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太平一)

字數:3244   加入書籤

A+A-


    第一縷春風掠過龜裂的田壟時,老農趙三蹲在地頭,用皸裂的手指撚著幹土。五年戰亂,這條曾流淌著清水的灌溉渠早已被填平,取而代之的是半截生鏽的斷戟,戟尖斜插在泥裏,像一截枯骨指向蒼天。
    "阿爺,苗苗會活嗎?"小孫女阿穗蹲在旁邊,用樹枝撥弄著土裏稀疏的麥種。她的手指凍得通紅,指甲縫裏嵌著黑泥,卻仍固執地扒拉著幹裂的土塊,仿佛這樣就能讓種子發芽。
    趙三剛要答話,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村民們像受驚的田鼠般四散奔逃——去年這個時候,來的還是征糧的兵卒,鐵蹄踏過麥苗,刀鞘砸碎陶甕,連灶台裏的最後一把糠也要刮走。
    "莫怕。"裏正拄著竹杖從茅屋出來,枯瘦的手腕上纏著一條褪色的紅布,那是他戰死的兒子留下的,"是官府的勸農使。"
    一隊輕騎在田埂邊勒馬。為首的青衫文士翻身下鞍,靴子陷進板結的泥土裏,發出沉悶的聲響。趙三眯起昏花的老眼,突然渾身劇震——那人腰間懸著的,分明是溫字令牌,玄鳥紋在日光下泛著冷鐵般的寒光。
    "老丈,這種子埋得太淺了。"溫北君蹲下身,從懷中取出油紙包,"試試這個。"展開的油紙裏躺著十幾粒飽滿的麥種,在陽光下泛著金褐色光澤,像是被精心挑選過的珍寶。
    阿穗突然指著他的手腕:"叔叔的疤疤像小蛇!"那道橫貫腕部的傷疤確實猙獰,是黑水澗戰役留下的,皮肉翻卷的痕跡像一條蜿蜒的蜈蚣,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
    溫北君笑了笑,挽起袖子示範播種深度。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卻布滿了細小的傷痕,像是被刀鋒、箭簇、甚至是粗糙的韁繩磨礪過無數次。小瑾潼從馬背探出頭,發間係著和阿穗一樣的紅頭繩,在風裏輕輕飄蕩:"爹爹,我能幫忙嗎?"
    當夜,裏正家的曬穀場上燃起篝火。溫北君解下佩劍掛在犁頭,劍鞘上的玄鳥紋映著火光,仿佛隨時要振翅飛去。老農們圍坐一圈,七嘴八舌地訴說著秧馬不足的困境,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從幹涸的喉嚨裏擠出來的。小瑾潼和阿穗在草垛間追逐,驚起幾隻螢火蟲,微弱的光點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像是散落的星辰。
    "朝廷已下令減免三年賦稅。"溫北君將名冊遞給裏正,羊皮卷軸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青壯年可去縣衙領鐵器,每修一裏水渠,換一鬥新種。"
    趙三借著火光看那名冊,突然老淚縱橫——他三個戰死的兒子,名字全在撫恤名單上,墨跡尚新,像是剛剛被人一筆一畫地添上去。
    芒種時節,溫北君的馬車停在清河郡最破敗的村落。織坊廢墟間,幾個麵黃肌瘦的婦人正用木棍捶打結塊的舊絮,棉絮飛揚,像是冬日裏未化的殘雪。
    "官爺行行好..."抱著嬰孩的婦人突然跪下,膝蓋砸在碎石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們真的交不出細絹了..."她的聲音顫抖著,像是隨時會斷裂的絲線。
    小瑾潼從車廂鑽出來,懷裏抱著個包袱:"嬸嬸看!"抖開的包袱裏滾出十幾個檀木梭子,還有五顏六色的絲線,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是彩虹被揉碎了撒在上麵。
    溫北君扶起婦人,指尖觸到她粗糙的手掌,像是摸到了一塊枯樹皮:"朝廷要重建織造坊。"他指向遠處正在清理的廢墟,幾個工匠正用鐵鍬撬開倒塌的梁木,"會派師傅來教新式織機。"
    突然傳來裂帛之聲。最年長的老嫗扯開自己縫滿補丁的衣襟,露出胸口猙獰的箭傷,皮肉外翻,像是被野獸撕咬過:"五年前官兵射穿老身肺葉時,也說會補償。"她咳出血沫,暗紅色的液體順著嘴角滑落,"現在又要騙我們織絹去討好齊國嗎?"
    小瑾潼嚇得鑽進父親披風,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溫北君沉默良久,突然解下腰間玉佩放在紡車上,白玉上雕刻的玄鳥栩栩如生,羽翼紋理在陽光下清晰可見:"中秋之前,若織坊未複,溫某以此玉抵罪。"
    三個月後,當第一匹流光錦在集市亮相時,老嫗帶著孫女跪在織機前痛哭失聲。那織機橫梁上刻著小小的玄鳥,羽翼紋理恰能卡住新式梭子,像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上元節的雅安城本該萬人空巷,此刻卻隻有零星幾盞燈籠掛在殘破的屋簷下,像是垂死的螢火。溫北君抱著小瑾潼走過冷清的街市,靴底碾過不知誰遺落的戰盔,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爹爹,說好的舞龍呢?"小瑾潼揪著他衣領問,眼睛裏盛滿了期待,像是兩汪清澈的泉水。
    衛子歇匆匆趕來,額角還帶著未愈的箭傷:"先生,工匠們都被抓去修戰船了..."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爆發出歡呼。一艘巨大的樓船正沿運河駛來,船頭立著三丈高的燈輪,千百盞琉璃燈在風中搖曳,將兩岸照得如同白晝。船板放下的瞬間,百姓們驚呼後退——甲板上堆滿稻穀,金黃的顆粒在燈光下宛如金山,散發著淡淡的穀香。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是齊國今年償還的第一批糧秣。"溫北君高聲宣布,聲音在夜風中傳得很遠,"即日起,官倉借糧加息減半。"
    小瑾潼突然掙紮下地,從懷裏掏出個布老虎塞給賣燈老漢:"老伯別怕,我爹爹不吃人。"人群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像是久違的春雷滾過幹涸的大地。
    夜漸深時,溫北君獨自站在城樓上。腳下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其中一盞格外明亮的,是溫鳶帶著孩子們在衙門後院放的天燈,紙麵上畫著歪歪扭扭的麥穗和笑臉。
    衛子歇捧著文書走來:"先生,這是各郡送來的春耕簡報。"
    溫北君展開絹帛,突然頓住——文書空白處畫著歪歪扭扭的麥穗,旁邊是孩童稚嫩的筆跡:"謝謝溫大人給的種子"。
    梅雨季節的深夜,州府衙門還亮著燈。溫北君揉著太陽穴,聽農婦哭訴兒子被強征去修皇陵的冤情,她的聲音嘶啞,像是被砂紙磨過。小瑾潼蜷在案幾旁睡著了,懷裏抱著個濕漉漉的布偶,布料已經被她的淚水浸透。
    "嬸嬸別哭。"她突然迷迷糊糊坐起來,小手揉了揉眼睛,"明天我去和常陳哥哥說..."
    農婦嚇得連連磕頭,額頭撞在青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溫北君苦笑著抱起女兒:"童言無忌。"轉頭對書記官道,"記下來,明日派快馬核查皇陵役夫名冊。"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