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東百堂問獻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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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陳元康身上。
“大將軍,此時受詔恐非良機!”
陳元康話音未落,高澄原本慵懶的身子微微繃直。
坐握在右下首的崔暹眼鋒微動,視線掠過高澄下頜線。
垂眸掩去眼底思量,左手整了整袍袖。
崔季舒冒出頭:“昌國公此話怎講?大將軍外拒梁軍、內定侯景,這般文韜武略,難道還擔不起齊王之封?”
楊愔默言。
高澄仍舊沒說話,等著陳元康自己說。
“大將軍,且不說這天下未定、東西未合。
單是這潁川之地都尚未收回。
若在此時受封齊王,隻怕會落人口實,言大將軍誌在僭越,有不臣之心。
屆時朝野疑竇叢生,人心離散,反倒不美。”
略頓一頓,聲音轉沉:“再說,他日若西征,又師出何名?又以何聚將士之心、昭天下之義?”
高澄垂下眼眸:“你說得有道理......”
崔暹急忙抱手:
“大將軍,攻一個王思政,尚且一年未下!何況黑獺麾下悍將如雲!下官以為,如今眼下之重,應當放眼南線,強舉‘統一大魏’之旗早已不合時宜。更恐自縛手腳,貽誤大業!”
他的意思直接明了,直指核心,與其延續舊魏名號,不如另立新朝綱紀。
高洋緊盯著兄長的反應,兄長素來最聽陳元康的勸諫,這一次,他也盼著兄長能如往常采納陳元康之言。
若兄長趁勢代魏自立,自己便再無出頭之日。
他不甘願此生隻做高澄的陪襯,活成別人霸業中一個無聲的注腳。
他更不甘永遠屈居於這個自幼輕他、辱他、從未正眼瞧過他的兄長之下。
“崔仆射何出此言!”陳元康急聲辯道,
“霸業當取天下,豈能固守一隅?再說晉陽、鄴京孰為根本?先王遷都鄴城,本就是退守之策,若不取西......”
“夠了!”高澄突然厲聲陳元康,他聽不得“退守”二字,聽不得別人說起父親分魏之事。
本來各自都明白,何必還要各自裝糊塗?
“霸業自然當取天下,可為何偏要借魏之名?”
所有人目光轉向高澄,先前他還一直維持一副謙抑從容的姿態,此刻懶得披掛偽裝。
高洋怔在原地,望向高澄的目光中滿是驚詫。
崔暹唇角微揚。
“陳元康,你說的兩城孰為根本都是後話,此事不再作議,當務之急正如你所言,乃是收回河南失土!”
“你明日便飛馬趕往長社,速去速回,向我稟報軍情。”
此時調陳元康前往潁川,是高澄已經存了分他之權的念頭,順勢讓他探明,若親征潁川是否真能一舉攻克。
陳元康見高澄已有怒容,不敢再多進言。
這話已經夠明白,這次高澄已經不想聽自己的諫言了!
隻得躬身領命:“謹遵大將軍之令!”
“都回去吧,子進留下!”
高洋按下眼底驚疑,垂首靜立著,餘光掠過眾人依次行禮退出。
高澄緩緩起身,踱至高洋麵前:“子進,你為何要將蘭京送去晉陽呢?”
“你口中所說的‘魚’——又究竟所指為何?”
“我關著他,本想等長兄來了鄴城在將人交給長兄,可無意間聽到長兄府上一些傳言,才......”
高洋聲音漸低,欲言又止。
“恰恰是.....你為何能知我府上的傳言?”
高洋一時語塞, 忙思索著,該如何措辭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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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改在東柏堂膳房尋不見蘭京,已在院中廊下徘徊多時。忽見文房外閃過蘭京身影,四下恰無一人,急忙快步上前。
“蘭京,別來無恙啊!”
蘭京瞥見阿改,本欲錯身直接離開,卻被對方橫刀攔下。
阿改壓低聲音:“南北通信不易。我這兒,倒有一封你的家書。”
略頓一頓,目光沉靜:“要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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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柏堂內,燭影晃動著兄弟二人的影子。
在高澄冷眼睨視下,高洋低聲答道:
“是我府中仆役為兄嫂呈送節禮時,偶然聽得長兄膳房內幾名廚役私下議論,才傳到了我耳中。”
“是嗎?”高澄又湊近了高洋一步:“為何又用人命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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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京冷笑一聲:“哼!最開始你就在騙我,我大哥早已喪命侯景之手,還想騙我為仇敵效命?”
阿改臉色一變:“你怎知道?”
“我自有辦法知道......你真正效命的,該不是侯景吧?!”
蘭京不等阿改反駁,句句緊逼:“你是高洋的護衛,又說效命侯景,若大將軍知曉,你猜他會如何處置太原公呢?”
說罷,抬手推開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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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欲尋死,子進才如此!”高洋這次回答得很快!
“他尋死便尋死......”高澄一聲厲喝,隨即又輕問:“就這般急不可待,非要將他遣往晉陽——獻魚?”
高洋心中驚疑不定:究竟是蘭京早已窺破幕後主使便是自己,向高澄坦誠一切?
亦或隻是長兄心生猜忌,才這般步步逼問?
他垂首屏息,控製著微顫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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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改側聲對著蘭京喊道:“這封信——你當真不看?”
蘭京腳步不停,沒有理會。
“不錯,我起初確實瞞了你兄長的死訊。”阿改提高聲量。
“可他妻兒如今仍在侯公手中!”
蘭京腳步一頓,本以為阿改口中所謂的侯景,不過是為掩蓋幕後黑手的迷障。
本以為一切都是高洋的陰謀,借著兄長生死威脅。
“你盡管去向高澄揭發,隻不知你是否忍心,任你兄長的遺孀孤子在梁受盡淩辱!”
他聲音陡然一沉,字字如刀:
“若有地府,待他們一家團聚,你猜,你兄長會不會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冷血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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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廚子獻魚,史書所載的......”高澄湊近高洋耳側:“唯有專諸!”
高洋聞言,猛地撲跪到地:“長兄,子進豈敢有此歹念?
當日也不過是隨口編了個由頭,我不知道長兄是真欲殺蘭京,還是另有安排......
隻想著將人送往晉陽交由長兄發落便是。
莫說弟弟萬萬不敢效專諸之事,長兄對子進這般栽培看重,我又怎會恩將仇報呢?”
高澄看著他伏身不起,聲音已帶顫意。
蘭京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平白無故在自己麵前提高洋獻魚,他也能感覺到,蘭京沒有把話說全。
這其中緣由高澄如何不知道,畢竟高洋在他麵前裝了這麽多年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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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京猛地轉身,疾步衝到阿改麵前,一把攥緊他的衣襟,將他遞到廊柱上,眼中怒火洶湧:
“我平生最恨,便是受人威脅!”
阿改的唯露的眼睛,眯出笑意。
右手驀地抬起一方木盒,拇指輕推,盒蓋應聲彈開。
內裏赫然陳著一截黢黑幹枯的手指,指上戴著一枚鑲著碧綠翡翠的金戒,泛著幽冷的光。
“你家嫂嫂出身歐陽氏,你即便認不得這根手指,這枚戒指,總該認得吧?”
他聲音低沉,指尖在盒邊輕輕一叩。
蘭京死死掐住阿改的脖頸,目眥欲裂:“我殺了你——!”
阿改卻一把扣住他手腕,眼底盡是譏誚:
“你盡管動手,若十旬之內高澄未死,又無我聯絡侯公,你兄嫂和那三個孩兒,便都要為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