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太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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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後的演武場,寒風裹挾著枯葉在青石地麵上打著旋兒。郭孝儒的鐵槍刺破第七個稻草人的咽喉時,槍尖在草束中微微一頓,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心緒的波動。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演武場上格外清晰。
"郭孝儒,接旨——"
傳旨太監尖細的嗓音劃破晨霧,驚起簷下一群麻雀。郭孝儒猛地收槍,稻草簌簌散落,在青石地上鋪開一片金黃。轉身時,槍纓掃過他的臉頰,帶著熟悉的觸感——那是去年校場比試時,劉棠削斷的那縷發絲,被他偷偷編進了槍纓裏。
明黃的絹帛在眼前展開,墨跡如新。郭孝儒盯著那幾行字,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晨光透過薄霧,在絹帛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遮不住那兩個刺目的字:
賜婚。
對象是劉棠。
"劉棠?"他的聲音發緊,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槍柄上那道最深的刻痕。他有些恍惚,從他十一歲起他就一直在劉棠身邊,二人也算經曆著風風雨雨,如今居然有此良緣。
傳旨太監笑得意味深長,蘭花指翹著將聖旨往前遞了遞:"可不是?溫大人親自保的媒,陛下連合巹酒都備好了。"老太監突然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溫大人說...他怕是等不到喝喜酒那天了。"
郭孝儒攥著聖旨的指節泛白,掌心滲出細密的汗珠。七年的光陰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從十一歲那個雪夜被她從死人堆裏拖出來,到如今十八歲執掌黑水軍左營。他早已不是那個瑟瑟發抖的小鬼,可此刻胸腔裏的心跳聲卻震得耳膜生疼,恍惚間又回到了初見時的場景:她銀甲染血,眉目如刀,卻伸手將他拉進了人間。
溫府的藥香濃得嗆人,混雜著艾草與當歸的苦澀,在初冬的寒氣中凝成白霧。郭孝儒站在臥房外,鎧甲未卸,槍纓上還掛著未化的雪粒。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腑,卻壓不住心頭翻湧的熱意。
推門而入的瞬間,熟悉的鬆木香撲麵而來。劉棠跪在溫北君榻前,一襲素色襦裙,發間隻簪了一支木釵——那是他去年用斷箭雕的,刀工拙劣,她卻日日戴著。晨光透過窗欞,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連常年握刀的手指都顯得格外纖細。
"來了?"溫北君靠在枕上,臉色蒼白如案頭鋪展的宣紙。案幾上攤開的《齊民要術》正翻到"婚嫁"一節,朱批的墨跡已經幹涸,卻仍能看出筆鋒間的顫抖。明明還不到不惑之年的虞王卻已宛若風燭殘年,枯瘦的手指輕叩書頁,發出沉悶的聲響。隻有不曾老去的容顏證明著他還是曾經那個玉山將崩於麵前,溫其如玉的溫北君。
郭孝儒單膝跪地,甲片相撞發出清脆的錚鳴。"末將...聽憑大人安排。"他的聲音有些發澀,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隨著劉棠的背影。她今日難得地安靜,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褶皺——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七年來,隻有他注意到的細節。
溫北君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他從枕下摸出個褪色的荷包,青布上繡著幾株麥穗,針腳歪歪扭扭。"拿著。"他將荷包遞出,裏麵兩粒麥種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顯然是被摩挲了無數個日夜。
"上了歲數之後,我愈發覺得太平才是百姓需要的啊。"溫北君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回憶中的某個畫麵。
劉棠接過麥種時,郭孝儒看見她掌心那道猙獰的疤——三年前黑水河突圍時,她為他擋下的一箭留下的印記。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雨夜中她背著他爬出戰壕,血水混著雨水浸透鎧甲,她咬著牙說:"孝儒,別死。"那時她的手掌也是這樣,冰冷中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
此刻,她的指尖微微發顫,將其中一粒麥種遞了過來。兩人的手在燭光下交疊,溫度透過冰冷的鎧甲傳來。郭孝儒突然發現,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邊緣還殘留著些許墨跡——昨夜她一定又熬夜批閱軍報了。
臘八這日,溫府張燈結彩。天還未亮,小瑾潼就穿著杏紅色的新襖子,踮著腳往門楣上貼喜字。阿穗蹲在廊下熬臘八粥,銅鍋裏翻滾著各色穀物,甜香彌漫整個院落。郭孝儒站在西廂廊下,無意識地摩挲著槍纓上那縷青絲。晨霧沾濕了他的鎧甲,在肩甲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緊張?"元常陳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帝王常服上沾著未化的雪粒。他隨手拋來一個鎏金酒囊,"當年朕大婚前一晚,王叔也是這麽陪朕喝酒的,朕還記得當時王叔可是狠狠的喝了一次,喝的神誌不清了都。"
烈酒入喉,灼燒般的痛感從咽喉蔓延到胸腔。郭孝儒低聲道:"陛下...她願意嗎?"這個問題在他心頭盤旋了七日,此刻問出口,聲音竟有些發抖。
元常陳望著院中那株老梅,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昨夜子時,朕看見劉棠在祠堂擦了一夜的刀。"他轉頭看向年輕的將領,"那把刀,是生辰時你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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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堂上,三十六對紅燭將廳堂照得亮如白晝。劉棠由阿穗攙著緩步而來,鳳冠上的珠翠隨著步伐輕輕搖曳,在紅綢蓋頭下發出細碎的聲響。郭孝儒注意到,她今日破天荒地穿了繡鞋,而不是慣常的軍靴,但腰間仍佩著那柄短刀——刀鞘上"忠勇"二字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一拜天地——"
司儀的聲音在廳堂內回蕩。郭孝儒聽見熟悉的鎧甲輕響——劉棠堅持在嫁衣內穿著輕甲,紅蓋頭下隱約可見銀甲的冷光。跪拜時,她的動作有些僵硬,顯然是不習慣這樣繁複的禮節。
"二拜高堂——"
溫北君被小瑾潼扶著,勉強從輪椅上直起身子。他枯瘦的手指虛扶了扶,腕間那串麥穗編的手環輕輕晃動——那是去年豐收節時,劉棠親手編的。劉棠跪下時,蓋頭下的珠串突然晃得厲害,郭孝儒看見一滴水珠落在青磚地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夫妻對拜——"
郭孝儒顫抖著手掀開蓋頭。劉棠抬眸的瞬間,滿堂燭火都黯然失色。遠山黛描過的眉,朱砂點過的唇,鳳冠下的麵容比任何一場勝仗後的朝陽都要耀眼。七年了,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凝視這雙眼睛,不必再借著校場比試的由頭,不必再假裝匯報軍務時偷看。
合巹酒是溫北君親自斟的。他手腕顫抖,酒液灑了一半在案幾上。"對不住..."他笑著咳嗽,聲音嘶啞,"當年...我與夫人成婚時,也打翻了酒杯..."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帕子上綻開刺目的紅梅。
劉棠突然握住郭孝儒的手,鎧甲冰涼,掌心卻滾燙。"別怕。"她低聲道,聲音輕得隻有他能聽見,"我在。"這句話她說過無數次——在他第一次上戰場時,在他高燒不退時,在涿鹿縣,在黑水河最絕望的那個夜晚。如今聽來,卻有了全新的意味。
郭孝儒摟緊懷中的劉棠,鎧甲硌得胸口生疼,卻舍不得鬆手。"別哭。"他低聲說,指尖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溫大人說過...麥種入土時最難看,抽穗時就漂亮了。"
劉棠仰起臉,晨曦映在她濕潤的睫毛上,折射出細碎的金光。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是黑水軍的將士們列隊行禮,每人的鎧甲上都係著一株麥穗。春風拂過庭院,帶來泥土解凍的氣息,仿佛已經能看見來年麥浪翻滾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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