不會讓她再被那個混蛋父親打罵的,可是偏偏碧水就死在了她的那個父親手中。
府門在狂風中重重閉合。溫北君抱著鐵匣走回內室,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血腳印,那是琵琶淚劃破他掌心流的血。窗邊的碧水依然安靜地睡著,唇上金粉被雨水衝淡,像褪色的諾言。
他將鐵匣放在她膝頭,如同過去二十年每次出征歸來,都會把戰利品獻給她挑選。然後拾起地上那半片枇杷葉,輕輕塞回她僵硬的指間。
“這次換我等你。”溫北君對著虛空說,聲音溫柔得像是怕驚醒一場夢。
“回家吧,碧水。”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