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如風埽籜神旗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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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澄掀開車簾,是高嶽率領眾將肅立道旁,前來接駕。
    此處距洧水東北大營尚有二十餘裏,不見烏雲,曠野的風倒是吹得人清涼。
    踩梯下車,行到高嶽麵前。
    他的聲音在朔風中顯得平靜無波,開口便是:“叔父困守長社這一載。”手掌順勢握住高嶽手臂:“著實是辛苦了。”
    這話音裏聽不出喜怒,卻像根無形的棘刺紮進高嶽心口。
    “回大將軍,末將不敢言苦!”
    “叔父不覺得苦?”高澄微微欺近半步,聲調陡然拔高,揚笑道:“子惠倒覺得行軍作戰甚苦啊!”
    “想當年隨父親征討部落稽時,簡直就是嗬氣成冰,五指凍得連筆頭都握不住,套上三層氈襪,腳趾仍凍得青紫發僵。
    好在現在不是隆冬,但也值暑熱,將士們披甲攻城又何嚐不苦?”
    高嶽猛地屈膝欲跪,卻被高澄搶先托住手肘:“叔父這是要折煞子惠啊?”
    “是末將無能!久攻長社不下,竟勞大將軍親臨戰陣......還請大將軍恕罪!”
    高澄雙臂托著高嶽直起身子:
    “叔父多慮了,子惠從來沒怪罪過叔父,礙著我們是長社城內王思政,豈是叔父之過?我真是體諒三軍將士在前線太過辛苦!”
    說罷側對傳令官朗聲:“傳令,今夜營中備酒肉,讓苦戰經年的將士們好生鬆快鬆快!”
    “諾!”
    杜弼等文臣垂首斂目,對於大將軍溫言撫慰背後藏的陰陽調調還是聽得出來。
    高澄縱身躍上馬背,待眾將上馬後,挽韁側首細問高嶽:
    “堰渠現今情形如何?”
    “暫且無恙。”
    “暫且?”高澄聲線此時顯出不耐煩:“我要的是萬全,不是‘暫且’!”
    突然高問杜弼:“石料調運如何?”
    杜弼在鞍上躬身抱拳:“已遣百夫晝夜開山,另調一百民壯專司轉運。”
    “基不固,則易摧,若叔父早前就開始鑿山取石,又何至於如今被這搖搖欲墜的水堰拖住大軍攻勢!”
    高嶽心底既愧又苦,冬日的水淺,當初築堰也沒料想會拖到如今。
    更何況今年的天怪,狂風暴雨輪番作祟,似乎較往年的汛期都來得早些。
    慕容紹宗與劉豐的之事,叫他失了信心,雖知高澄是來撿蛋的,但大軍也確實需要他激勵。
    這樣的責備比起方才的陰陽怪氣,倒叫他心頭好受些。
    “大將軍責備得是,末將原以為王思政最多負隅三兩個月,誰承想水困孤城近半載,他仍是頑抗如初!
    連......連慕容行台都歿了,實在出意料......”
    十萬大軍整整一年的糧秣消耗,加之修築水堰的巨額資費,高澄心知肚明。
    即便期間已斷斷續續增援高嶽,想到此高澄心中自是梗著一股鬱氣:
    “嗨,事到如今,旁的也不多說了!”
    “我倒要親眼瞧瞧,能讓十萬大軍徒耗整年卻久攻不下的,是怎樣的銅牆鐵壁!”
    “明日,我便要親巡水堰,瞧瞧那長社城!”
    說罷,高澄不再多言,猛地策馬絕塵向前。
    夜幕低垂,大營燈火通明,與遠處長社城頭的點點火把遙相對峙。
    烤肉的焦香混著濃鬱的酒氣散在空氣中,白日的肅然緊張皆被暫時驅散。
    兵士們圍篝火坐在一起,一邊大口撕咬著烤肉,幹著整碗整碗的醪酒。
    劃拳與吆喝聲交織,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戰爭的憂慮。
    軍營中央,高澄與諸將獨設席位,自與散在各營兵卒不同。
    但為激勵士氣,也未設帷帳阻隔。
    宴席按軍職由內向外鋪開,除核心將領獨立食案,外圍則以長木板擺下長席相連。
    席位由內而外,依品階遞減。
    縱使是最外圍的席次,座上至少也是統領一營、執掌一隊的武職。
    “眾將士!”高澄舉觴而起。
    四周瞬時靜了下來,所有人目光也都聚焦於他身上。
    “自去歲圍困長社,至今已經一載,諸位披堅執銳,浴血攻城,受苦了!”
    “我高子惠,皆記在心上!”
    “今日這酒肉,不足以酬報諸位之功萬中之一,但還是希望趁著今夜,大家盡飲此碗,一掃疲頓!”
    說罷,直將觴中酒一飲而盡,隨即翻轉酒碗,滴酒不剩。
    “謝大將軍賞酒!”
    高澄落座後,說話語調開始沉凝。
    “打仗辛苦,築堰工事也苦,長社城堅,王思政至今負隅頑抗,紹宗與豐生亦不幸殞命,是我軍之大慟!”
    提及慕容紹宗,語氣透出幾分痛惜,眾人皆是麵露悲戚與憤慨。
    “但,越是艱難,越才顯我大魏男兒血性!越是困苦,越不能挫了我們的鬥誌!”高澄聲調陡然拔高。
    “王思政據孤城而守,已是強弩之末!我軍二十萬雄師,豈能功虧一簣?”
    “我今日至此,非為督戰,而是要與諸位同甘共苦!
    破城之日,我必與諸位,共飲於長社城頭!
    屆時,功賞過罰,絕不食言!
    熱血與汗水走過的路,最終都會通向,一場無可阻擋的大勝!”
    “今夜,盡興飲酒!明日之後,望諸位重整旗鼓,隨我高澄,畢其功於一役,拿下長社,告慰逝者,建功立業!”
    “幹!”
    “幹!幹......”
    台下眾將士熱血上湧,群情激昂,紛紛舉碗狂飲。
    與這些督將喝過了幾觴,高澄便走下木台,在高嶽、斛律金等人簇擁下。
    穿行於各營帳旁,深入士卒之間。
    高澄臉上始終掛著親和的笑意,時而探問士卒家鄉父老,時而溫言勉勵鼓舞士氣,說到慨然處,更從侍從手中接過酒壇,親自為圍攏的將士斟滿碗中酒。
    這般舉動引得各營軍士紛紛湧來,口裏直喚著。
    “大將軍!”
    “大將軍!”
    ......
    高澄轉而向身旁的高嶽朗聲笑道:“叔父且看!軍心可用,又何須憂慮?”
    高嶽見狀,唯有頷首稱是。
    高澄也享受這般萬眾擁戴的感覺,此刻眼中笑意熾無半分虛假。
    接過酒觴,與高嶽重重一碰:“飲勝!”
    斛律羨策馬徐行,親率士卒沿營柵巡視防務。
    依照高澄將令,原駐士卒皆已準予飲酒休整,今日大營防務悉數移交新至將士。
    恰逢暴顯巡罷西營歸來,斛律羨揚聲問道:“西側狀況如何?”
    “營柵完好,四野寂靜,一切如常!”
    斛律羨翻身下馬,囑咐身側親信:
    “大將軍初入大營,各營須嚴加戒備,謹防細作混入,凡有行跡可疑者,立時上報,若有敵情,鳴刁鬥為警!”
    說罷,便與暴顯各一同往軍帳行去。
    王思政遙望東北遠處,連綿的營火,喃喃歎道:“上次見高澄,他還隻是個十一歲的孩童,如今既然勝負已定,又何須他親率十萬大軍前來?”
    他心中明白,此刻城中軍心早已渙散,再難凝聚。
    城中缺的何止是糧草鹽巴?高澄此舉,分明是想借軍勢,逼得他不戰自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