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太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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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的雅安城,晨曦還未完全驅散夜色,護城河兩岸就已擠滿了熙熙攘攘的百姓。元常陳站在朱雀門城樓的陰影處,看著第一縷陽光灑在河麵上,將粼粼波光染成碎金。十二艘龍舟整齊地泊在起點,船首玄鳥雕像的眼中鑲嵌著黑曜石,在陽光下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他抬手撫過城牆上的箭痕——那是三年前叛軍攻城時留下的。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讓他想起兒時與兄長常雍偷溜出宮看賽舟的往事。那時他們躲在賣艾草的老嫗身後,常雍用三文錢買了個香囊掛在他腰間,說能驅散噩夢。香囊裏裝著朱砂、雄黃和曬幹的菖蒲,氣味辛辣又溫暖,就像兄長掌心的溫度。
"陛下。"內侍總管王德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老人捧著個青竹葉包裹的粽子,粽葉上還帶著晨露,細繩係成精巧的如意結。"溫大人天未明時就送來的,說是用今年新長的葦葉包的。"
元常陳解開細繩時,清冽的草木香撲麵而來。糯米中裹著的不僅是紅棗,還有一枚銅錢大小的麥餅——那是去歲禦田裏第一茬收成的麥子磨的麵。他咬破酥脆的外皮,麥香立刻在唇齒間漫開,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讓他動容。去年播種時,他親手將那些麥粒埋進土裏,而今它們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他口中,仿佛完成了一個神聖的輪回。
河岸邊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小瑾潼穿著杏紅色的短衫,正和阿穗往水裏放紙船。那些船是用衙門廢棄的公文紙折的,每隻船上都載著指甲蓋大小的粽子。元常陳眯起眼睛,看見小瑾潼往一艘特別的船裏放了什麽東西——那船比其他船大上一圈,船帆上還用朱砂畫了玄鳥紋。
"那是給河神的貢品。"溫鳶不知何時出現在城樓下,手裏拿著新編的艾草香囊。她仰頭時,元常陳看見她發間別著朵小小的石榴花,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瑾潼說要把最好的收成獻給河神,保佑今年風調雨順。"
龍舟賽開始的鼓聲震得城牆微微顫動。元常陳看著那些精壯的漢子們揮動船槳,古銅色的背脊上滾落汗珠,在陽光下像是一顆顆墜落的金珠。他突然想起黑水澗之戰時,他們也是這般拚盡全力劃著渡船,隻不過那時槳葉攪動的是血水而非清水。
"常陳哥哥!"小瑾潼不知何時爬上了城樓,發梢還沾著水珠。她獻寶似的舉起一個竹筒,"我給你留了雄黃酒!"酒液在竹筒裏晃蕩,散發出辛辣的香氣。元常陳就著她的手飲了一口,喉間頓時燒起一道暖流。這味道讓他想起戰場上的篝火,想起那些就著烈酒取暖的寒夜。
秋分這日,啟明星還在天邊閃爍,元常陳就駕著牛車出了宮門。車上的稻穀堆成小山,沉甸甸的穀穗垂在車沿,隨著牛車的顛簸輕輕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數細小的生命在竊竊私語。拉車的老黃牛步伐穩健,脖子上的銅鈴叮當作響,驚起了路邊灌木叢中棲息的鵪鶉。那些灰褐色的鳥兒撲棱棱飛起,翅膀劃破晨霧,灑下一串露珠。
太廟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等候。當元常陳赤著腳,扛著鼓鼓的穀袋踏上漢白玉台階時,幾位鬢發斑白的老臣突然紅了眼眶。年輕的禮部尚書想要上前幫忙,卻被老太傅用拐杖攔住。老人搖了搖頭,白胡子在晨風中輕輕顫動:"讓他去。這是天子與土地的約定。"
香爐裏的青煙嫋嫋升起,在殿中盤旋不去。元常陳將金黃的稻穗供上香案時,一粒穀子從穗上脫落,滾到了先帝牌位前。他盯著那粒飽滿的穀粒看了許久,忽然想起父皇臨終時抓著他的手說的話:"社稷之重,重於千鈞。"那時他不明白,如今才懂得,所謂千鈞,不過是一粒種子長成滿倉糧食的重量。
祭祀結束後,元常陳獨自來到太廟後的古柏園。這株相傳栽種於開國時的古柏,樹幹上皸裂的紋路像是老人手上的青筋。他將額頭貼在粗糙的樹皮上,聽見遠處曬穀場上傳來小瑾潼教孩子們唱的《豐收謠》。調子跑得厲害,卻透著股蓬勃的生氣,讓他想起春日的田野裏破土而出的新苗。
一片金黃的柏葉飄落在他掌心,葉脈清晰如掌紋。元常陳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個蕭瑟的秋天,田野裏堆的不是稻穀而是來不及掩埋的屍體,空氣中彌漫的不是稻香而是腐臭的血腥味。他握緊拳頭,柏葉在掌心碎裂,發出細微的脆響。如今這片土地終於重現生機,每一株稻穗都是對亡靈的告慰,每一粒糧食都是給生者的承諾。
夕陽西沉時,元常陳回到禦書房。案頭攤開著溫北君新修訂的《齊民要術》,扉頁上畫著的麥穗飽滿得幾乎要躍出紙麵。他提筆在奏折上批下一個"可"字,筆鋒比往日柔和許多,像是怕驚擾了紙上那些正在生長的莊稼。窗外,最後一縷陽光穿過窗欞,落在硯台裏,將墨汁染成了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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