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太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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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降這日,溫北君在書房批閱奏章時,突然喉頭一甜。他下意識用左手捂住嘴,右手仍穩穩握著紫毫筆,待那股腥甜稍緩,才不動聲色地取過帕子。暗紅的血珠濺在宣紙上,像極了秋日裏熟透的山楂,在"清河郡請增耕牛"的奏折上洇開幾朵刺目的花。
    他從容地將染血的帕子塞入袖中暗袋,那裏已經躺著三塊相似的絹帕。窗外的秋風掃過庭院,卷起幾片枯黃的梨樹葉,沙沙地拍打著窗欞。溫北君望著那些葉子出神,想起二十年前抱著繈褓中的瑾潼站在老宅梨樹下時,也是這樣沙沙的聲響。
    "爹爹!"小瑾潼推門進來,手裏捧著的青瓷盞冒著熱氣,"阿穗教我煮的雪梨湯,說能潤肺止咳。"她今天梳著雙丫髻,發間別的野菊已經有些蔫了,想是又在田裏瘋玩了一整天。
    溫北君接過瓷盞時,刻意放緩了動作。他注意到女兒指尖有細小的劃痕,必是跟著阿穗學編織時留下的。熱氣氤氳中,他看見瑾潼明亮的眼睛裏盛滿期待,便強撐著露出笑容:"甜而不膩,比禦醫開的苦藥湯好喝多了。"其實他舌根已經嚐不出味道,但這句話倒不是謊言——至少不用再喝那些越喝越咳的湯藥。
    "爹爹的臉色..."小瑾潼突然湊近,溫熱的掌心貼上他的額頭。溫北君不著痕跡地後仰,順勢將瓷盞放在案上。銅鏡裏映出他消瘦的麵容,眼下的青影比三日前又深了幾分,像是被人用黛筆狠狠描過。
    他轉身打開身後的紫檀多寶格,取下一個錦盒:"來看看這個。"盒中玉雕農具在暮色中泛著溫潤的光,微型鐮刀的刃口打磨得極薄,能清晰映出小瑾潼驚喜的臉。這是他用戰死將士的玉佩改的,那些碎玉在他袖中揣了五年,直到今年秋收才敢拿出來。
    院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溫北君立即挺直腰背,將咳嗽的衝動壓成一聲輕歎。待衛子歇推門進來時,他正在批注農書,執筆的手穩如磐石。
    第一場雪落下那夜,溫北君在值房裏咳得撕心裂肺。他死死攥著桌角,直到那陣劇咳過去,才發現指甲已經摳進了紅木裏。禦醫診脈時,他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想起黑水河那年的初雪——箭傷就是那時落下的,慕容清河的鐵箭穿透肺葉時,濺出的血融化了三寸積雪。
    "先生隻是勞累過度。"衛子歇在門外攔著小瑾潼,聲音壓得極低。溫北君聽著女兒在廊下來回踱步,數著她每次轉身時裙擺掃過青磚的聲響。這些日子他總在算這些:瑾潼晨起時會在院裏數到第七十八步,用早膳時要咬三口才能吃完一個包子,黃昏時總愛在回廊下跳格子,每次都是單數贏...
    "子歇。"待腳步聲遠去,他才開口,"書房...最下層抽屜..."這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每個字都帶著血沫的腥甜。青年取來的素箋上,墨跡從深到淺記錄著:"永和三年冬,瑾潼初誦《千字文》,錯七處";"永和五年春,瑾潼為傷兵換藥,未露懼色";"永和七年秋分,瑾潼種的麥穗比阿穗的長一寸"...
    "若我..."一陣劇咳打斷了他的話,帕子上的血比昨日又多了一成。溫北君望向窗外,小瑾潼正在院中堆雪人,紅頭繩係在雪人脖子上,像極了當年裹著她的繈褓顏色。他突然想起什麽,從枕下摸出個荷包:"把這個...放進..."
    衛子歇展開荷包,裏麵是幾粒麥種——五年前禦田裏收的第一茬,已經被摸得發亮。
    冬至大朝會,溫北君破天荒缺席了。元常陳散朝後直奔溫府,在臥房門口踩碎了藥碗的碎片。屋內藥香混著血腥氣,溫北君靠在床頭,中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像件不合體的戲服。
    "陛下見諒..."他想要起身行禮,被元常陳一把按住。帝王的手掌溫熱有力,讓他想起二十年前杏花樹下初見時,那個執拗地要與他比箭的少年。
    "朕帶了新麥。"元常陳從懷中掏出絹布包,麥粒在布帛間沙沙作響,"你說過要看著它們變成饅頭。"溫北君露出這些天第一個真心的笑,眼角皺紋裏盛著細碎的光。
    窗外,小瑾潼正在廚房揉麵,鼻尖沾著麵粉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溫北君望著她靈巧的手指,突然想起教她執筆的往事——那時的小手還握不穩筆,如今卻能揉出筋道的麵團了。
    "別告訴她..."他輕聲說,目光黏在女兒身上。一片雪花粘在窗欞上,久久不化。溫北君伸手想碰,卻看見自己手背上的傷痕已經連成片,像是宣紙上暈開的墨點。
    臘八節清晨,小瑾潼端著粥進屋時,正看見爹爹將什麽塞進枕下。瓷碗摔得粉碎,八寶粥濺在青磚上,像幅斑駁的畫。她搶出染血的帕子時,發現爹爹的指甲已經泛紫。
    接下來的半日,溫府被翻了個底朝天。藥渣從床底的陶罐裏傾瀉而出,散發著苦澀的黴味;禦醫的脈案上"肺傷潰膿"四個字刺得她眼睛生疼;最可怕的是那卷棺木圖樣,連棺內要放多少石灰防潮都算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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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小瑾潼跌坐在滿地狼藉中,圖紙在手裏簌簌作響。溫北君想說什麽,卻被咳嗽震得蜷起身子。她撲過去抱住爹爹,才發現那曾經能單手抱起她的臂膀,如今瘦得能數清肋骨。
    "不怕..."她將臉貼在爹爹瘦削的背上,眼淚浸透了單薄的中衣,"我能..."這句話沒說完,因為院外突然傳來孩童的臘八歌謠,歡快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溫北君輕輕拍著她的背,哼起《穗滿倉》。爐火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恍惚間仿佛回到她蹣跚學步的歲月。那時爹爹的影子能整個包裹住她,如今卻隻剩薄薄一片。
    立春這日,溫北君精神出奇地好。他讓小瑾潼扶著來到院中,看阿穗在桃樹下埋春酒。陽光透過枯枝在地上描出細碎的光斑,遠處田壟上已有零星的草芽鑽出凍土。
    "瑾潼,去取書房那個紫檀匣來。"他的聲音比往日清亮幾分。匣中的紅綢嫁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袖口的麥穗紋是用金線摻著頭發繡的——小瑾潼認出那是自己的頭發,去年剪下給爹爹做藥引的。
    "本想..."溫北君喘了口氣,目光落在她發間歪斜的木簪上,"等你及笄..."這句話沒說完,因為小瑾潼突然指著桃枝:"花苞!"
    確實有三五個粉嫩的花苞從樹皮裏鑽出來,在風中輕輕顫動。溫北君伸手想碰,卻見自己的指尖已經呈現不自然的青灰色。他緩緩收回手,將最後一點體溫留在女兒掌心。
    夕陽西沉時,他在小瑾潼背誦《齊民要術》的聲音中閉上了眼睛。最後映入眼簾的是窗外一株新發的麥苗,嫩綠的葉片上還沾著晨露,在餘暉中閃閃發亮。
    “瑾潼別怕,爹爹睡一覺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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