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車到山前必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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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偷笑,阿蘭搶過我手裏的韁繩和鞭子,沒好氣的白了我一眼。
“表哥!你莫要再胡鬧了!再胡鬧我就不跟你去了!”
我一聽阿蘭語帶嗔怒,連忙告罪道:“好好好,咱們趕緊走吧!沒你這騾車去嶺下啊,我怕晌午我也到不了!”
“那可說好了,”阿蘭細眉一挑,嘴角現出了淺淺的梨渦。
“那就請表哥你正正經經的在車上坐,這樣我才能安心趕車!”
我把眼前騾車細細一瞧,發現這騾車上還有“南武縣天主教多明我會”的白色漆字,顯然是教堂的私產,看來平日裏韓嬸和阿蘭運送些剩菜剩飯供給育嬰堂,這些善舉也確有其事!
富人做善事不過舉手之勞,但若是窮人這十年如一日的做著善事,就是難得了!我不由得漸生敬仰之意,心中琢磨著待會分別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把花露水給她們留下。
我爬上騾車後發現車上擺了兩個大木桶,靠在車欄杆邊,一個寫著“飯食”,一個寫著“泔水”,雖然有所區別,但擺在一塊都是餿味熏天!我不得已找了空隙坐了下來,忍著周圍極重的味道,捂著鼻子露出一雙無辜的眼睛來,衝著阿蘭擠眉弄眼!
阿蘭撲哧一笑,皺了皺鼻子,沒好氣的吩咐道:“表哥!你可要坐好了,坐穩當了!掉進桶裏我可不管撈的!”說罷,“駕”的一聲呦嗬,騾子便歡快的跑了起來!
街巷裏是石墩子築的道,一路都是凹凸不平,我頓時被顛的七上八下,苦不堪言!
阿蘭駕著騾車往前趕路,一會兒就拐出了街巷,到了城關的縣道上路途已是黃土壘成,因此較為平坦,跑了大半個時辰後進入五裏村,這小姑娘駕輕就熟,沿著村子又跑了大半個時辰就進入了成片的鬆林。
此時周圍蒼鬆翠柏林立,空氣中透著綠葉和泥土的濕氣,那些泔水桶的餿味便被壓下去了不少,我在後麵總算是可以透口氣了,正想說話之時,阿蘭卻搶先發話了:“少爺!你看前麵似乎有個關卡!”
我扶著車護欄抬頭張望了片刻,發現前方再走一裏地就是石徑嶺的山道入口了,但眼前不遠處有個轉角,轉角處正盤著一棵千年古鬆,此時鬆枝上斜掛著麵青天白日旗,似乎還有幾人圍坐在古鬆之下,俱是遊手好閑百無聊賴的模樣。
我心裏一琢磨,想起了管家藍友全說的事,今日正是東留民團故意封路,才導致我爹瞎操心把我關家裏的,想到這裏我氣就不打一處來,氣呼呼的說道:“哼!若不是今日府裏早已疏通了鍾光耀這狗屁團練,我還想要找他們的晦氣呢!”
待到騾車趕至關卡,果不其然被攔截下來,兩個民團鄉勇高聲喝問道:“這是哪裏的騾車,要去何處啊?不知道今日剿匪設卡了嗎?”
阿蘭拉住韁繩,緊忙回頭提醒道:“少爺,怎麽辦……”
我方才在騾車上顛的有些暈頭轉向,也懶得回頭理這些蝦兵蟹將,於是仍是端坐於車上,背對著這兩個鄉勇招了招手,沒好氣的應道:“仁泰商行的車要去嶺下!快快放行!”
“仁泰商行的車?”這幾個鄉勇一聽愣了半響,我就聽他們小聲嘀咕了起來:“方才聽聞幾個弟兄傳了鍾團練的口信,說是這幾日凡是陸氏仁泰商行的車馬都莫要阻攔,還是快快放行吧!”
我正等著他們開閘放行,沒成想這幾個鄉勇突然“哢嗒”幾聲紛紛將槍栓一拉,厲聲呼和了起來:“胡說八道!這哪裏是仁泰商行的車!你騙我們是睜眼瞎嗎?快快下車!”
我聽了心中怒氣橫生,扶著車欄杆緩緩下了車來,大聲反問道:“你們瞎了狗眼了嗎?沒見我是陸家大少爺嗎?”
我下車這一發話,對麵的兩個鄉勇頓時愣住了!
而我將這兩個鄉勇看清楚後也是愣住了!
隻見電光火石之間,這兩個鄉勇將手中的槍迅速一收,立馬轉身就跑,隻是跑的非常沒有默契,不是岔開跑的,而是兩頭一擠,“咣當”一聲撞了個滿懷!
我見了這倆貨缺根筋的舉動,不由的捧腹直笑,然後緩緩的大搖大擺的踱了過去。
待這兩個鄉勇從地上哀聲叫喚著慢慢掙紮著爬起來時,我正好站到他們身旁,兩手一伸,便將這二人的衣領狠狠揪住,拎到眼前瞪了兩眼,沒好氣的說:“我說你們二位去哪了呢!原來躲到民團裏麵來啦!看來真是緣分不淺呐!是吧?張家兄弟!”
這倆人,年長些的叫張甲餘,年青些叫張三急,這兩人都視我為苦主,都因平日裏遊手好閑惹的禍!
這二人以往常在平川橋一帶玩耍,平日裏練了一手“射石子”的好功夫,這“射石子”是客家傳統遊戲的一種,就是在山腳或牆根下挖幾個小洞,拉開一丈遠的距離,以中指彈擊小石進洞為勝。
張家兄弟已經算是此間的老手了,可若要說到遊手好閑的祖宗,這兩人又怎比得上我呢?
我們兩夥人拉到平川橋下比劃比劃,張家兄弟輸得狗血淋頭不說,居然還下了賭注,生生的賠進去十塊大洋,後來我不依不饒的繼續追債,張家兄弟便在平川橋一帶失去了蹤跡,可讓我一頓好找,沒成想進了民團當了鄉勇,直到此時這倆兄弟見到我就跟老鼠見了貓一般。
張甲餘張口就哀求道:“福生少爺,不是我們兄弟不還錢!你也不差那十塊大洋不是?你就當俺倆是個屁,把俺們給放了吧!”
張三急更是低頭討饒道:“對對對……福生少爺,哦不,福生大爺,你就饒了我們倆吧!”
我一臉壞笑,兩道粗眉一挑。
“不是我要為難你們,是你們故意為難我呀!我方才是不說了這是仁泰商行的車了嗎?你們放行就好,我壓根不計較,你們犯什麽傻呀!攔什麽攔呀?”
張甲餘苦笑道:“福生少爺,你說這是你們仁泰商行的車!要真是仁泰商行的車,就是借我們十個膽子我們也不敢攔呀!”
“喲嗬,你還嘴硬!”我兩眼一瞪,喝問道:“那你說,這車怎麽不是仁泰商行的車呢?”
說到這裏,阿蘭在一旁拉了拉我的衣角,怯生生說道:“少爺,這還真不是仁泰商行的車,這是多明我會的車!”
“啊?”我一聽傻了眼了,方才還真是犯了糊塗了,這騾車上的白色漆字確實寫的是“南武縣天主教多明我會”的招牌,也難怪這張家兄弟會突然起疑。
一想到自己又犯二了,我緊忙將這張家兄弟領口一鬆,陪笑道:“嗬嗬,這車還真是……”
張家兄弟被我一放開,頓時鬆了口氣。
“多謝福生少爺。”
“少爺您大人大量,日後必有好報!”
兩人方才情急之下狠狠一撞,頭上各自腫了個包不說,渾身上下都疼,他們見我不再追究,緊忙把丟了一地的槍械子彈拾撿起來,重新披掛好了才回到我跟前點頭哈腰。
其中張甲餘掏了根煙遞給我,我抬手一拒,張甲餘順勢塞自個嘴裏,洋火點上,吧唧了兩口才聊了起來。
“福生少爺,你這是去哪呀?趕這麽急!”
“閑話少說,快快讓行!我要去東留找我二叔。”我才沒這閑工夫陪這倆憨貨鬧呢。
張家兄弟一聽我還有正經事,哪裏還敢耽誤片刻,緊忙把槍一掛,兩人聯手將攔路的路障移開,待阿蘭將騾車趕過來之後,他們才將路障移回原位。
我正要上車,張家兄弟卻一前一後爬上了騾車,隻聽張甲餘跟我說:”嶺下山道口那邊還有不少弟兄,我們兄弟二人送少爺過去吧!免得到時候那邊的弟兄盤問起來,反而耽誤了少爺您的大事!“
我聽著覺得在理,便由得他們跟著,招呼阿蘭趕著繼續走,又跑了一刻鍾就到了嶺下,此時早晨剛剛日頭東升,山道口白霧蒸騰,雲氣彌散,如同身處仙境一般。
張家兄弟搶先下了車來,左右一張望,隻見張甲餘將嘴裏的煙屁股一吐,臉色有些發白。
“不對啊,這嶺下的人都哪去啦?”
張三急也在一旁胡亂轉悠著。
“是啊,昨晚上還有七八個弟兄在這打馬吊呢!難不成一幫子混球全都拉稀了不成!”
我也懶得理他們,這沒人攔著更好,省得本少爺白費口舌,我衝著阿蘭笑著說:“好啦!我也到啦!阿蘭你回去吧!”
阿蘭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汗,衝我甜甜一笑。
“那少爺您路上慢著點!”
我背起包袱就走上了石徑嶺的石梯道,甩開大腳板一路小跑。
跑著跑著,我就覺得似乎有人在喊我,但是我心裏想著回東留的事,也沒留心,於是不管不顧地往上跑了快一刻鍾,但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耳邊似乎又傳來了喊我的聲音,我覺得頗為古怪,於是停下腳步四下張望了片刻。
隻見身後的山道上遠遠的冒出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這人一身月牙白的短襖,不是阿蘭還能是誰!
我沒想到這丫頭追著我跑了快一刻鍾了,也不知道是什麽事,隻好停下來等她。
阿蘭追到我跟前,我才發現她後麵還跟著張家兄弟二人,這兩兄弟追得是上氣不接下氣。
我衝著阿蘭訝異著問:“阿蘭,你追著我幹嘛?”
阿把一包東西交到我手上,喘氣道:“少爺,你的包袱落在車上啦!”
我拎起來一看,原來這是裝著兩瓶花露水的那個包袱,方才我偷偷留在阿蘭車上,沒想到這丫頭居然還給我送了回來。
我沒好氣的說:“不是給你了嘛!你還給我送回來,你這丫頭真是的!”
阿蘭沒再說話,隻是靦腆地笑了笑。
張甲魚指了指我手裏的包袱,衝著阿蘭問:“我說你這丫頭,你就為了這個拚命追呀?我還以為陸少爺出什麽事了呢!”
轉頭他又衝著張三急吼了一句:“你追著這丫頭跑什麽?”
張三急一屁股坐到我跟前,衝著張甲餘嚷道:“我說哥啊,不是你先跑的嗎?我見你撒腿就跑,我才趕緊追的呀!”
張甲餘吼得脖子上青筋直跳:“你追就追吧!可你跑我前頭幹啥?”
張三急摸了摸自個腦門,啞然失笑:“我還以為出啥事了呢!逃命要緊嘛!所以死命跑嘛!”
張甲餘氣的大罵:“你個沒種的軟蛋!你這一跑,我還以為你出啥事了呢!也跟著瞎跑,累死我了你!”
我懶得理這兩笨蛋,把包袱塞給阿蘭。
“你留著吧!這東西都說送給你了!”
阿蘭卻轉手將包袱塞到我的背囊裏了,我倆一時間推推搡搡的,就在此時,突然間石梯道上“砰”、“砰”、“砰”傳來一陣槍響!
我下意識一回頭,就見幾個民團的鄉勇從上麵奔逃下來,嘴裏呼喊著:“**來啦!**來啦!”
張家兄弟見了也是驚了,緊忙將槍拿好,可這倆貨槍栓都忘了拉,直嚇得腿肚子打顫!
鄉勇裏麵有個人高馬大的,我定睛一看,此人竟是鍾光耀,隻聽這狗腿子喊得更是聲嘶力竭。
“兄弟們快跑!何司令叫**給殺啦!”
後麵幾個鄉勇跟著喊:“何司令翹辮子啦!兄弟們快跑呀!”
我見前頭一陣混亂,急忙拉著阿蘭跳下石梯道,沒想到鍾光耀居然跟著跳了下來,這時候槍聲大作,流彈將我們身旁的竹枝打得劈裏啪啦作響。
這狗腿子抱頭鼠竄之際,居然一把扯住阿蘭,把這丫頭摟到身前當擋箭牌。
我見了頓時惱了,正想上去掐架,不成想“砰”的一聲槍響,這混蛋愣了愣,直挺挺栽倒在地,阿蘭嚇得立即驚叫起來。
我低頭一看,原來方才一槍直接命中了這混蛋的腦門,隻見這廝腦袋上碗大一個窟窿,汩汩正冒著血泡,死的不能再死了!
“唰”,“唰”!
又有幾發流彈飛了過來,劃過我頭頂,其中一顆直接打在我倚靠的大竹子上,四散飛起一堆的竹屑!
這時候周圍是一片混亂,有中彈撲倒的,有抱頭鼠竄的,還有從石梯道上滾下來的,反正我是連**的影子都沒瞧見,就看見民團的鄉勇四下奔逃。
眼見張家兄弟二人也是連滾帶爬地退到我身邊來了,子彈飛得到處都是,我也是著急上火,一腦門的汗,急忙四下張望,就在這個當口,我眼前一亮。
我見到了一個熟人。
說是熟人也不對,算是半個熟人。
我跟她連話都沒說過,僅僅是一麵之緣,最多隻算半個熟人。
此人在我回家那天避雨時見過,正是那個突然失蹤的佘族老婆婆。
我藏身的竹林旁邊不遠處有一道削直的山壁,此時這位老婆婆正靠著山壁疾走,轉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山壁的角落裏了。
這處角落長滿了一人高的篙草,草色青翠,頗為惹眼。
此時一陣山風撲麵而來,我踮著腳仔細一看,就見篙草被山風吹得低伏下去,趁著這一眨眼的功夫,我看清了山壁後的情形,原來這裏道山壁竟然藏有一處山間小道。
相必這老婆婆是這山裏的老山民,所以認得這裏的小道,這緊要關頭就派上用場了。
此時此刻也容不得我多想,我拉起阿蘭就往那裏跑去,才剛把那一人高的篙草撥開,就見到張家兄弟二人緊跟著我們奔了過來,這時候就聽到“突突突”一陣倒豆子的聲音。
這東西我在潮州英國佬的水兵營外見識過,這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是捷克式輕機槍開火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我就見張三急頭上的帽子“噗”的一下就被打飛了出去。
而這笨蛋仍是傻站在原地,顯然是嚇昏了頭。
這玩意轉眼就能把人打成篩子!
情急之下,我兩手狠狠一抓,使勁將這這兩兄弟拖進草堆來,轉頭就衝著阿蘭大喊:“阿蘭,快走!”
阿蘭被我一催,心裏更急,虎頭虎腦地就往這山中小道衝了進去,我領著張家兄弟二人緊隨其後。
跑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也不知阿蘭怎麽走的,居然走到了一處岔道口,我們身後的槍聲仍是此起彼伏,阿蘭慌不擇路,糊裏糊塗選了一條就往前趕。
待到後來路口越來越窄,我不由的心中起疑,四下一看,心中大驚,隻見這哪裏是什麽山道,分明就是一處幹涸的小溪!
而且更糟的是,這條小溪沿著山腰盤旋而下,越來越陡,加上兩邊俱是長滿苔蘚的石壁,一抓滿手的濕泥,毫無借力之處,我們此時就是想要停下來都沒法子了!
阿蘭也發現了這一情形,慌亂不已,一時間上氣不接下氣。
“少爺,阿蘭糊塗!這是條死路!”
“別慌!”我隨口安慰她,可我自個心裏也在犯嘀咕,因為眼前的小溪道越來越陡,我腦門上青筋直跳,下意識地感受到了前麵存在的危險!
這時候就聽到阿蘭“哎呦”一聲,一個踉蹌就滑倒在地,我眼疾手快,一下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摟在懷裏順勢滑了下去!
此時受到慣性的影響,加上小溪水道幹涸後留下的苔蘚太過光滑,此時山勢又往下,不知通往何處山澗,我們四人如同離鉉之箭,沿著溪道飛流而下!
張家兄弟驚叫得是聲嘶力竭!
我卻將阿蘭緊緊摟在懷中,胡亂念叨著:“爹、娘,俺再不胡鬧了!再不胡鬧了……”
阿蘭聽著我的碎碎念,雙目緊閉緊緊揪住了我的心口。
我們滑行了好一段距離,直到“唰”的一聲衝入一個深潭之中!
這下墜之力異常迅猛!頓時驚起了好一陣水花!
我憋了口氣,單手抱住阿蘭,一手奮力往上遊!
待到浮出水麵,我才發現阿蘭嗆水昏迷了,待爬上岸邊,我緊忙除去阿蘭嘴裏的雜物,將這姑娘的短襖領口解開,兩手成掌,不作他想,緊忙按住她胸口連續按壓了十幾回,直到阿蘭“嗷”的一聲將嗆入氣管的水吐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將氣喘勻了,我才總算安心了下來。
我正想要回去尋找張家兄弟,就聽見背後傳來“哢嗒”一聲怪響!
我聽的清楚,心裏更清楚,這聲音我分外熟悉!
這是槍栓上膛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