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禦苑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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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徽五年的秋陽,像融化的金液,潑在大明宮禦花園的琉璃瓦上。李承乾走在綴滿青苔的石子路上,龍袍下擺掃過叢叢秋海棠,帶起一陣淡香。身後的李象一襲湖藍錦袍,腰束玉帶,步履沉穩——二十出頭的年紀,眉宇間已見幾分朝堂曆練出的持重,隻是望著父親背影時,眼底仍藏著少年人對往事的好奇。
    “這幾日西州的奏報看過了?”李承乾忽然停步,指著廊下盆栽裏那株從西域移栽的娑羅樹。樹葉在風裏輕輕顫動,葉片邊緣的鋸齒像極了他記憶裏天竺寺廟的飛簷。
    李象躬身應道“看過了。麴氏家族獻了三匹汗血馬,還附了份西域商路圖,說於闐以西的沙暴季快過了,請朝廷準允商隊入冬前再走一趟。”他說話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那是父親從天竺帶回的暖玉,雕著佛陀坐像,觸手溫潤。
    李承乾抬手撫過娑羅樹的葉片,指腹觸到葉脈的紋路,忽然笑了“十七年前,我就是這個時節過的於闐。那時的娑羅樹比這高大,樹下總圍著些商旅,有波斯的胡商數著銀幣,有吐蕃的使者喝著青稞酒,還有天竺的僧侶在樹皮上刻經文。”他轉身看向李象,目光裏漫著回憶的暖光,“你總說想聽天竺的事,今日正好得閑。”
    李象眼睛一亮,連忙扶著父親在旁邊的石桌旁坐下。內侍剛沏好的雨前龍井還冒著熱氣,茶香混著遠處太液池的水汽,在空氣裏漫開。“兒臣記得父皇說過,是吐蕃讚普鬆讚幹布派使者來邀,才順道走了那條商路?”
    “正是。”李承乾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鬢邊的霜白,“那時吐蕃剛與我大唐和親,讚普說要拓條‘金銀路’,讓唐蕃的商隊能直抵天竺。我帶著使團從長安出發,過隴西時,吐蕃的向導已在湟水畔等了。他們穿的藏袍鑲著豹皮邊,腰間掛著小銅佛,見了我就唱讚歌,說‘大唐的太陽要照亮雪山了’。”
    他呷了口茶,聲音裏添了幾分悠遠“過唐古拉山時,向導說那是‘天神的鼻梁’,翻山得唱著歌走,不然會被山神怪罪。我們就跟著他唱,藏語的調子繞得像經幡,唱著唱著,倒真忘了缺氧的頭疼。到了天竺邊境,更有意思——戒日王派來的使者騎著白象,大象鼻子上掛著串金鈴,走一步響三聲,說是‘給大唐貴人引路的禮’。”
    李象俯身向前,湖藍錦袍的前襟沾了片飄落的銀杏葉。“父皇在那爛陀寺見到玄奘大師了嗎?兒臣聽義淨法師說,大師在那裏講經時,連國王都要站著聽。”
    “見著了。”李承乾的笑意漫到眼角,“那天大師正在石窟裏譯經,陽光從窟頂的窗洞照下來,剛好落在他的經卷上。他穿著件皂色僧衣,袖口磨得發亮,見了我隻合十行禮,說‘佛法不分君臣,隻論因緣’。旁邊的僧侶說,大師每天隻睡四個時辰,其餘時間不是譯經就是講法,案上總擺著塊幹糧,說是‘餓了就啃兩口,別耽誤了正事’。”
    他頓了頓,指尖在石桌上輕輕畫著“你猜那爛陀寺的壁畫裏畫著什麽?有我大唐的絲綢,有波斯的地毯,有吐蕃的青稞,還有突厥的彎刀。老僧說,‘這些東西聚在這裏,就像萬國的人聚在佛前,沒有高低,隻有緣分’。那時我就想,刀槍能讓邦國低頭,可讓人心真正靠攏的,是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暖和氣。”
    一陣風過,吹得廊下的宮燈輕輕搖晃,光影在父子倆臉上明明滅滅。李承乾收起笑容,目光望向遠處的宮牆,牆頭上的角樓正沐在夕陽裏,像座沉默的烽燧。“這些年,你在朝堂上也見了不少——西突厥時降時叛,高句麗陽奉陰違,不是因為我大唐的鐵騎不夠鋒利,是他們心裏總覺得‘大唐太遠,規矩不同’。”
    他拿起片落在桌上的梧桐葉,葉柄在指間轉了個圈“軍事征服,像給莊稼除蟲,能解一時之困,可地裏的肥力不夠,來年還會生蟲。文化滲透才是施肥,讓他們慢慢覺得,大唐的規矩好,大唐的日子暖,不用你拿刀逼著,自己就想往這邊靠。這才是百年大計。”
    李象聽得心頭一震,湖藍錦袍下的脊背不自覺挺直了。他想起自己在薦福寺譯經時,那些西域來的僧人捧著新譯的經卷,眼裏的光比寺裏的燭火還亮;想起西市的胡商教他說波斯語,說“學會了就能跟大唐的官爺做更大的買賣”;想起上次吐蕃使者來,見了宮裏的唐三彩,拉著他的手說“想讓讚普也看看這樣的寶貝”。
    “父皇說得是。”李象拱手道,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振奮,“兒臣這些日子琢磨,要讓藩屬國真心臣服,得讓他們‘見得著利,學得會好,忘不了暖’。”
    李承乾挑眉“說說看。”
    “見得著利,”李象掰著手指道,“就是把西域商路再拓寬些。讓我大唐的絲綢、瓷器順著商路過去,換他們的良馬、香料,再在沿途設些‘互市坊’,派官員去管著,不讓奸商欺客。他們賺著錢了,自然覺得跟大唐交好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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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眼裏閃著光“學得會好,是在藩屬國設‘弘文館’,教他們的子弟讀《詩》《書》,學我大唐的律法。就像於闐,去年送了十個貴族子弟來長安求學,今年回去就說要‘仿大唐製,興水利’。等他們的官兒都讀過我大唐的書,辦事自然就跟咱們一條心了。”
    最後,他語氣放緩,添了幾分溫和“忘不了暖,是多做些讓他們記在心裏的事。比如吐蕃去年遭了雪災,咱們不光送糧,還派了農官去教他們種耐寒的青稞;突厥的小孩出天花,就把痘醫派過去。這些事不用天天說,可他們心裏清楚,跟著大唐,日子能過得更安穩。”
    石桌上的茶盞漸漸涼了,可父子倆的臉上都泛著熱意。李承乾望著兒子,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在東宮跟太宗皇帝論政,也是這樣眉飛色舞。那時父親總說“治理天下,就像種一棵樹,根紮得深,枝才能長得遠。”如今看來,這棵樹的新枝,已經悄悄抽出嫩芽了。
    “說得好。”李承乾抬手拍了拍李象的肩,掌心的溫度透過錦袍傳過去,像股暖流淌進心裏,“商路是脈,學堂是骨,民生是肉,三者合在一起,就是讓藩屬國歸心的道理。當年我在天竺,見他們的僧侶給百姓分粥,就著粥講經,百姓聽不懂經義,卻記得那碗粥的暖。你要做的,就是給更多人遞上那碗‘粥’。”
    李象重重點頭,忽然起身走到廊邊,指著遠處的長安城。夕陽正把朱雀大街染成金紅色,往來的車馬像流動的星河,西市的胡商、東坊的學子、南衙的士兵、北裏的工匠,都在這光裏忙著自己的營生。“父皇你看,長安城就是最好的樣子——萬國的人聚在這裏,不是因為怕咱們的刀,是因為在這裏能活得更好。”
    李承乾也站了起來,龍袍在風裏微微展開。他望著那片繁華,又望向身邊的兒子,忽然覺得,這秋陽裏的禦花園,比任何時候都讓人心裏踏實。“走吧,回宮。”他笑著說,“晚膳讓禦膳房做你愛吃的胡餅,就著西域的葡萄吃,咱們爺倆再聊聊,怎麽把這‘百年大計’,一步一步走紮實了。”
    父子倆並肩往回走,腳步聲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響,像在應和遠處傳來的暮鼓。太液池的水麵映著兩個身影,一個如山嶽沉穩,一個如鬆柏挺拔,身後的娑羅樹葉輕輕搖晃,像在為這對父子,唱著關於傳承的歌。
    路過觀水亭時,李象忽然想起父親剛才說的那爛陀寺壁畫,忍不住問“父皇,將來咱們大唐的寺廟裏,會不會也畫著萬國的風物?”
    李承乾回頭,眼裏的光比夕陽還亮“會的。不光畫在廟裏,還要刻在人心上。等你將來治理天下就知道,最好的邦交,不是讓別人怕你,是讓別人敬你、信你,覺得跟著你,能一起把日子過成想要的樣子。”
    暮色漸濃,宮燈一盞盞亮了起來,像串起的星星,把父子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遠處的朝堂還堆著如山的奏折,可此刻的禦花園裏,隻有秋風吹過樹葉的輕響,和父子倆說不完的話,像條溫暖的河,慢慢淌向遙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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