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歲末，曦江北岸的寒風裹挾著煤灰拍打著江邊的白色辦公樓。永安縣長關聲印緊了緊身上的藏青色呢子大衣，與跟在身後的府辦主任厲有為一道，深深看了一眼門口豎排白底黑字寫著的“石梁城市投資有限公司”的牌子，隨即推開了玻璃大門。
    看著關聲印躊躇滿誌的背影，厲有為忍不住在心中悄悄歎了一口氣。領導在某些事情上，未免有些太過想當然了。
    他陳東萊能從城投拿到投資，不代表你關聲印就同樣能做到。奈何這位縣長偏偏不信邪，非要來撞撞這個南牆。
    用他的話說，就是：“就憑陳東萊那副乳臭未幹的模樣，都能從城投那裏騙來二十萬；那要是換我上，還不得整個兩百萬出來？”
    當然，關聲印也不是沒有做好準備：他已經托了自己在市計委認識的一個女性副主任，請她作為中間人牽頭，把明月照和城投的兩位副總拉出來吃個飯。
    奈何城投這邊的回複是，公司的幾位老總都各自有飯局，抽不開身；有要緊事的話，可以直接到單位來談。
    另一邊，撲麵而來的暖風讓關聲印下意識眯起了眼睛。石梁作為曦江沿岸城市，自然是沒有進行集中供暖的。這間辦公室內卻能夠特立獨行，保持充足的暖氣開放，足見單位財力豪橫。
    關聲印心中對這家城投公司的評價，不由得又提高了一層。他早就聽說過石梁城投手上資金充裕，沒想到才剛進門，就讓他大開眼界了一回。
    如果能夠成功從市城投手裏借到一筆資金，那開江縣就算能安穩過完這個年了。不然的話，光是被欠薪的教師與醫護人員，就夠縣裏麵喝一壺。更別說還有一堆參與經開區基礎設施建設的工程隊，正排隊等著結尾款呢！
    按理說，去年這時候，開江縣的經濟情況並沒有這麽差，以至於到了要縣長拉下臉借錢的地步。
    但今時不同往日。杜洪波強壓著縣政府，為紅城能源提供了一百八十萬的財政補助。這一下可算把開江縣的積攢，連帶著年末的結餘一口氣全部掏空了、
    二人在前台小姐的帶領下，順著寬大的中央樓梯向上前行，一路上到三樓。關聲印注意到樓梯的扶手似乎是大理石製成的，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兩位，總經理的辦公室就在前麵。”
    前台小姐彬彬有禮地將兩位訪客帶到了辦公室前，旋即敲了敲那扇雕花紅木門。“明總，開江的關縣長到了。”
    門內傳來了悅耳的女聲：“進來吧。”
    推開房門，關聲印忍不住細細打量起室內的陳設。五十平米的辦公室裝修考究，四壁貼著進口暗紋牆紙，牆裙是上等的紅木材質。一對漆黑的真皮沙發中間，擺放著做工精致的茶幾。
    空調無聲地輸送著暖風，落地窗外，曦江的濁流與遠處鱗次櫛比的新建高樓盡收眼底。
    寬大的老板桌是整塊的紫檀木打造，桌麵上擺著紅色的電話機和一台嶄新的聯想電腦；房間內鋪著一大塊暗紅色的羊毛地毯，上麵繪著精美的圖案。似乎是中東那邊的花紋。
    辦公室的主人明月照從真皮轉椅上優雅起身。這位不滿三十的總經理身著剪裁得體的羊絨套裝，脖頸間的珍珠項鏈泛著溫潤的光澤。看上去已經是成熟的職場女性模樣了。
    “端的是個狐媚子。怕不是坐了升職器爬上來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的坐騎？”關聲印在心中暗暗猜道。
    身後那排紅木書櫃裏，整齊陳列著精裝書籍和幾件古董擺件。窗邊的水吧台上，一套進口咖啡機正冒著熱氣，旁邊是成套的骨瓷茶具。
    \"關縣長，請坐。\"明月照指了指那張真皮的沙發，秘書很快端來現磨的咖啡，盛放在描金邊的細瓷杯裏。
    關聲印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幅色彩鮮明的油畫，在射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窗外的江麵上，遊輪緩緩駛過，汽笛聲被雙層隔音玻璃過濾得幾不可聞。
    兩個訪客拘謹地坐在沙發上，關聲印別扭地拿起桌上的咖啡，輕輕唆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嗆得他連連咳嗽。“明經理，這咖啡，咳，質量不錯哈哈。”
    明月照從辦公桌後起身，徑直走到二人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客氣寒暄道：“關縣長和厲主任遠道而來，寒舍蓬蓽生輝。”
    “什麽碰壁？沒有碰壁，明經理怎麽可能讓我們碰壁呢。哈哈。”
    關聲印有點緊張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心道看來這城投公司的暖氣還是開得太足了，大冬天能把自己熱得冒汗。一旁的厲有為見到領導的文化水平已經鬧出了笑話，再這樣下去隻怕臉麵都要丟光了！於是趕忙補充道：
    “明經理，情況是這樣的。歲末年初，又到了財政資金周轉的困難時期；我們開江的情況也不例外。城投作為我們的兄弟單位，還請在困難時期拉我們一把……”
    關聲印說著，一邊低眉順眼地把手中的文件夾遞給了坐在對麵的明月照，隨即小心翼翼地觀察這位年輕總經理的臉色。
    明月照一手翻動著文件，快速瀏覽上麵的內容，一邊向坐在對麵、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的二人提問：“財政缺口有多大？需要解決的部分有多少？”
    “缺口在一百二十萬，”關聲印再次用衣袖擦了擦汗水：“以教職工的津貼和工資為主。”
    見明月照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關聲印還以為她不懂得這個數字的分量：“明經理，這教職工都是暴脾氣的知識分子，要是鬧起事來，指不定會上房揭瓦！最好還是盡快把款項發了，堵上這群臭老九的嘴。”
    厲有為當場就沒繃住，再也顧不得討好領導了，飛快地用踹了一腳關聲印的小腿，示意他趕緊道歉—————昨天不是已經把明經理的簡曆遞給他了嗎？他娘的，到底有沒有認真在看？真把正經大學生當作縣裏的官場老油條在處呢？
    沒想到對麵的明月照卻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她放下茶杯，原先還算和善的語氣瞬間變得陰冷：
    “我記得開江縣上個月才為某私營企業撥發了一百八十萬的資金補助吧？為什麽這筆錢沒有發給你們縣裏的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