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災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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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伍哥想出點眉目,就見田間土埂上飛快的跑來一個半大娃子,遠遠看到楊茂德他們便揮著手喊道:“少爺!少爺!老太爺喊你趕緊回去,縣城裏頭來人了哩。”
楊茂德聽到他的話也沒有太多在意,從縣城裏頭來的不是大伯找他有事情,就是油鋪子來的要貨的消息,他指揮著泥塘裏的男人們繼續。
那娃子見楊茂德不為所動的樣子,急得跳起腳來:“少爺!來的是憲兵隊的黑皮子,他們說田二嬸被逮起來了,說她通匪哩。”
‘噗通’一聲是泥塘裏田二叔摔倒的聲音,周圍的人趕緊七手八腳的把他扶起來,可是他已經狼狽地滾了一身一臉的淤泥,站起身來時兩眼紅紅的看向楊茂德:“通匪?這是啥話?”
楊茂德也皺起眉頭:“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眾人沒了挖藕看熱鬧的心思,但這泥塘子才挖了一半,伍哥隻得留下來帶著其他人繼續,楊茂德和阿祖她們趕緊收拾收拾回了大院子,等看到楊老爹和坐在堂屋的兩個穿黑色製服的警察,田二叔臉色更加慘白,幾乎是拖長了哭腔對楊老爹說道:“老太爺,我堂客本分得很,這事肯定有啥誤會。”
楊老爹擰起眉頭看著他這一身泥水的樣子嗬斥道:“像啥樣?長娃娘在這院裏頭住了小二十年了,我能不曉得她是啥樣人?趕緊換衣裳去。”
楊茂德看看兩個笑嘻嘻的警察,看樣子不是打緊的事情,便對田二叔點點頭,他明顯的鬆了口氣,然後被人推著出了院子。楊茂德打發茂蘭她們去重新泡茶,一麵慢慢坐下來問道:“大伯讓你們來的?到底咋回事?”
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然後高個的那個開口說道:“我們接到陝西漢中那邊的線報,配合他們查處了一處專門針對商戶綁票勒索的流匪,這幫子流匪十年裏在陝西一帶犯案數十起,漢中那地方靠川內近,秦嶺一帶地勢複雜所以一直沒有落網。”
這次還是以往受了損失的一個商戶,到我們這邊來行商偶然認出了到他家采風的花頭,”矮個子接著說道:“前幾天剛剛收網,除了二十多個流匪還有參與銷贓、通風和掩護的十幾戶,有咱們川內的也有陝西那邊的。”
說完他幹笑了幾聲:“就是沒想到這裏頭有楊家的熟人。”
屋頭沉寂了片刻,楊老爹像是忍不住輕咳了兩聲,楊茂德才驚醒過來一般問道:“那田二嬸的二姨是銷贓?通風?還是打掩護?”
高個子咧咧嘴:“被認出來那個花頭就是她那個表妹。”
楊茂德瞬間便覺得額頭有些悶疼,這屋頭的沉寂再次出現並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阿祖端了茶盞進來將桌上溫熱的茶水換掉,那矮個子的警察趕緊起了起身笑著答謝。阿祖偷眼打量楊茂德的臉色,發現他神色陰沉這事似乎並不如她們幾個猜想的那麽簡單,用眼神睃了他半天也不見有要給她開口解惑的意思,隻得端著殘茶走了出來。
隔壁的茶水間裏,茂蘭她們見到阿祖回來趕緊開口問道:“咋樣?到底啥事啊?”
阿祖搖搖頭:“你哥沒說哩。”
茂梅眼睛轉轉:“我偷偷聽下去。”
說著也不顧阿祖她們的阻攔,偷偷繞到堂屋後頭的窗子邊貓下腰把耳朵貼在窗格上,屋頭不時響起輕微的茶蓋撞出的脆響,但是卻半天都沒人說話,茂梅疑惑的墊腳想往裏瞧,就這時聽到楊茂德開口問道:“大伯打發你們來是啥意見?”
矮個子暗暗的吐了口氣,哎呦,我的親娘哩,也不知道楊縣長為啥提前叮囑自己,這事說完一定要等楊茂德先開口問,如果他不開口那自己也就當是跑一趟送信的。現在既然楊茂德問了,他趕緊接話往下說:“楊縣長說他當然相信你們跟這事莫得牽扯,但是那個田家的現在被關在陝西那邊的特派隊裏,就是他想開口要人也要托人情。”
楊茂德暗暗咬牙冷笑,跟他這個大伯打交道這些年,也有些了解他的行事作風,一毛不拔而且無論什麽時候都是一副我在為你著想,你要接我的人情記得我的恩惠。
但現在不是跟他賭氣的時候,不管如何先得把田二嬸弄回來再說:“那麽說大伯已經跟那邊交涉過了?提啥條件才放人?”
兩人又飛快的交換了下眼神,高個子在心裏暗暗咂舌,原不怪人家能當上縣長哩,楊茂德會咋說都猜得七七八八的,他從帶來的包裏取出一份文件放到桌上:“楊縣長說這是加密文件,看過以後還得帶回去。”
楊茂德已經有被他大伯敲竹竿的心理準備了,漫不經心的丟下手裏的茶杯,把桌上那文件拿起來看了幾行,然後整了整臉色挺直腰繼續往下看。這是一份關於支援西北前線軍糧的緊急征調令,如果說去年和今年的氣候反常引起四川大麵積減產,那麽楊茂德現在知道了災年的中心地帶原來在河南,從1940年開始,洛陽地區的降水量就明顯少於往年,到了1941年人們苦苦等待的降雨也始終未至,旱情依舊在蔓延。
到了今年情況更糟,隴海鐵路沿線各地從開始春季缺雨,北風橫吹麥收幾等於無,中部各縣也苦旱無雨,麥收不過二三成。豫南地區原本豐收可望,但沒想到將麥收的時候,大風橫掃一周之久,緊接著陰雨連綿,農民坐視麥子滿地生芽,收成不過三四成而已,秋種之後一連三月,滴雨未見秋收更屬絕望。
此時已有三分之一土地被日軍占領的河南,仍然是國黨手上最豐產的省份,去年和今年政府依舊從河南征購糧食供應軍隊、官僚和城市需求。這樣的負擔,令河南的農民在往年儲藏下的糧食早早告罄,終於在今年秋收稅時開始典當冬衣以及本就少得可憐的財產,砍伐庭院中的樹木,以便籌資買糧來應對政府的征收。
可就算是籌資買糧也需要有糧可買才行,湊不夠糧食老百姓能餓著,但前線正在跟小鬼子開戰的軍隊總不能餓著,於是就有了這份緊急征調令,不但針對湖北、河北、陝西、四川就是江蘇一帶都有接到調集令。
楊茂德捏著手裏薄薄的幾張紙,除了緊急征調令剩下的就是收集到的災區消息,糧價已經漲到了往年的七倍,集市上出現了搶食的現象,約計百萬人口順津浦路南北逃亡江蘇或是關外者,也有順京漢路南北逃亡湖北、河北,更多的是順隴海鐵路逃向陝西。
如此嚴重的災年情況,在楊茂德看到這一紙所謂加密文件以前居然沒有半點消息,報紙或是傳言什麽都沒有,他眯了眯眼睛猜測是政府封鎖了相關消息。河南有人口3000萬,也許百萬逃荒在政府眼裏並不是什麽重大事情,但楊茂德卻知道每逢災年最怕的其實就是無序,在這樣的年景裏,兵、旱、澇、疫如果不有效控製,那麽亂比災更加可怕。
一萬大洋,沒有糧食。”最終楊茂德淡淡的開口說道,這其中有多少會被楊縣長扣下來,又有多少能真正變成糧食運往前線,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就算沒有田二嬸的事情,大伯也會找借口把這事攤派到自家頭上,光想一想就覺得心像是漏了底涼颼颼的。
哎,那太好了。”矮個子搓搓手:“那咱們啥時候走?送我們來的車還停在雙鳳。”
楊茂德客氣一下留他們吃飯的心情都沒有,站起身說道:“我去安排一下,馬上就走。”
出了客廳門便見到偷摸到後頭偷聽的茂梅躡手躡腳的回來,楊茂德叫住她,喊她去前院田二叔跟自己一起進城,回院子用木箱把一萬銀元裝好,心裏歎氣如果不是這幾個月縣城的糧油鋪子還算賺錢,光靠今年地裏的收成這一萬可拿不出來。
那個穆嘉瑩居然是土匪的花頭?”阿祖在屋頭給楊茂德收拾東西,聽他把事情一說驚訝的張大嘴巴,我滴個乖乖,那豈不是說他們差點引狼入室?
這事就莫再說了,一來免得再生枝節,二來伍哥聽了也難受。”楊茂德湊到床邊親親兒子睡得紅撲撲的小臉:“泥塘那邊還沒完事,等伍哥回來跟他說明天榨油坊還是照舊出油,後天送到縣城鋪子裏頭。”
他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道:“讓伍哥進城的時候帶幾身換洗的衣裳,怕是要讓他往外跑跑,趁著災情還沒蔓延到我們這邊,多收點糧食備著。”
阿祖微微皺眉:“這都快年底了啊,河南離得又遠,應該不會影響到我們這邊吧?”
楊茂德揉揉她的頭頂,把她摟進懷裏安慰道:“費點事也是為了安安心。”
有些話他沒說出來,今年的冷冬來得蹊蹺,明年怕還是災年的繼續,旱、澇要知道後頭一般都還跟著蝗和疫,當天災和人禍撞到一起時,那種有可能不能保護家人的憂患讓他揪心,花些錢或是幸苦一些,都是值得的。
等伍哥從泥塘那邊回來,楊茂德和田二叔他們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就算阿祖說得含含糊糊,他也被穆嘉瑩的身份嚇了一跳,當下第一個反應就是轉頭去看茂蘭。要是真招來了土匪,楊家大院必定會是一場浩劫,幸虧老天有眼,比起茂蘭的安全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又有啥?
茂蘭也在偷偷打量伍哥的神情,不知道為啥他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不自覺的將手上的蓮藕都掐出了汁兒,茂蘭不太明白自己咋也跟著鬆了口氣?
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好人。”茂菊為自己看人眼光準有些得意:“嫂子,我帶梅子去蒸糯米藕了啊。”
阿祖點點頭,然後繼續跟伍哥說楊茂德讓他進城,可能要出去收糧的事情,伍哥答應下來說晚上回去就收拾行李。等他走出主院不遠,後頭就傳來茂蘭的聲音:“伍哥,等一下。”
回頭看她撐著拐杖一瘸一拐的走過來,腋下夾著一個白布的小包,到了跟前她把小包遞過來說道:“今年給你做的棉鞋。”
帶著路上穿。”茂蘭也不知道為啥還是做了伍哥的棉鞋,既然現在跟穆嘉瑩的婚事吹了,她當然可以繼續幫伍哥做鞋,想想難道自己已經預感到這婚事不會成?
又或是潛意識的盼著這婚事不成?這念頭把小姑娘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把手裏的鞋子塞給伍哥,轉身落荒而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