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太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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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後的黃昏,元常陳換了粗布衣裳,蹲在禦廚房的灶台前燒火。這個習慣從他登基第一年就開始了——每年秋收後,他都要親自下廚做一頓飯。柴煙熏得他直咳嗽,卻還固執地往灶膛裏塞紅薯。
"陛下。"老太傅顫巍巍地站在門口,手裏捧著禮單,"禮部說祭天要用黃琮..."
"用這個。"元常陳用燒火棍挑出個烤得焦香的紅薯,燙得在兩手間顛來倒去,"新收的,甜。"紅薯皮已經裂開,露出金黃的瓤,冒著騰騰熱氣。
老太傅捧著紅薯老淚縱橫。曾經元孝文祭天時用的是一百零八道珍饈,最後都便宜了守陵的野狗。他想起曾經大魏的君王晚年奢靡無度,而眼前這位年輕的君主,登基四年,宮中的用度卻一年比一年簡樸。
宮牆外忽然傳來童謠聲。元常陳扒著窗欞望去——小瑾潼帶著一群孩子在收稻草,金黃的草束堆成小山,阿穗正用紅繩綁最後一捆。更遠處,農人們扛著連枷往家走,身後跟著搖尾巴的大黃狗。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起了炊煙,在夕陽下織成一片溫柔的紗帳。
晚風送來斷續的歌謠,是孩子們新編的《穗滿倉》。跑調得厲害,卻聽得帝王眼眶發熱。他轉身往灶膛裏又塞了把柴,火光映著案頭未批完的奏章——最上麵那本,是溫北君請旨重修《齊民要術》的折子。
紅薯的香氣彌漫開來,元常陳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對老太傅說:"明日早朝,朕要宣布一件事。"
"陛下請講。"
"自明年始,各州官員考績,以民生為首要。"元常陳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田畝增則賞,倉廩實則升。若有一戶饑寒——"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朕唯他是問。"
老太傅深深一揖,白胡子幾乎要觸到地麵。他知道,這位曾經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帝王,如今正在打一場更艱難的仗——讓這片飽經戰火的大地,重新煥發生機。
灶膛裏的火越燒越旺,映紅了元常陳堅毅的麵龐。遠處,小瑾潼的笑聲隨風飄來,像一串銀鈴,清脆悅耳。
雨水順著茅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聲響。小瑾潼趴在窗邊,數著瓦片上排隊喝水的麻雀。她的手指輕輕點著窗欞,每數一隻就彎下一根手指。那些麻雀羽毛蓬鬆,在微雨中抖動著身子,偶爾歪頭看她一眼,又繼續低頭啄飲簷下的積水。
溫北君坐在案前批閱文書,紫毫筆尖蘸著新磨的鬆煙墨,在宣紙上留下行雲流水般的字跡。他批到"清河郡請增農具"一折時,餘光瞥見女兒正用麥稈編著小籠子。那雙小手靈巧地翻飛,將金黃的麥稈編織成精巧的籠身,又在頂部收口處巧妙地打了個如意結。
"爹爹,給!"她突然轉身,雀躍地跑到案前,將編好的小籠子遞過來。籠子裏躺著三粒飽滿的麥種,在透過窗紗的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等它們發芽了,就送給阿穗。她說要種在自家後院,等麥子熟了給我做麥芽糖。"
溫北君接過籠子,指腹擦過粗糙的麥稈。這些麥稈經過女兒小手反複揉搓,已經變得柔軟服帖。窗外傳來孩童的嬉鬧聲,透過雨簾望去,村裏的孩子們正在雨後的泥窪裏踩水。阿穗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卻笑得最是開懷,她高高挽起的褲腳下,小腿上還沾著昨日插秧時的泥點。
"先生。"衛子歇叩門進來,青色官服下擺沾著新鮮的泥點,靴底還帶著田間的濕土。"常陳公子派人送來了新製的農書。"他雙手捧著一卷竹簡,簡冊用靛青色的絲帶係著,絲帶上繡著細小的麥穗紋樣。
竹簡攤開時,墨香混著雨後的土腥氣撲麵而來。這卷《農桑輯要》用上好的青竹製成,每片竹簡都打磨得光滑溫潤。溫北君翻閱時,一片曬幹的麥穗從簡冊中滑落。他拾起細看,穗芒上還沾著田間露水的痕跡,麥粒飽滿得幾乎要撐破外皮。指尖一頓——這分明是去歲他從西域帶回的良種,親手交給趙三試種的那一包。
冬至這天,雅安城飄起了細雪。溫鳶在衙門的灶間忙活,鐵鍋裏燉著帶骨的羊肉,湯汁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白霧裹著茴香與桂皮的香氣往梁上爬。她挽起的袖口露出纖細的手腕,腕上一道淡疤是當年在傷兵營照料傷員時燙傷的。
小瑾潼踮腳往灶膛裏塞柴火,新劈的鬆木發出清脆的爆裂聲,火星劈啪炸響,映得她臉頰通紅。她今天特意換了件藕荷色的新襖子,卻不知何時蹭上了灶灰,在袖口留下一道黑痕。
"鳶姐姐,爹爹說以前的冬至要喝赤豆粥。"她突然仰起臉,被火光映照的眼睛亮晶晶的,"為什麽現在不喝了?"
溫鳶攪湯的木勺在鍋中頓了頓。五年前的冬至,正是黑水澗戰役最慘烈的時候。她記得那日傷兵營外堆著的屍體比帳篷還高,軍醫們用最後一點赤豆熬粥給傷員吊命。餓極了的百姓在營外徘徊,眼神空洞得像一具具行屍走肉。
"因為現在有肉吃了呀。"她彎下腰,用指腹輕輕擦去小瑾潼鼻尖上的煙灰。銅鏡映出她自己的倒影——眼角已有了細紋,但比起五年前那個隻能眼睜睜看著碧水死去的溫鳶,如今的她眉目舒展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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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溫北君帶著一身寒氣推門進來,肩上落著未化的雪粒,玄色大氅的毛領上結著細小的冰晶。他懷裏抱著個青灰色的陶罐,罐口用油紙封著,細繩在罐頸纏出精巧的結。
"趙三家新開的鋪子。"他眼角漾起細紋,將陶罐放在灶台邊。揭開蓋子,竟是滿滿一罐蜜漬山楂,每一顆都裹著晶瑩的糖衣,在灶火映照下像紅寶石般閃閃發亮。"說謝你去年教他孫女認字。那丫頭現在能寫會算,把鋪子賬目理得清清楚楚。"
春分時,織坊的院子裏擺滿了晾曬的絲線。五顏六色的絲線在竹架上隨風輕擺,遠望如彩虹垂落人間。老嫗坐在棗樹下教姑娘們挑花,枯枝般的手指捏著銀針,在絹布上繡出翩躚的蝴蝶。她每繡完一針就要眯起昏花的眼睛對著陽光細看,但手上的針腳卻絲毫不亂。
小瑾潼蹲在紡車前,看阿穗把彩線纏成團。阿穗的手指被絲線勒出紅痕,卻笑得比春花還燦爛。陽光透過新抽的嫩葉,在她們發間投下斑駁的光影。一隻黃底黑斑的蝴蝶停在紡車上,翅膀緩緩開合,仿佛在欣賞自己的繡像。
"郡主你看!"阿穗突然舉起布角,上麵歪歪扭扭繡著兩隻小鳥,一隻是靛藍的翠鳥,一隻是褐色的麻雀。"像不像咱們去年在田埂看見的那對?那隻翠鳥總愛欺負小麻雀,可下雨天又擠在一處躲雨。"
院門吱呀一響。溫北君立在門口,玄色常服上沾著柳絮,腰間玉佩的穗子還掛著幾片桃花瓣。他手裏捧著個紫檀木匣,匣蓋上的雕花是展翅的玄鳥。打開木匣,竟是整套小巧的織針,針身用戰場回收的箭杆磨製而成,箭鏃改作的針尖閃著溫潤的光。最細的一根隻有發絲粗細,卻能在絹帛上繡出雲霧般輕盈的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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