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遺淚三)
字數:3911 加入書籤
吳懷脫下外袍,露出精瘦的上身。燈光下,那些傷疤格外明顯——七歲時練劍在肋間留下的細長白痕,十歲時爬樹摔斷鎖骨形成的凸起,十四歲時與人比武在腰間留下的箭傷。每一道,吳澤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記得永和十三年冬,那個裹在錦被裏渾身是血的孩子。如今那孩子已經長成挺拔的少年,肩寬腰窄,肌肉線條流暢如獵豹,唯有那雙眼睛還和當年一樣明亮。
"合身。"吳澤替他係好犀牛皮製成的衣帶,手指在弟弟肩胛骨上的舊傷停留了一瞬,"記住,無論發生什麽,活著回來。"聲音輕得像是歎息。他轉身從衣櫃深處取出個包袱,裏麵是連夜趕製的三套裏衣——用的都是最吸汗的鬆江棉布,領口處都繡著小小的麥穗。
吳懷突然抓住兄長的手,發現那修長的手指上布滿細小的傷痕——有裁紙刀劃的,有熱茶燙的,更多的是長年握筆留下的繭子。"哥,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必須選擇..."少年聲音發顫,"選擇複仇還是..."
"那就遵從本心。"吳澤平靜地說,將弟弟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救你,不是為了讓你成為複仇的傀儡。"掌心下的心跳平穩有力,"溫大人常說,太平二字,不是沒有紛爭,而是..."話未說完,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輕輕的叩門聲。
"吳管家,宮裏來人了,說是皇後娘娘賜了踐行酒給小瑾潼小姐。"是門房老周的聲音,帶著幾分惶恐——深更半夜的宮使,總不是什麽好兆頭。
吳澤與弟弟交換了個眼神,迅速將玉佩和密信藏好,又為吳懷披上外袍,這才揚聲道:"知道了,我這就去。"轉頭對弟弟低語:"你從後門走,去校場找劉棠。記住,無論聽到什麽動靜,都不要回頭。"說著從腰間解下那柄魚腸短劍,塞進弟弟手中,"帶著防身。"
吳懷還想說什麽,卻被兄長推向後窗。窗外月色如水,梨花紛飛如雪。少年翻窗時最後回望一眼,隻見吳澤站在燈下,白衣勝雪,眉眼如畫,正將一枚銅錢塞進剛縫好的軟甲夾層——那是枚特製的厭勝錢,正麵"長命富貴",背麵"平安吉慶",是吳澤特意去大慈恩寺求來的。
"哥..."少年喉頭哽咽。
吳澤卻隻是揮揮手,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去吧,梨花開得正好。"說著吹滅了燭火,月光立刻如水般漫進來,為他鍍上一層銀邊。
少年躍出窗外,身影很快消失在梨樹紛飛的花雨中。吳澤站在窗前,直到再也看不見弟弟的背影,才緩緩從袖中取出那張紙條——是溫北君臨終前交給他的秘檔,上麵詳細記載著淩丕與北狄往來的密信藏處:大慈恩寺藏經閣,第三進東廂房,地磚下。
窗外,滿樹梨花在夜風中搖曳。一片花瓣飄落在紙條上,像是命運的印章。遠處傳來宮使尖細的嗓音,吳澤整了整衣冠,將紙條吞入腹中,這才從容不迫地向前院走去——那裏,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等待。
承平四年的清晨,雅安城籠罩在淡青色的晨霧中。溫府廚房的煙囪早早升起嫋嫋炊煙,阿穗係著粗布圍裙,正在灶台前翻炒著金黃的雞蛋。鐵鍋與鏟子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混著柴火劈啪聲,驚醒了簷下棲息的麻雀。
吳澤站在院中的梨樹下,指尖拂過昨夜縫好的軟甲。露水沾濕了他的袖口,在靛青布料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抬頭望了望天色——東方剛泛起魚肚白,啟明星還掛在天際,是個適合遠行的好天氣。
"哥!"吳懷風風火火地衝進院子,發梢還滴著水珠,顯然是剛衝過涼。他懷裏抱著個油紙包,散發出誘人的芝麻香,"東市張記的胡麻餅,剛出爐的!"
少年獻寶似的遞過餅,熱氣在晨霧中結成白霜。吳澤接過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簌簌掉落,露出裏麵層層疊疊的麵皮,每一層都裹著香濃的芝麻醬。這是吳懷最愛的早點,每次闖禍討好兄長時總會買來。
"慢些吃。"吳澤掏出帕子,擦掉弟弟嘴角的芝麻粒,"今日要趕三十裏路,別噎著。"
正說著,阿穗端著食盒從廚房出來,帶著少女的明媚。"就知道買外食。"她佯裝生氣地瞪了吳懷一眼,卻還是往他包袱裏塞了兩張新烙的蔥油餅,"路上吃,比胡麻餅養胃。"
吳懷笑嘻嘻地接過,順手從食盒裏偷了塊醃蘿卜,被阿穗用筷子敲了手背也不惱。晨光透過梨樹枝椏,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襯得少年朝氣蓬勃的臉龐格外生動。
"吳叔,藥膏備好了。"小瑾潼抱著個青瓷小罐從回廊走來。小姑娘穿著杏色短襦,發間隻簪一支木釵,樸素得不像個官家小姐。她踮起腳把藥罐塞進吳懷的行囊,"凍瘡膏,北境風大。"
吳澤看著三個孩子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嘴角不自覺揚起。小瑾潼正仔細地給吳懷演示藥膏用法,阿穗在一旁往包袱裏添襪子,而吳懷則忙著把紅纓槍用油布包好——這場景平凡得讓人心暖,就像過去無數個清晨一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都收拾好了?"溫府的老馬夫牽著兩匹馬走進院子。棗紅馬是吳懷的坐騎,性子溫順;白馬則是劉棠派來接人的親兵所騎,此刻正不耐煩地打著響鼻。
吳懷麻利地綁好行李,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跑回屋裏。再出來時手裏多了個布包,"哥,給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來,"上個月偷偷跟阿穗學的。"
吳澤解開布包,是雙嶄新的布襪。針腳歪歪扭扭,後跟處還縫反了,但用的卻是上好的鬆江棉布,柔軟厚實。他想起這一個月來,總看見吳懷躲在廊下穿針引線,還以為是少年春心萌動要繡什麽香囊。
"臭小子。"阿穗抹了抹眼角,"拿我的布料練手,還敢送人。"
眾人都笑起來,連不苟言笑的老馬夫也咧開了嘴。晨霧漸漸散去,陽光穿過梨樹枝葉,在地上灑下細碎的金斑。有花瓣隨風飄落,沾在吳懷的肩頭,像是一個溫柔的印記。
"該走了。"親兵提醒道,聲音裏帶著北地特有的粗獷口音。
吳澤幫弟弟整了整衣領,手指在那朵金線繡的梨花上停留片刻。他昨夜幾乎沒合眼,把能想到的叮囑都寫在了信裏——如何保養鎧甲,怎樣預防凍傷,甚至包括北境常見的毒草圖譜。可此刻站在晨光裏,千言萬語卻隻化作一句:"常來信。"
吳懷重重點頭,翻身上馬。少年身姿挺拔如新竹,在朝陽中鍍上一層金邊。他忽然從懷中掏出個物件拋給兄長,"接著!"
那是個粗糙的小木雕,隱約能看出是隻兔子——吳懷生肖屬兔。吳澤接住時,發現底座刻著"平安"二字,刀痕稚嫩卻認真。他想起上個月經過木匠鋪時,看見弟弟蹲在門口刨木花的場景。
"等我回來給你雕個更好的!"吳懷在馬上揮手,笑容燦爛得晃眼。棗紅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興奮,前蹄不安分地刨著地麵。
親兵吹了聲口哨,兩匹馬一前一後踏出院門。吳澤站在原地,看著弟弟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馬蹄聲漸遠,驚起路邊的麻雀,撲棱棱飛向湛藍的天空。
"回屋吧。"阿穗輕聲道,"灶上煨著粥呢。"
小瑾潼默默撿起地上的一片梨花瓣,夾進隨身帶的《詩經》裏。三人站在院中,聽著遠處集市漸漸熱鬧起來的聲響,誰也沒有動。直到老馬夫咳嗽一聲:"吳管家,今日還要去莊子上看春耕呢。"
生活總要繼續。吳澤最後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巷口,轉身時袖中的木雕兔子硌著手腕,帶著少年掌心的溫度。
廚房裏,米粥在砂鍋裏咕嘟作響,散發出淡淡的棗香。阿穗利落地切著鹹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清脆規律。小瑾潼坐在灶台邊添柴,火光映著她專注的側臉。吳澤從櫃子裏取出三個粗瓷碗——這是最平常的清晨,卻因為某個人的缺席而顯得格外珍貴。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