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春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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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州城的春雪漸漸消融,城牆下的血漬被新生的青草覆蓋。左梁跪在青石板上,左手握著精鋼刻刀,在石碑上一筆一劃地刻著陣亡將士的名字。他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食指和中指上還留著凍瘡愈合後的紫紅色疤痕,那是上個月雪夜追擊北狄殘兵時留下的。刻刀在"聽雪營校尉趙破虜"幾個字上頓了頓,左梁想起這個憨厚的漢子臨終前還念叨著家鄉的酸菜餃子。
"左都尉。"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您的藥。"
左梁轉身,看見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捧著藥碗,碗沿還冒著熱氣。少年眉清目秀,卻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軍服,袖口和褲腳都卷了好幾折,腰間掛著的木牌上刻著"南州學宮"四個娟秀的小字。
"小七?"左梁接過藥碗,眉頭微皺。碗中是黑褐色的藥汁,散發著苦參和當歸混合的苦澀氣味。"不是讓你跟著溫將軍學《尉繚子》嗎?"他注意到少年指甲縫裏還沾著墨漬,想必是剛練完字。
南瘴改名南州後,瘴醫們建起了學宮。那些曾經在叢林裏采藥的孩子,如今捧著竹簡在青燈下苦讀。小七就是其中之一,去年冬天跟著商隊來到虞州時,還帶著南州特產的九節菖蒲。
少年撓了撓頭,束發的布帶滑到肩上:"溫將軍說今日要陪元公子去校場,讓我先把藥送來。"他眼睛突然亮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卷竹簡,"左都尉,我抄完了《黑水河戰記》,聽說您當年在黑水河..."
"陳年舊事了。"左梁仰頭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喉結滾動間,藥碗邊緣沾了一絲血跡——連日的陰雨讓他的牙齦又開始出血。遠處校場傳來整齊的操練聲,混著新兵們跑調的軍歌。
校場上,元常陳褪去錦袍,隻著一件素白短打。他手持一杆白蠟木槍,槍尖包著防止傷人的軟布,正與溫鳶對練。槍尖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嘯聲,卻始終碰不到溫鳶的衣角。溫鳶今天穿著靛藍色的勁裝,發間隻簪了一支白玉響鈴簪,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
"進步不小。"溫鳶輕盈地後撤一步,紅纓槍在掌心旋轉,蕩開元常陳的攻勢。她的槍法得自溫北君真傳,槍纓是用北狄戰馬的馬尾特製的,浸過南州特製的藥液,在陽光下會泛出淡淡的藍色。
元常陳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束發的玉冠有些歪斜:"比起叔父還差得遠。"他突然壓低聲音,用槍杆在地上畫了個奇怪的符號,"玉叔今早去了南門,說是要查看城防。"
溫鳶的槍尖微微一頓,紅纓在空中劃出半個圓弧:"他還在找那支箭?"一個月前那場大戰中,射傷溫北君的冷箭至今沒有找到主人。箭杆上特殊的狼頭紋飾,既不是北狄製式,也不像東魏工藝,箭羽上還纏著罕見的金絲。
"報!"一名傳令兵急匆匆跑來,鐵甲上沾著新鮮的泥漿,"溫侯請元公子和大小姐速去南門!他說...找到線索了。"
南門城樓下,玉琅子正蹲在地上,麵前攤著一塊染血的麻布。布上擺著三支箭矢,箭頭都泛著詭異的青黑色,在陽光下像毒蛇的鱗片般閃著冷光。他今天難得穿了全套鎧甲,腰間卻還掛著那個舊酒囊。
"查到了。"玉琅子頭也不抬,用匕首挑開其中一支箭的箭簇,露出裏麵暗綠色的粉末,"這三支箭,都出自同一個工匠之手。"他說著從懷裏掏出半塊青銅令牌,上麵刻著殘缺的"天"字。
溫北君負手而立,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的目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繼續說。"左手不自覺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纏金絲——那是溫鳶去年送的生辰禮。
"箭杆上的狼頭紋,是北狄王庭禦用匠人的標記。"玉琅子用匕首尖蘸了點粉末,抹在令牌上,粉末立刻變成了血紅色,"但裏麵的毒...是東魏影衛專用的七日笑。"他說著瞥了眼元常陳,後者正盯著箭羽出神。
元常陳瞳孔微縮:"兩家的手筆?"他今天腰間佩的短劍格外顯眼,劍鞘上鑲著七顆翡翠,是去年北狄使節"送"的貢品。
"不止。"溫鳶突然蹲下身,從箭羽中撚出一根細如發絲的金線,在指尖搓了搓,"這是南州特產的纏金絲,隻有..."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發現金線上有個幾乎不可見的小結——這是溫家軍傳遞密信時特有的標記。
"隻有溫家軍的高級將領才能調用。"溫北君冷冷地接上她的話,右手按在了劍柄上。他注意到玉琅子的酒囊今天特別滿,散發著濃烈的鬆香味——那是北狄貴族最愛的酒。
一陣寒風掠過城頭,卷起地上的積雪。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隻有那幾支毒箭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遠處傳來守城士兵換崗的號角聲,驚起一群寒鴉。
良久,元常陳輕聲道:"雪化了,有些腳印就藏不住了。"他解下腰間的翡翠短劍,輕輕放在箭矢旁邊。劍鞘上的第七顆翡翠有個幾乎看不見的裂紋,像極了北狄王庭的狼頭徽記。
溫北君突然轉身,大氅揚起一片雪塵:"左梁呢?讓他帶一隊人去查查軍械庫的記錄。"他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特別是戊字庫,去年臘月的出入記錄。"
玉琅子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默默收起那幾支箭。在他寬大的袖袍下,手腕上的一道舊傷疤隱隱作痛。他還記得呢,十多年前的長平,那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當時救他的那支箭,箭羽上也纏著這樣的金線。
當夜,虞州城飄起今春最後一場雪。溫鳶站在聽雪軒外,看著雪花無聲地落在掌心。在她身後,元常陳正伏案批閱奏章,燭光將他的側影投在窗紙上。案頭擺著半塊吃剩的胡麻餅,那是小七傍晚送來的。
更遠處,溫北君獨自站在城牆上,望著北方漆黑的夜空。在他腳邊,一壇剛開封的老酒散發著醇香,卻無人共飲。酒壇旁放著三支羽箭,箭尾的羽毛在夜風中輕輕顫動。
雪落無聲,但總有人在聽。而那些被雪掩蓋的秘密,終將在某個春天浮出水麵。就像城牆下新生的青草,終會頂開沉重的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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