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繈褓殘痕,寒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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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墨府浸在晨霧裏,廊下燈籠暈開的暖光被霧氣揉碎。墨裴裏枯瘦的手指叩擊著黃花梨木案,籌備商業盛宴的紅綢請帖散落一旁,在他染著翡翠扳指的指尖下微微顫動。
    當墨泯踏入書房時,玄色衣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她立在光影交界處,銀線暗紋隨著呼吸若隱若現,漆黑的眸子冷得像淬了冰的刀,直直撞進墨裴裏盛滿怒意的眼底。
    “瞧瞧你幹的好事!”墨裴裏將案上的密報狠狠摔出,紙張擦著墨泯靴邊滑過,“得罪太子連累墨家,如今商業盛宴將至,你是要親手毀了百年基業?”
    墨泯垂眸盯著腳邊微微卷起的密報邊角,睫毛在眼下投出青黑的陰影。她始終未發一言。
    “啞巴了?”墨裴裏猛地拍案而起,紫檀木拐杖重重杵在青磚上發出悶響,震得案頭青銅龜甲鎮紙都跟著晃動,“庶出的賤胚子就是上不得台麵!連句認錯都不會說?”他三步跨到墨泯麵前,渾濁的瞳孔裏燃燒著暴怒的火焰,“早知道就該讓你跟那個賤人生生世世爛在外麵!”
    死寂在書房蔓延。墨裴裏盯著兒子毫無波瀾的臉,突然扯下牆上懸掛的九節黑鐵鞭,鞭梢的倒刺泛著冷光。“都滾出去!”他衝家丁怒吼,翡翠扳指在晨光下折射出扭曲的光。
    當第一鞭帶著破空聲抽在墨泯肩頭時,空氣裏炸開悶響。衣料瞬間撕裂,皮肉翻卷,血珠飛濺在請帖的燙金紋路上,將“誠邀”二字染成暗紅。家丁們垂著頭退出門外,卻仍聽見屋內傳來鞭鞭入肉的悶響,一下比一下沉重。
    十鞭過後,墨泯的玄色長袍已被鮮血浸透。當第十三鞭抽在後背上時,她終於支撐不住,單膝重重跪在青磚上。血順著下頜滴落在繡著墨家紋章的地毯上,卻依然咬著牙,未發出一聲痛呼。
    墨裴裏喘著粗氣,卻見墨泯緩緩撐著地麵起身。墨裴裏大喊道:“來人’把這逆子關起來!”墨泯搖搖晃晃站直,染血的碎發下,眼神冷得像是來自幽冥。“關我?”她突然笑出聲,聲音沙啞又冰冷,“嗬,你以為墨家還是以前嗎?還是你說的算嗎?”
    墨泯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一步步逼近顫抖的老人。“你以為那些死士還聽你的?”她冷笑,“如今墨家上上下下,你能叫得動誰?”她扯了扯衣領,露出鎖骨處猙獰的鞭痕,“這場商業盛宴的籌備,從采買到安保,全是我的人。沒有我,你連房門都出不去。”
    墨裴裏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震得案頭的請帖簌簌作響:“你……”“想殺了我?”墨泯逼近他耳畔,吐氣如冰,“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讓你見墨家先烈。”她森然一笑,“好好想想吧,老東西。”
    說完,她轉身走向門口,每一步都帶著割裂傷口的劇痛,卻走得筆直。當她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時,墨裴裏握著九節鞭的手仍在顫抖,翡翠扳指上濺滿了血點。
    暮春的潮氣裹著黴味滲進書房雕花窗欞,墨裴裏枯瘦的指節第三次重重砸在黃花梨木案上,震得青銅龜甲鎮紙發出嗡鳴。散落的紅綢請帖沾著幹涸的血跡,在翡翠扳指下扭曲成詭異的弧度。
    "都聾了?"他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掃過垂首而立的管事們,"兩年前是誰帶著你們敲定江南絲綢商路?又是誰親自押運波斯香料?"袍袖掃過案幾,朱砂硯轟然倒地,暗紅墨汁如血般漫過賓客名單,"今年的盛宴籌備,必須由我..."
    "家主,少主三日前已重新擬定采買名錄。"最年邁的管事突然開口,喉結在鬆弛的皮膚下劇烈滾動,"就連官窯定製的鎏金盞,也是他..."話音戛然而止,墨裴裏的紫檀木拐杖已狠狠砸在他腳邊,木屑飛濺。
    "住口!"老人胸口劇烈起伏,翡翠扳指泛著冷光,"把庫房鑰匙交出來。從香料賬冊到迎賓禮單,我要逐筆核查!"
    眾人散去後,長廊轉角處,兩個小廝抱著綢緞竊竊私語。"兩年前盛宴出了岔子,還不是少主連夜奔波擺平的?"其中一人縮著脖子壓低聲音,"要我說,家主老糊塗了,少主才是真有本事。"話音未落,忽聽得身後傳來腳步聲,兩人慌忙噤聲,抱著布料匆匆跑遠。
    後廚裏,廚娘邊揉麵邊搖頭:"少主手段太狠了,聽說上個月裁了二十多個偷懶的雜役。"她身旁燒火的漢子往灶裏添了把柴,火星劈啪炸開:"可那些人該罰啊!再說了,少主每次發月錢都不少,比家主之前摳搜的強多了。"
    而在馬廄旁,幾個護院倚著草料堆壓低聲音。"你們瞧見少主看人的眼神沒?冷得跟淬了毒似的。"一人打了個寒顫,"上次王三不過多嘴問了句庫房的事,第二天就被打發到偏遠莊子,生死不知。"另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伴君如伴虎,咱們管好自己的嘴,別落得個沒下場。"
    當鎏金鎖打開庫房的瞬間,黴味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十二座檀木架空空如也,唯有蛛網在梁間輕輕晃動。墨裴裏踉蹌著扶住立柱,指甲深深掐進雕花紋理。鎮紙下壓著的字條在穿堂風裏獵獵作響,墨泯的字跡力透紙背:"老東西不如去翻翻後院枯井,或許能找到你藏的三箱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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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墨裴裏帶著死士潛入城西別院時,簷角銅鈴突然詭異地響動。月光下,倉庫大門上貼著少主獨有的玄鐵印記,猙獰如獸瞳。領頭的死士剛觸到門環,整麵牆轟然翻轉,淬毒的弩箭暴雨般傾瀉而下。慘叫聲中,墨裴裏在血泊裏摸索到半塊帶血的玉佩,正是他前日賞給得力死士的信物。
    此刻的墨泯正倚在榻上,指尖繞著蘇記商號掌櫃的密信。燭火搖曳間,信紙上"私販軍械"的罪證在陰影裏若隱若現。"通知下去,"她將信箋湊近燭火,看著字跡在火苗中蜷曲成灰,"所有賓客的座次按新名單排布。尤其是太子的席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要讓他一抬頭,就能看見墨府家訓。"
    籌備工坊裏,三百盞琉璃燈正在趕工。工匠們望著監工腰間的少主私印令牌,手中的刻刀不敢有絲毫懈怠。而墨裴裏卻在空蕩蕩的賬房裏對著算盤嘶吼,算盤珠劈裏啪啦散落一地,墨泯早將錢莊的周轉銀票換成了不能兌現的廢票,連他藏在佛堂暗格裏的金錠,都不翼而飛。
    第七日清晨,軒墨莊的演武場傳來兵器相撞聲。墨泯身披玄色勁裝,劍指長空,百名死士在她身後擺出墨家失傳已久的"北鬥陣"。遠處的墨裴裏攥著生鏽的軟鞭,看著那些曾宣誓效忠自己的麵孔,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當墨泯的目光掃過來時,他突然想起時六年前那個雨夜,繈褓中的墨泯被扔在柴房,卻在十六年後,成了懸在他頭頂的利刃。
    與此同時,秋姨風風火火地處理完手中的繡品活計,將銀針往發間隨意一插,便在軒墨莊四通八達的回廊裏來回穿梭。她嘴裏念念有詞,碎步帶起的裙角掃過廊下的竹簾,驚得棲息在橫梁上的麻雀撲棱棱亂飛。
    “老周頭!老周頭在不在?”秋姨扯著嗓子推開賬房的雕花門,裏頭幾個管事正埋首核對賬簿,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筆都掉在了地上。為首的中年人揉著被震得發麻的耳朵,沒好氣地說:“秋姨,您這嗓門能把墨府的地基都震鬆動咯!找老周得去馬廄,他這會兒準在給那匹新來的西域馬喂草料。”
    秋姨也不惱,咧嘴一笑,轉身就朝著馬廄方向去了。遠遠瞧見老周頭正踮著腳給馬添草料,她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一把拽住老周頭的袖子:“哎喲我的老周頭,可算逮著你了!“老周頭!就問你一句話!”秋姨著急的問著。
    老周頭被拽得踉蹌,慌忙捂住草料袋口,壓低聲音嗬斥:“秋婆子你作死!沒瞧見家主剛往這邊來過?”他警惕地掃視四周,簷角銅鈴在風中發出細碎聲響,驚得他渾身一顫。
    “就耽誤你半柱香!”秋姨將人往月洞門後拽,繡著並蒂蓮的帕子都攥出了褶皺,“我就打聽少主……”
    “打住!”老周頭猛地甩開她的手,草料撒了一地,“當年的事一個字都不能說!家主早放話,敢提半句的,打斷腿扔去亂葬崗!”他彎腰收拾草料時,後頸的舊疤在衣領間若隱若現——那是五年前說錯話留下的教訓。
    秋姨卻不依不饒,從袖中掏出油紙包的桂花糕,掰下一塊塞進老周頭手裏:“你就看在這糕點的份上……”
    “拿開!”老周頭像被燙到似的後退半步,糕點掉在地上,“當年少主被接回來的慘狀,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不過是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他聲音發顫,餘光瞥見遠處影影綽綽的人影,慌忙拽起草料袋,“別再跟著我,不然咱倆都得完蛋!”
    秋姨望著老周頭慌張離去的背影,突然小跑兩步追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老周頭,你就可憐可憐我這老婆子!我非得問個明白不可,少主到底是怎麽被接回來的?還有他生辰,真的是臘月廿三?”
    老周頭急得直跺腳:“你這瘋婆子,是不是嫌命長?這事兒沾上一點,咱們都得掉腦袋!”他用力甩開秋姨的手,草料袋裏的幹草簌簌掉落。
    “我不管!”秋姨叉著腰,堵在老周頭麵前,“你今天要是不說,我就......”她眼珠子一轉,突然壓低聲音,“我就把上個月看見你從庫房偷拿熏香的事兒抖出去!”
    老周頭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額頭上青筋直跳:“你、你胡說!血口噴人!”“我胡說?”秋姨得意地揚起下巴,“那夜戌時三刻,你鬼鬼祟祟溜進庫房,出來時懷裏鼓鼓囊囊的。要不是我當時去茅房,還真發現不了。怎麽,要不要我去告訴家主,或者......告訴少主?”她故意把“少主”二字咬得很重。
    老周頭的手抖了起來,眼神裏滿是驚恐和憤怒:“秋桂蘭,你別欺人太甚!我不過拿了兩盒快過期的熏香,那玩意兒放著也是浪費!”
    “喲,這我可不管。”秋姨晃了晃手中的帕子,“你要是把少主的事兒原原本本告訴我,我就當沒看見。不然......”她拖長了聲音,“我這張嘴可保不準什麽時候就說漏了。”
    老周頭咬牙切齒地盯著秋姨,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沉默半晌,他終於恨恨地吐出一句:“算你狠!”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後,壓低聲音說,“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敢往外透一個字,我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不會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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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姨連忙點頭,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放心放心!你快說,我保證爛在肚子裏!”老周頭又往四周看了看,才湊近秋姨耳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隨著他的講述,秋姨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手指緊緊攥著帕子,指節都泛出了青白......
    老周頭喉嚨發緊,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壓低聲音道:“那年雪下得能埋人,家主帶了五個護院,從城西亂葬崗邊上的破廟把人拖出來。那孩子死死抱著塊發黑的饅頭,指甲縫裏嵌滿血泥,見人就咬,活像頭小獸。”他頓了頓,瞥見秋姨瞪大的雙眼,聲音更輕了,“家主嫌髒,當場讓人用麻繩捆了,在結冰的河水裏涮了三遍,那孩子嘴唇紫得跟茄子似的,愣是沒哭一聲。”
    秋姨的指甲掐進掌心,雲錦帕子被攥得發皺:“生辰......生辰也是隨便定的?”“可不是?”老周頭冷笑一聲,踢開腳邊的碎石,“家主翻了翻黃曆,說臘月廿三宜祭祀,就當是那孩子生辰。當夜家主在正廳擺宴,那孩子卻被鎖在柴房,連口熱湯都沒喝上。”他突然湊近,呼出的白氣噴在秋姨臉上,“現在知道為什麽不能說了吧?這些事要是傳出去,家主能把咱們的舌頭都拔了!”
    秋姨渾身發冷,仿佛看見當年蜷縮在柴房的小小身影。她剛要開口,忽聽得竹林外傳來腳步聲,兩人瞬間僵住。老周頭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推進旁邊的灌木叢。枯葉簌簌落下,一雙繡著金線雲紋的皂靴從眼前掠過,是墨府的管事在巡夜。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老周頭鬆開手,惡狠狠地說:“記住,要是敢說出去半個字......”“我懂!”秋姨急忙打斷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這是我攢的碎銀子買的醬牛肉,你拿著。”她望著老周頭警惕的眼神,歎了口氣,“我就是想著,少主這些年不容易,想給他過個像樣的生辰。”
    老周頭盯著醬牛肉,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一把奪過塞進懷裏:“別再纏著我!”他轉身消失在竹林深處,衣擺掃過帶刺的藤蔓,發出沙沙聲響。
    老周頭轉身要走,秋姨突然又拽住他衣角:“等等!你再好好想想,當年夫人......就是少主生母,她走的時候是什麽時辰?懷胎幾個月才生下少主?”
    老周頭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猛地甩開她的手:“你還有完沒完!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跟生辰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關係?”秋姨急得直跺腳,“我聽接生婆說過,早產的孩子生辰得往前推,足月的又得算日子......你仔細想想,夫人懷著孕被趕出府,在路上吃了那麽多苦,少主的生辰說不定根本不是臘月廿三!”
    老周頭的瞳孔猛地收縮,臉上血色盡褪。十六年前那個雨夜突然在眼前閃過:渾身是血的丫鬟從後門爬進來,哭著說夫人在破廟難產,生下孩子後就咽了氣。當時家主正在前廳會客,隨手扔下一句“庶子而已”,連正眼都沒瞧那繈褓一眼。
    “你、你打聽這些做什麽?”老周頭聲音發顫,“就算知道了又能改變什麽?家主定的日子,誰敢......”
    “我就想給少主過個真正的生辰!”秋姨眼眶發紅,“你沒見他每次看著府裏其他人慶生時的眼神......他也是墨家人,不該連自己出生的日子都不知道!”
    老周頭沉默良久,彎腰撿起地上掉落的草料,聲音低得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我隻記得......那年六月初五下著暴雨,夫人身邊的丫鬟回來報信。至於懷胎多久......”他突然打住,警惕地看向四周,“別再問了,知道越多,死得越慘!”
    “老周頭!”秋姨見他要走,急中生智喊道,“你要是告訴我,我就把庫房鑰匙的事爛在肚子裏!上個月你說鑰匙丟了,其實是藏起來了吧?我保證不說出去!”
    老周頭的腳步僵在原地,手中的草料簌簌掉落。秋姨的話像根刺,紮進他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那天他確實沒丟鑰匙,而是偷偷藏了起來,因為他發現庫房暗格裏,藏著家主和蘇記商號的密信,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足以讓墨家萬劫不複。
    “三日後醜時,老地方。”老周頭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消失在竹林深處。秋姨望著他的背影,攥緊了手中的雲錦帕子,繡了一半的梅花在月光下泛著血色。
    三日後醜時,墨府的更鼓聲還在遠處回蕩。秋姨裹緊粗布棉襖,踩著滿地霜花往城西走。竹林盡頭的老槐樹在月光下投下巨大陰影,她剛要邁步,樹後突然伸出一隻手,將她猛地拽進灌木叢。
    “你瘋了?”老周頭壓低聲音,呼出的白氣在月光下凝成白霧,“家主的暗衛今夜在巡夜,差點被發現!”他鬆開手時,秋姨才注意到他腰間別著把短刀,刀刃上還沾著半幹的草屑。
    兩人默不作聲地往更深處走。枯葉在腳下發出細碎聲響,驚起幾隻夜梟。直到穿過一片荊棘叢,來到一處荒廢的土地廟前,老周頭才停下腳步。廟門斑駁的“土地公”三字在風中搖搖欲墜,牆角結滿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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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是早產。”老周頭突然開口,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那年六月初五,雨下得人睜不開眼。她身邊的小丫鬟爬了整整一夜,才從城西破廟爬回軒墨莊報信。”他頓了頓,伸手摸了摸土地公剝落的胡須,“聽說......夫人是被家主派人故意引到那條湍急的河上,馬車翻了,她也是幸運,被衝上岸,爬了幾裏地才到破廟。”
    秋姨捂住嘴,壓抑的抽氣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月光透過廟頂的破洞灑進來,照見老周頭布滿皺紋的臉,那上麵的恐懼和愧疚,比任何時候都明顯。
    “少主生下來不足五斤,渾身青紫。”老周頭繼續說,聲音越來越輕,“家主說臘月廿三日子好,就把那天定為生辰。可我記得清楚......”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背上青筋暴起,“小丫鬟咽氣前說,夫人臨產前一直念叨‘六月,初五,我的兒’......”
    土地廟外傳來夜風吹過竹林的嗚咽聲。秋姨感覺膝蓋發軟,靠著冰涼的牆壁緩緩蹲下。雲錦帕子從袖中滑落,繡了一半的梅花落在塵土裏。她想起今早收拾少主書房時,看見她對著一幅破舊的梅花圖發呆,眼神裏的眷戀讓人心疼。
    “別再查了。”老周頭彎腰撿起帕子,塞進她手裏,“家主這些年一直在找當年的知情者。上個月失蹤的賬房先生,就是因為多嘴問了句夫人的事......”他突然噤聲,警惕地望向廟外,遠處傳來犬吠聲,由遠及近。
    “快走!”老周頭拽起秋姨就跑,兩人跌跌撞撞地穿過荊棘叢。秋姨的棉襖被劃破,掌心被刺紮出血,可她什麽都顧不上了。腦海裏反複回響著“初五”兩個字,還有老周頭最後那句話:“有些真相,還是爛在肚子裏的好......”
    兩人跌跌撞撞跑出小樹林,在一處斷牆邊停下喘氣。秋姨甩開老周頭的手,發間的木簪歪歪斜斜,眼中卻燃著執拗的火:“你還藏著多少事?夫人有沒有說孩子生辰八字?”
    老周頭望著遠處墨府方向若隱若現的燈火,喉結劇烈滾動:“我說過別再問!家主豢養的死士耳目遍布全城,被發現咱倆都得死!”
    “死?”秋姨突然冷笑,從袖中掏出半塊發黑的餅子,“這是今早廚房剩下的,我留著當午飯。你以為我在軒墨莊當牛做馬五年,還怕死?”她將餅子狠狠摔在地上,“我就想知道,那個總在書房熬夜到三更的孩子,他到底哪天出生!”
    老周頭嘴唇顫抖著,伸手去夠腰間短刀又猛地縮回。月光照亮他眼底的驚惶與掙紮:“你非要把傷疤都撕開才甘心?夫人早產足足兩個月,在破廟血水裏生下孩子,最後隻......”他突然捂住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隻什麽?”秋姨上前揪住他衣領,粗布衣裳下嶙峋的骨頭硌得她掌心生疼,“是不是隻來得及在牆上寫個‘八’字?是不是那半塊帶齒痕的饅頭,是少主在冰天雪地裏唯一的吃食?”
    老周頭瞳孔驟縮,踉蹌著後退撞上斷牆:“你怎麽......”
    “我在軒墨莊當差,什麽聽不到?”秋姨抹了把臉,不知何時淚水已混著灰塵糊在臉上,“前院新來的小廝說,少主書房供著幅破梅花圖,每月初五都要親自擦拭。你敢說這和夫人留下的繈褓沒關係?”
    老周頭突然癱坐在地,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住牆縫:“當年小丫鬟咽氣前,塞給我半幅繈褓......”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後露出泛黃的布料,“上麵繡著殘梅,還有道深深的齒痕,是少主餓得狠了咬的。”
    秋姨顫抖著接過繈褓,布料上暗紅的血跡早已發黑。遠處傳來打更聲,驚得她渾身一顫:“家主知道夫人留了東西?”
    “他帶人鏟平破廟時,我藏在草堆裏。”老周頭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後來他讓人把所有知情者......”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犬吠,老周頭猛地拽起秋姨:“快走!從狗洞鑽出去!”
    兩人在野地裏狂奔,秋姨被荊棘劃破小腿也渾然不覺。老周頭將繈褓塞進她懷裏,壓低聲音嘶吼:“記住!臘月廿三是假的!真正的生辰......”他的話被夜風吹散,隻留下秋姨攥著繈褓,望著墨府方向亮起的火把,在寒風中簌簌發抖。
    秋姨攥著繈褓躲在破廟的殘垣下,老周頭急促的喘息聲在耳畔炸開:“當年家主是在城西三十裏的鷹嘴崖下找到少主!那地方三麵絕壁,隻有條羊腸小道......”
    “鷹嘴崖?”秋姨的指甲掐進繈褓裏,布料上的齒痕硌得掌心生疼,“可你不是說在貧民窟?”
    老周頭抹了把臉上的冷汗,喉結滾動著:“家主對外這麽說的!實際上......”他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暗紅血跡,“實際上夫人被扔出府後,在鷹嘴崖下的山神廟生下孩子。那廟早荒廢了,周圍隻有獵戶偶爾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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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少主在山裏長到七八歲?”秋姨的聲音發顫,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麵:小小的孩子在寒風中啃著硬饅頭,用石塊在廟牆上刻梅花。
    老周頭艱難地點頭:“我偷偷去看過一次。他用獸皮裹著身子,頭發長的蓋住眼睛,見人就躲。直到那年冬天,家主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帶著護院把人硬拖回來。孩子死死抱著廟門口的石獅子,指甲都摳出血了......”
    秋姨突然抓住老周頭的手腕:“那山神廟還在嗎?”“早塌了!”老周頭甩開她的手,“家主找到人後,就放火把廟燒了,連塊磚都沒留下!”他突然壓低聲音,湊到秋姨耳邊,“但廟前有棵歪脖子樹,樹幹上刻著......”
    話沒說完,遠處傳來馬蹄聲。老周頭臉色驟變,猛地將秋姨推進旁邊的枯井:“快走!從暗道出去!記住,歪脖子樹......”井口突然被陰影籠罩,老周頭的悶哼聲混著刀劍相撞的聲音傳來。
    秋姨扒著井壁的苔蘚往上爬,月光照亮井壁上刻著的半朵梅花。當她終於爬出枯井時,隻看到老周頭倒在血泊裏,手裏還攥著半塊帶齒痕的饅頭。遠處的墨府燈火通明,她將繈褓貼在心口,朝著城西鷹嘴崖的方向狂奔而去,寒風卷起她散落的白發,在夜色中宛如一麵招魂幡。
    秋姨跌坐在歪脖子樹下,枯枝劃破掌心的疼痛抵不過心口翻湧的酸澀。她顫抖著指尖撫過樹幹上歪斜的“八”字,恍惚看見十六年前蜷縮在廟門口的孩童,用磨鈍的石塊一下下鑿刻的模樣。繈褓上暗紅的血跡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與樹影交織成破碎的畫麵。
    遠處傳來狼嚎,驚得她渾身一顫。她慌忙將繈褓塞進懷裏,卻摸到油紙包裏硬物,老周頭最後塞給她的,竟是半塊發黑的饅頭,齒痕依舊清晰。“孩子......”她對著空蕩蕩的山林呢喃,聲音被山風撕成碎片。忽然想起老周頭說獵戶偶爾經過,立刻扒著樹幹站起來,往山坳深處踉蹌而去。
    山路愈發陡峭,秋姨摔了無數次,膝蓋和手肘都滲出鮮血。黎明時分,她終於在半山腰發現半塌的土坯房,門口曬著的獸皮還帶著露水。“有人嗎?”她拍打著破門,聲音嘶啞。門吱呀推開,滿臉皺紋的老獵戶握著獵槍警惕地盯著她:“你是......”
    “我找十六年前在山神廟的孩子!”秋姨扯出繈褓,“他被人帶走時,手裏攥著帶齒痕的饅頭!”老獵戶皺起眉頭,槍管在門檻上磕了磕:“山神廟壓根沒孩子,你找錯地兒了。”見秋姨瞬間慘白的臉,他突然頓住,眯起眼睛打量繈褓上的殘梅,“等等......你說的該不會是山下虎頭村那娃?”
    秋姨踉蹌著抓住門框:“虎頭村?”
    “唉,可憐見的。”老獵戶把獵槍靠牆放下,從灶台邊摸出煙袋鍋,“那年臘月,村裏不知咋起了大火,燒得片瓦不留。就那娃命大,被濃煙嗆暈在村口老槐樹下,正巧被路過的貨郎救下。”他吧嗒吧嗒抽著煙,煙鍋裏的火星明滅不定,“救下後本想送他去官府,可這娃性子倔,半道上就跑了,後來也不知怎麽的,竟躲進了山神廟。”
    秋姨渾身一震,老周頭說的場景與眼前的線索漸漸重疊。老獵戶繼續說道:“那廟早荒廢了,四處漏風,夜裏還常有野狼出沒。可那娃就靠著討來的殘羹剩飯,在廟裏硬撐了好些日子。有人見他總在廟門口的歪脖子樹上刻東西,也不知道刻的啥。”
    “後來呢?”秋姨聲音發顫。“後來啊,”老獵戶歎了口氣,“也不知是走漏了風聲,還是有人惦記上了這娃。某天夜裏,一群黑衣人突然闖進山裏,把廟圍了個水泄不通。村裏人遠遠瞧見,那娃被他們從廟裏拖出來時,死死抱著廟門口的石獅子,嗓子都喊啞了,指甲縫裏全是血......”他磕了磕煙袋鍋,“再後來,就聽說那孩子被帶進了軒墨莊。”
    晨霧不知何時漫上山坡,秋姨攥著繈褓的手劇烈顫抖。老獵戶從櫃子深處翻出個布包,裏麵裹著枚生鏽的鈴鐺:“那年在虎頭村廢墟撿到的,鈴鐺係帶子上,繡著半朵梅花......”
    秋姨攥著生鏽的銅鈴和繈褓,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別院趕。晨霧漸漸散去,陽光刺破雲層,照得她發間的白發銀絲般發亮。懷中老獵戶給的布包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踩著十六年前那個蜷縮在山神廟裏的小身影。
    推開別院斑駁的木門,熟悉的黴味混著艾草香撲麵而來。秋姨將銅鈴和繈褓鎖進樟木箱底,手指撫過箱中疊好的雲錦,那是準備給少主繡生辰賀禮的料子,如今針腳淩亂,倒像是她此刻翻湧的心緒。
    “該怎麽說呢......”她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喃喃自語。白姑娘是唯一真心待少主的人,可也有一陣子沒來這別院了,而墨瑤小姐,好久沒回來了。
    秋姨坐到灶台前,望著冷掉的灶膛發起呆。若告訴白姑娘,隻怕她連夜就要找家主討個說法;可若等小姐回來,又不知要等到何時。她抓起火鉗撥弄著灶灰,突然想起少主書房那盞常亮到三更的油燈,想起他每次路過廚房時,總會多看兩眼蒸籠裏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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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五......”她掰著手指盤算,離真正的生辰還有兩個多月。若是能在那天,叫上白姑娘和小姐,再做上一桌好菜......秋姨猛地站起身,在屋裏來回踱步。可萬一消息走漏,家主雷霆震怒,又該如何是好?
    秋姨來回踱步幾圈,終於拍了拍腦袋:“急什麽!還有兩個多月呢,等白姑娘和小姐回別院,總能逮著機會說!”她彎腰撿起腳邊滾落的木梳,對著銅鏡把蓬亂的頭發重新挽成發髻,銀簪子別得鏗鏘作響,“眼下先把繡品趕完,不然又要被賬房那老東西念叨。”
    灶台邊的繡架上,半幅未完成的牡丹圖在穿堂風裏輕輕晃動。秋姨抄起銀針,指尖卻懸在絲線前頓住,想起老周頭說少主生母用鮮血在牆上寫“五”字的模樣,手中的紅線突然變得刺眼。她慌忙換了根月白色絲線,嘴裏嘟囔著:“繡完這兩幅屏風,說什麽也得把少爺的事兒告訴她們。”
    針腳在綢緞上穿梭,秋姨的思緒卻飄到了後廚。她盤算著等六月初五那天,要做碗加了紅糖的酒釀圓子,再蒸屜軟糯的桂花糕。正想得入神,院外突然傳來梆子聲,驚得她紮破了手指。“哎喲!”她把流血的指尖塞進嘴裏,又匆匆起身查看,生怕是家主派人來催繡品進度。
    確認無人後,秋姨摸著藏在袖中的銅鈴,重新坐回繡架前。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佝僂的背上,將銀針的影子拉得老長。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哼起不成調的童謠,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回蕩:“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仿佛這樣,就能把十六年前蜷縮在山神廟裏的那個小身影,和如今冷峻狠厲的少主重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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