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1日，石梁地區首府魚泉市。午後的暖陽透過夏利車的前擋風玻璃，灑在陳東萊身上，讓他的心中泛起一陣躁動。
    他看了看窗外的路牌，見上麵寫著“柴機路”，於是果斷放慢了車速。
    時值節慶，狹窄的道路已經被來來往往的行人和沿街叫賣的小販擠滿了。幾個穿著黑色製服的保衛科幹事正在路上維持秩序。
    柴機路是魚泉市中心的主幹道。然而此刻，雙向四車道的大街上，幾乎沒有任何留給車輛行駛的空間。
    擺攤的商販人山人海，場麵混亂，陳東萊甚至看到有幾個伸手掏包的小賊被憤怒的群眾拿下。
    這就是九十年代的市中心。雖然富有煙火氣與經濟活力，但是治安狀況極其敗壞，讓人不勝其擾。
    沒過多久，夏利車緩緩地駛近了石梁柴油發動機廠的大門前，穩穩當當地停在門口。
    隻見一位身著長款米色風衣、腳踩黑色高跟鞋的貌美女子正款步向這邊走來。她身材高挑修長，氣質優雅，一頭如瀑布般垂落在雙肩上的長發隨風輕輕飄動著，更增添了幾分迷人的風情。
    她的出現立刻吸引了周圍一眾閑雜人等的注意。一道道熾熱的目光落在了她被束帶勒緊的纖細腰肢和包裹在黑色絲襪裏的修長大腿上。
    而這位女子卻似乎對眾人的注視毫不在意，她淡定自若地走到車前，伸手輕輕拉開了車門。
    “陳東萊，你膽子不小，還敢開這輛車上路？”
    明月照見陳東萊專心開車，對她的裝扮和話語絲毫不以為意，嗔怒道：
    “你就作吧，進了縣紀委，老領導還能撈你出來；要進了地區紀委，我托關係都撈不出人！”
    陳東萊無奈，隻好降低車速，用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伸到後座，抓起了一個做工精美的手提袋交給明月照。“托人從吳淞買回來的手表，你戴上試試。”
    “手表二廠出品的寶石花？鍍金表盤的限定款，應該要四五百吧？”
    明月照拆開包裝，取出了一塊鵝卵石大小、做工精致的手表。白淨的小手與金色的表盤外框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她心中泛起一陣歡喜，但還沒來得及高興，隨之便是心慌意亂。“就憑你的死工資，怎麽可能買得起這個？”
    陳東萊嫻熟地轉動方向盤，淡然一笑：“兩三百塊錢而已，多攢幾個月不就有了？再說了，招待所那邊的補貼還給我發著呢。”
    這份禮物不單是為了討女友歡心，更是為了對她表示感謝—————上次進縣紀委的時候，明月照可是豁出去臉麵，親自幫他聯係到了一位省政協副主席求情。
    雖說這沒有起到什麽決定性作用，但人情用了就是用了。不送點東西給她，陳東萊良心過意不去。
    “我給你說，你現在多少也算個領導，做事要規矩一些……”
    明月照一邊認真把手表扣在纖細的手腕上，一邊對陳東萊叮囑道：“你朋友不多，對手不少，要真出了紀律問題，哪怕事情再小，也會被人抓到把柄。”
    她嘴上說著叮囑的話，心中的擔憂更甚————不是對陳東萊，而是對她的父母。
    幾周前他就聽父親說過，母親柳顏最近的行為有點猖狂，不僅和幾個煤老板的夫人打得火熱，就連抽屜裏的首飾也是越來越多。
    父親的家庭地位低，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雖然嘴上問了問，卻始終不敢說硬話；自己又和母親的關係鬧翻了，自然也勸不了……於是幹脆就把擔憂的心情發泄到男朋友身上。
    陳東萊微微點點頭，表示自己理解她的擔憂。“你且寬心，縣委那邊已經被我們清理幹淨了，幾個刺頭這幾天都已經偃旗息鼓。”
    這事情還得說回一周前。縣投公司在陳東萊的牽線下，成功與綠源集團、常平建材兩家經開區的巨頭搭上了線，成功賣掉了新城規劃區800畝的土地，售價達到了驚人的170萬元。
    這兩筆賣地換來的資金，加上縣投公司自己當開發商出售的房屋，已經讓永安縣賺得盆滿缽滿。現在光是夏春風他們公司的賬上，就足有五百多萬現金。
    到目前為止，這城投賣地的運轉方式總算是讓王藏鋒他們玩明白了。
    籌夠錢後的第一天，他就帶著縣政府的幾個頭頭腦腦們，在白蛟河口辦了個第二曦江大橋的奠基儀式。首要目的，當然是為了造勢，通過信息炒作繼續哄抬新城的地價。
    第二個目的，就是為了狠狠地敲打鄭安民和沈榮文這兩個刺頭。縣投公司的成功案例已經表明，他王藏鋒完全可以繞過縣政府，自行推動永安縣的重大議程！
    聽到陳東萊的解釋，明月照的俏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們縣的事情，我在廠裏麵都聽說了。書記縣長鬥得厲害，有不少人都在討論。”
    她調來石梁柴機廠已經一年之久，很快就憑著家裏的關係，從技術科的副科長調任人事科長，成為了“準正科級”，與陳東萊勉強平起平坐的存在—————當然，這一切都是靠她的廳長老爹四處打點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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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東萊嘴上回應了幾句，轉動方向盤，把車開進了魚泉賓館的停車場。
    隨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你們廠裏的情況怎麽樣？我聽說石梁幾個國營大廠的狀況都不太好，恐怕你們廠子也不遑多讓吧？”
    明月照解下了安全帶，打開車門。“一季度已經虧損了七十多萬。這廠子……我隻能說積弊已深，不是一時半會能調整得了的。”
    她走上前去，挽著陳東萊的胳膊，語氣有些消沉：“人浮於事就不說了，對新產品的開發和市場營銷管理也是一團糟。我說實話，今年要是再這樣搞下去，恐怕就要學習平安汽車廠，開始裁員了。”
    她幾個月前剛被提拔為人事科長，本想著一朝權在手，就要大幹快上一番，薛陳東萊搞出一番事業。
    改革的措施她都想好了：首先要撤銷疊床架屋的機構，然後著力解決廠內大大小小的關係戶，接著要引進一批了解市場和技術的專業幹部。
    沒想到，這人事科長說是權勢滔天，實際上能操作的空間極為有限。提拔副科級廠內自稱的副科級）幹部，必須要有副處級以上的廠領導推薦，人事科隻不過能負責審核檔案材料、準備幹部名單這些瑣碎事而已。
    她唯一能做的，也隻不過是在社會招聘和畢業生分配的時候，用自己的關係與人事局協商，要求多劃撥一點化工專業的大學生。
    就算是這小小的權力，也在時時刻刻被人侵蝕：總是有廠內的各種領導通過各種方式向她施壓，表示自己某個不爭氣的子侄學曆不夠，要她破例為這些關係戶轉正。
    一開始，她還能頂住壓力，秉公辦事。但不久之後，廠長和黨委書記親自與她談話，終於讓這位倔強的姑娘放棄了頑抗到底的念頭。
    這些久而久之，她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和迷茫。這廠子，到底還有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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