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空庭雪(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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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衛引著他穿過前廳,來到後院的書房。這裏倒是收拾得幹淨,燭火通明。門前的石階上還殘留著當年不知道哪個仆役養的蘭花的痕跡。
    “侯爺稍候。”侍衛躬身退下。
    溫北君站在簷下,雨水順著他的衣袍下擺滴在青石板上。書房的門虛掩著,透出一線暖光。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屋內陳設如舊。那張紫檀書案,那把黃花梨圈椅,甚至案上的青瓷筆洗,都是當年碧水親手布置的,她說即便不在那邊住也要好好布置,保不準哪天就會派上用場。此刻,元孝文正背對著門站在窗前,明黃色的龍袍在燭光下格外刺目。
    “臣溫北君,參見陛下。”
    溫北君單膝跪地,聲音不卑不亢。
    元孝文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雨水順著窗欞滑落,在他腳邊積成一小灘水窪。
    “知道朕為何選在這裏見你嗎?”
    溫北君垂眸:“臣不知。”
    “嗬。”元孝文輕笑一聲,終於轉過身來,“姚青死了。”
    燭光下,這位年近五旬的帝王麵容清瘦,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燃燒著某種瘋狂的火。
    “是。”溫北君坦然承認,“臣殺的。”
    元孝文踱步到書案前,手指撫過案上的一道刻痕。
    “為了嬴令儀?不,你喊她碧水對吧。”
    “為了大魏律法。”溫北君抬眼,“姚青刺殺誥命夫人,罪當誅九族。”
    元孝文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屋子裏回蕩,顯得格外刺耳。他笑得前仰後合,甚至抹了抹眼角。
    “好一個大魏律法!”他猛地收住笑聲,麵容驟然陰沉,“那朕問你,你可知刺殺朝廷命官,又該當何罪?”
    溫北君緩緩起身,雨水從他的衣袍滴落,在地上洇開一片深色痕跡。
    “陛下若要治臣的罪,何必繞這麽大圈子?”
    元孝文眯起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朕若想殺你,兩年前就動手了。”他忽然話鋒一轉,“你女兒是叫溫瑾潼對吧,多大了?”
    溫北君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三歲。”
    “該開蒙了吧?”元孝文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蒙學讀物,“朕記得你和碧水很重視孩子的教養,你們給朕教出了個未央公主溫鳶,朕很滿意。”
    燭火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溫北君的手按在琵琶淚的刀柄上,骨節發白。元孝文背對著他,卻仿佛看見了這一幕,輕笑道:
    “放心,朕不會動瑾潼。那孩子長得真像你。”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狠狠捅進溫北君心口。他咬緊牙關,嚐到了血腥味。
    “陛下召臣來,究竟有何要事?”
    元孝文終於轉過身,臉上帶著古怪的笑意:“溫卿啊,你我相識多少年了?”
    “十五年。”溫北君冷聲回答。“自臣二十歲歲建功麵見陛下以來,十五年矣。”
    “十五年啊,”元孝文歎息,“足夠讓一個孩童長大成人,也足夠讓摯友變成仇讎。”他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看看這個。”
    溫北君接過信箋,展開一看,是衛子歇的筆跡。信中詳細記錄了南瘴駐軍的調動情況,以及對元孝文暴政的不滿。
    “你的好學生,”元孝文輕聲道,“似乎很想為碧水報仇呢。可他找錯了人!殺碧水的人是嬴昭!朕替你們報了仇,他還要造朕的反!”
    溫北君麵不改色地將信折好:“衛子歇年輕氣盛,臣會管教。”
    “不必了。”元孝文擺手,"朕更想去請他來大梁做客了。"他踱到溫北君麵前,近得能聞到彼此身上的血腥氣,“溫卿,朕給你兩個選擇。”
    窗外雷聲轟鳴,一道閃電照亮了元孝文猙獰的麵容。
    “一,你親自去南境,提著衛子歇的人頭來見朕。”
    “二,他伸手撫過書案上的刻痕,"朕請瑾潼入宮,與朕的皇子們一同教養。”
    溫北君的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琵琶淚在鞘中發出嗡鳴,仿佛下一刻就要飲血。
    元孝文卻笑了:“別急著動手。想想溫鳶,想想瑾潼,想想碧水,溫卿,你一直是朕的忠臣不是嗎。”
    這些名字像一道枷鎖,瞬間捆住了溫北君的手腳。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鬆開刀柄。
    “臣選第一條,都是臣教導無方,臣會矯正這一切。”
    元孝文滿意地點頭,轉身走向窗前:“三日後出發。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看著溫北君腰間的佩劍,似乎想起了授予玉琅子假節鉞權力的那天。
    “聽說玉琅子在你府上?讓他留在大梁吧,朕有些軍務要請教。”
    溫北君知道,這是要把玉琅子扣為人質。他沉默片刻,躬身行禮:“臣遵旨。”
    離開書房時,雨已經小了。溫北君站在廊下,望著院中那棵老梨樹。恍惚間,似乎看見碧水站在樹下,懷中抱著年幼的瑾潼,對他溫柔地笑。
    “侯爺,您該回去了。”侍衛在身後催促。
    溫北君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宅院,轉身踏入雨中。琵琶淚在鞘中輕輕顫動,像是在無聲地哭泣。
    馬車緩緩駛離城西,溫北君靠在車廂內,閉目沉思。元孝文這一手極其狠毒,要麽親手殺死自己的學生,要麽讓女兒落入虎口。無論選哪條路,都是萬劫不複。
    車輪碾過一塊石頭,劇烈顛簸了一下。溫北君睜開眼,從懷中取出那方繡著梔子花的手帕。帕角的小小潼字已經被雨水浸濕,暈開一片。
    “爹爹。”
    恍惚間,他仿佛聽見女兒在喚他。溫北君攥緊手帕,眼中寒光閃爍。
    他絕不會讓溫瑾潼重蹈碧水的覆轍。即便要踏著屍山血海,他也要護女兒周全。但他同樣不能讓衛子歇去死,衛子歇是他的學生,在戰場上救過他的命,他是個人,不是元孝文一樣的畜生。
    馬車轉過一道彎,遠處溫府的燈火依稀可見。溫北君整理好情緒,將手帕重新收入懷中。今夜,他還要哄女兒入睡,還要與玉琅子商議對策。
    明日,明日再想如何破這死局。
    也許還是有辦法的,這兩年來他們做了很多準備,盡管有些倉促,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是唯一的問題是,他該如何救下他在大梁的侄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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