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豬與飛鳥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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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著二叔走行商,去嘉應州的梅嶺山道是家常便飯,往北走石徑嶺去往會昌的路我也常走,跟著挑夫們在山間挑著擔子可不是個輕鬆的活。
    記得頭一回商隊去江西會昌,那擔子裏裝的全是茶油,一個擔子六十多斤重,我堂堂一個陸家大少爺哪裏吃得消,那扁擔往我肩膀上一沾我就喊累,賴在山道口死活也不走了。
    我二叔可不是我娘,見到我這大少爺脾氣犯了,那是半句好話也沒有的。他雖然早年間隻是個三點會裏的草鞋,可也算是混過江湖的人,狠起來臉一黑,“唰”的一下就把腰裏的一柄黑乎乎的鐵扇抽出來,朝著我的後背就狠狠地扇過去,那股子勁可真是狠啊!
    頭一回我被這鐵扇抽了一道,後背疼得火辣辣的,夜裏商隊宿在客棧的大通鋪裏,我噙著淚咬著牙愣是沒有哭出聲來,到了半夜裏,一個壯實的身影貓到我身後。
    “疼吧?”
    這是二叔的聲音,我哼了一聲沒敢說話。
    “這是陳李濟的消炎散和金瘡藥,二叔給你抹上。”
    二叔給我抹藥的時候,那藥涼涼的,真是管用,一會兒疼痛就減弱了不少。
    見我閉著眼還在賭氣,二叔就坐在我身旁,說:“二叔也老了,保不了你一生一世。“
    我說:“二叔你要不疼我,我還有我娘呢。“
    二叔兩眼一蹬,道:“你娘也不能疼你一輩子呀!這世道天災人禍的,人說沒就沒了。你這個臭小子知不知道?你以前還有三姑,四姑和五叔啊,可到如今你還找得到哪個來疼你的?“
    一聽這個我有些驚訝了:“我還有三姑四姑五叔啊,怎麽從來沒聽二叔你提過呢?“
    二叔搖了搖頭,歎道:“那年鬧稻瘟病,沒糧食了,餓呀……你三姑那年八歲,你四姑五歲,你五叔才兩歲……“
    說著說著,二叔眼裏模糊了。
    後來我才漸漸地知道了二叔小時候的事,知道了那些天災人禍的年月裏死人跟割豬草一樣,活生生的人一轉眼就給丟在墳窩子裏了。
    二叔跟我說有時候天光一亮,他迷迷糊糊的就覺得三姑還貓在床沿上給他撓癢癢呢,嘻嘻哈哈的鬧著:“二哥,你看我抓蛤蟆了。”
    到了夜裏他有時還做夢,夢裏頭五叔還趴在高腳凳上嚎啕大哭,四姑還在黃土壘成的堂屋裏四處追著蒼蠅呢,鬧哄哄的就好像她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現如今家裏有錢了,屋子也大了,滿滿一桌子的白米飯,可人沒了。
    “福生,人要惜福啊。”
    聽了這些話,第二天起來我什麽也沒說,挑起擔子跟著腳夫們就上路了。
    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喊過累。
    到了第二年,有一天商隊宿於東留鄉,大清早的二叔把我喊到跟前,笑眯眯的問:“福生,明天是個什麽日子?“
    我一聽蒙了,瞎猜:“明天下雨?“
    二叔瞪了我一眼:“糊塗。“
    說罷遞給我一個小包袱,我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個灰色皮套,皮套外側掛著一柄折疊軍刀,裏麵裝著一個可以伸縮的西洋望遠鏡,兩節縮起來不到半尺,非常輕便靈巧。皮套外麵還有皮帶,可紮附在小腿上,我在潮州的德國洋行裏見過後喜歡得不得了,一直念叨著這個玩意,沒想到二叔居然就真給帶回來了。
    “明天九月二十,是你十六歲生辰啊,你也長大成人了,這個玩意就算二叔送你的生辰禮物,二叔也沒別的心意,就盼著你從今以後萬事順心。“
    一聽這個,我是又驚又喜,今天要是二叔不提醒,我是壓根也想不起來居然到了我的生辰了。
    想起來從去年跟著二叔走南闖北已經快一年了,在這段日子裏,我人曬黑了,個子高了,體格也精壯了不少,平日裏我跟著腳夫們同吃同住,就連除夕都沒有回家吃過團圓飯,幾乎都忘了自己陸家大少爺的身份了。
    “你娘想你都快想瘋了,你爹在宅子裏也預備了十幾桌的酒席,明日裏很多親朋好友都會來吃酒,你這個小壽星怎麽能不在呢?二叔給你放三天的大假,你忙完了再回來。”
    我一聽放假,心裏樂開花了,說:“二叔,我還以為你煮碗長壽麵給我吃就算了呢!可如今一看,你可真是活菩薩!”
    “你這個臭小子!油嘴滑舌!”
    二叔嗬嗬直笑,接著又吩咐:“高興歸高興啊,肉可以多吃酒可不能多喝。九月二十二,咱們商隊就要啟程前往會昌,你務必要在晌午前趕回來,不回來我可饒不了你啊!”
    “哎!”我一臉喜滋滋,滿口應了下來。
    我拿了二叔的禮物,換了件幹淨的衣服,收拾了一個包袱就往家裏趕,心裏輕快地都要飛起來了。
    東留鄉往東走九裏是石徑嶺,翻越石徑嶺後是萬安鄉五裏村,再走十五裏便是縣城南門,步行至少得兩個時辰,旦若是在五裏村搭上騾車,一個時辰即可抵達,雖然路途短,卻並非陽光大道!
    難就難在石徑嶺,此山由武夷山吊雲寨橫貫而來,長年雲霧彌漫,瘴氣四伏,林間俱是千年古鬆,厚厚的鬆針積於地表,層層疊疊,加上深溝暗澗星羅密布,若是想要徒手翻越此山,可謂艱險重重!
    但俗話說得好,一物降一物,在此山中,客家先民自南海古國時便築起一條盤旋而上的數千級石階,如雲梯一般,連接著江西通往南武的要道。
    後有詩雲:“石徑有塵風自掃,青天無路雲為梯。”
    我出門時抬頭看了看天,萬裏無雲是個晴天,大早上走石徑嶺,估摸著一個時辰就可以抵達五裏村,就算沒有騾車,憑著我這一雙練出來的大腳,再有個把時辰就能回到家了,說不定還趕得上午飯呢。
    可是說來也怪,我在石徑嶺翻到半山腰,這天色一變,烏雲四起,眼看就要下雨了,我緊忙加快腳程。
    我緊趕慢趕,可這天氣卻不爭氣,“轟隆”響了幾聲雷,小雨點已開始淅淅瀝瀝的落了下來。
    好不容易換了一身新衣,卻眼看要成落湯雞,我心中一陣懊惱,左右一張望,見到不遠處的林子裏有塊巨大的岩石,這岩石甚為奇特,在山壁中橫凸而出,凸石底離地麵尚有一丈餘高,形成一處天然的石洞。
    我心中暗道:天助我也,這石洞正是最好的避雨之處。
    我躍下石梯道,往那塊石洞奔去,待我跑到那裏,小雨已然轉為瓢潑大雨。我輕輕的籲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實在僥幸,可我一轉身,整個人卻愣了一愣。
    原來我並非唯一僥幸之人,這石洞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隻見眼前一個老婆婆,悠然坐在一截長長的黑木頭上,一邊翹著腿一邊抽著煙。她盤著高高的發髻,麵目蒼老,穿著客家佘族藍黑色的舊衣。
    我與他一同避雨,與她寒暄了兩句,她卻不回應我,然後她自顧自抽完了煙,隨手將煙杆子往那截黑木上敲了幾下,似乎想要抖盡煙鍋子的煙灰,或許用力太大,她一個不留神,竟然將煙杆子甩了出去,落在石洞口的不遠處。
    煙杆子落在那裏,她卻轉過頭來看了看我,神色波瀾不驚。
    我心想,人家好歹是長輩,這是明擺著要我代勞嘛!
    我朝她笑了一笑,指著那煙杆子問:“婆婆,您是要我去給您撿回來嗎?”
    她點了點頭,我就跑出去,彎腰拾起那個煙杆子,可我一回頭,頓時驚得愣住了。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老婆婆竟然不見了,隻剩下那截空空的黑木頭。我是以為她是不留意摔倒了,於是緊忙四下尋找,可怎麽也找不到,我又想,莫不是見雨停了,婆婆已經先走一步了?
    想到這裏,我緊忙走出去,大聲問道:“婆婆,你是不是走了?”
    周圍隻剩餘音嫋嫋的回響,除此之外雨後的林子裏毫無動靜。
    待我再次回到那石洞,又是一驚。
    隻見眼前的石洞,那截巨大的黑木頭竟然也消失不見了。
    我起初還以為走錯了地方,直到我走近細細一看,那方才避雨之處還有一撮燃盡的煙灰,而原來的那截黑木所在之處,山石上青黃的苔蘚都已剝落,我心中一凜,覺得腦後冷颼颼的,隻覺得一陣陰風刮過,我緊忙回頭一看,卻什麽也沒有看到。
    隻有石簷上滴落的雨滴,“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此時此刻,我隻感覺到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怪異,但又說不清為什麽,我見外麵雨已經停了,不再胡思亂想,緊忙走出洞口攀上石梯道,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山下趕去。
    半個時辰我就下了石徑嶺,在五裏村正好趕上一輛去縣城的騾車,我就搭了個順風車,不到一個時辰我就趕到了縣城,可我還是惱了,都是因為那場雨,緊趕慢趕還是誤了午飯的時辰,我便邁開大腳一路小跑,一刻鍾跑到南門陸府大門,叉著腰上氣不接下氣。
    我低頭就往家門闖,門口有個家丁一把就把我給攔了下來。
    “哎,等會!你幹什麽的,懂不懂規矩啊?”
    我喘著氣道:“我回家呢!”
    “你誰啊?回什麽家啊?沒看到這是本縣陸老爺的府邸嗎?”這家丁不拿正眼看我,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
    我笑了,畢竟我離家快一年了,看來我娘挑人的毛病一點都沒改,陸府中的下人又換了一茬了,這家丁不認得我也在理。
    我把氣喘勻了才正聲說:“這樣吧!你找管家藍伯出來,我有話要說。”
    “呦嗬,”這家丁訕笑道:“就你,還要見藍管家,你下輩子吧!啊?”
    我見這人左右都說不通,就挺起腰板要往裏硬闖進去,這家丁虎背熊腰的一把將我給抱住了,使勁喊道:“還想耍橫!今天爺爺說什麽也不能讓你進去!”
    我被這大漢給摟得都快要翻白眼了,這時候傳來一聲嬌喝。
    “快鬆開手!”
    我就見到一個俏丫頭奔到麵前,一巴掌扇在這家丁的臉上!
    這家丁吃了這虧卻不生氣,反而低下頭來賠笑道:“秀姐姐有什麽吩咐啊?您盡管說!”
    這丫頭正是我娘的貼身丫頭,名喚小秀,她指了指我,衝著這家丁罵道:“還不快讓這人進去!”
    這家丁捂著臉說:“秀姐姐您讓這些閑雜人等進府,藍管家要責問下來,小的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個人呀,你們還非得讓他進去不成!”小秀叉著腰一副氣鼓鼓的模樣。
    “為什麽呀?”這家丁訝異了。
    小秀看了看我,我卻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噗呲一下笑出聲來,伸出手指數落起家丁來了。
    “你們要不讓他進去啊,明天生辰喜宴就沒壽星公啦!”
    “啊?”這家丁直愣愣地看著我,整個人呆若木雞。
    小秀看著我巧笑嫣然,一把挽起我的袖子就往裏麵跑,我緊忙說:“急什麽呀?秀兒你慢點。”
    小秀興奮地大喊:“夫人,少爺回來啦!少爺他真的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