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帳暖情濃,館冷謀深

字數:17673   加入書籤

A+A-


    夜色如硯中濃墨,被晚風輕輕研開,沿著相國府飛簷的輪廓緩緩暈染。簷角銅鈴在氣流中微微震顫,泄出幾不可聞的清響,墜在寂靜的庭院裏,仿佛有人以指尖輕叩時光的門扉。
    白詩言支肘坐於妝台前,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琉璃鏡邊緣。這麵西域進貢的寶鏡打磨得剔透,連燭火跳動的紋路都照得曆曆分明。鏡中的光影明明滅滅,映得她眼底的期待也忽明忽暗,像兩簇藏在錦緞深處的火苗,生怕被風驚擾。
    妝台上的螺鈿盒半敞著,幾枚蜜餞靜靜臥在其中。青梅脯的酸香與她發間的茉莉香纏綿交織,在空氣中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更夫的梆子聲已數過三遍,從初更那聲悠長的\"咚,\",到此刻隱約可聞的二更梆子,墨泯還未出現。
    \"吱呀——\"後窗被夜風悄悄推開,帶著露氣的涼意卷著片梧桐葉闖入,打著旋兒落在螺鈿盒上。葉片上的水珠墜入盒中,沾濕了枚青梅脯,發出細如蚊蚋的\"啪\"聲。
    墨泯翻身躍入時,衣袂掃過屏風,江南繡娘織就的百鳥朝鳳圖輕輕搖曳。架上的鸚鵡被驚動,正要撲棱翅膀鳴叫,卻被她眼疾手快地捂住鳥籠。那鳥兒不滿地啄了啄她的掌心,留下幾個淺淡的印痕。
    \"總算來了。\"白詩言轉過身,故意板起臉,指尖捏著帕子往她身上輕戳,\"再晚些,我就要鎖窗了!\"
    她身著月白色寢衣,領口繡著纏枝蓮紋,長發鬆鬆挽成個髻,幾縷碎發垂在頰邊,被燭火映得泛著柔和的光暈。嗔怪的話語從她唇間溢出,倒像是裹了層蜜糖,甜得人心尖發顫。
    墨泯本想解釋路上被巡夜侍衛耽擱,今日相國府外圍的侍衛比往常多了兩撥,她繞了三條街才避開,卻見白詩言忽然踮起腳,溫熱的唇瓣輕輕撞在自己唇角。
    那吻來得倉促又輕柔,帶著幾分怕被人窺見的羞怯,混著嗔怪的軟意,卻比任何解釋都更能熨帖人心。墨泯隻覺心頭被溫水漫過,方才躲避侍衛時的煩躁瞬間煙消雲散。
    \"噓——\"墨泯順勢摟住她的腰,將人往懷裏帶了帶,轉身抵在門板上。她身上還帶著夜露的清寒,隔著薄薄的衣料滲過來,卻讓白詩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穩。燭火被風一吹微微晃動,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被揉皺的畫,雖歪歪扭扭,卻透著說不盡的親昵。
    她低頭加深這個吻,舌尖撬開牙關時,嚐到她唇間淡淡的蜜餞味,想來是等得無聊時吃了些青梅脯。那酸味混著她唇齒間的清甜,在舌尖綻開,竟比她吃過的任何點心都要餘味悠長。
    白詩言的手指陷入她後頸的發間,將那根束發的絲帶都扯鬆了。墨色的長發垂落下來,纏住兩人交握的手,帶著夜露的涼意,卻燙得人心頭發顫。她被吻得渾身發軟,偏要踮著腳往人懷裏湊,直到聽見院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二更天了,才猛地偏過頭喘息,鼻尖抵著她發燙的下頜。
    她的呼吸粗重,帶著剛從外麵回來的微涼氣息,噴在她頸間,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
    \"還鬧不鬧?\"墨泯咬了咬她泛紅的耳垂,指尖順著她的腰線往上,故意在腰間的係帶處打了個結,\"再鬧,天亮都別想睡了。\"
    她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尾音微微上揚,似威脅又似引誘。白詩言的耳垂本就敏感,被她這麽一咬,渾身都軟了半截。
    白詩言往她懷裏縮了縮,聲音軟得像化了的蜜糖:\"誰讓你來得這麽晚。\"話雖如此,卻主動湊過去,在她頸側輕輕咬了口,留下個淺淺的牙印,\"這是罰你的。\"
    那牙印不深,像隻調皮的小貓撓了下,反而讓墨泯的心更癢了。她低笑一聲,伸手將她打了個結的係帶解開,指尖劃過她腰間的肌膚,引得她輕輕顫了顫。
    帳幔被輕輕放下,遮住了滿室的燭火。藕荷色的帳紗垂落,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隻剩下帳內兩人的呼吸聲。兩人並排躺在錦被裏,墨泯的手還纏著她的,指尖在她掌心畫著圈,畫得她心尖發癢。
    白詩言的頭枕在她臂彎裏,聽著她胸腔裏沉穩的心跳,像聽著最安心的曲子。她忽然笑道:\"白日裏那糖畫師傅,定是瞧出我們不對勁了,你沒瞧見她遞兔子時那眼神,笑得跟偷了雞似的。\"
    \"瞧見了又如何。\"墨泯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指尖劃過她腕間的銀鐲,\"反正你是我的人,遲早要讓全紫彥的人都知道。\"
    她忽然想起什麽,從袖中摸出個小錦盒,打開時裏麵躺著支銀簪,纏枝蓮紋裏嵌著的珍珠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白日裏瞧你發間少了支簪子,特意去挑的。\"
    昨日她去給祖母請安,不小心碰掉了支常用的玉簪,當時還懊惱了好一陣子。沒想到她竟記在了心上。白詩言捏著簪子往她發間插,想捉弄她一下,卻被她按住手。
    墨泯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吻如細密的雨點兒落在她眉眼間:\"別亂動,不然我可不保證接下來會做什麽。\"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故意的沙啞,惹得白詩言渾身一顫,隻能乖乖地任由她親。
    她的吻從眉眼滑到鼻尖,再到唇瓣,溫柔又纏綿。白詩言閉上眼睛,感受著她的氣息包裹著自己,像沉溺在溫暖的水裏,連時間都仿佛慢了下來。
    不知親了多久,燭火漸漸弱下去,隻剩月光從窗欞鑽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白詩言的指尖劃過她胸前的盤扣,忽然打了個哈欠:\"明日還要去給祖母請安,祖母年紀大了,最是看重規矩,若是明日她起晚了,少不得要被盤問幾句。快睡吧。\"
    墨泯卻不肯,非要枕著她的胳膊,鼻尖蹭著她頸窩的軟肉:\"再聊會兒。\"她難得能這樣和她安安穩穩地待著,總覺得時間不夠用。
    墨泯腦袋往白詩言頸窩又蹭了蹭,聲音帶著點悶:\"再陪我說會兒話唄。\"
    白詩言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含混著哼唧:\"說啥呀?是說你前日練劍時被石子絆了腳的糗事,還是講你藏在袖袋裏那半塊糖要留給誰?\"
    墨泯被戳中舊事,喉間溢出低笑,指尖在她胳膊上輕輕敲了敲:\"哪有什麽糗事,那是我故意逗你笑的。\"
    白詩言\"唔\"了一聲,眼睫動了動:\"那糖呢?自然是給你的。\"墨泯聲音放軟,伸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碎發,指尖卻沒規矩,順著臉頰滑到頸側,輕輕搔了下,\"前日見你盯著街邊糖畫看了兩眼,特意留的。\"
    白詩言被她鬧得縮了縮脖子,帶著困意嗔她:\"別鬧,癢……好,不鬧。\"墨泯收了手,聲音放得更柔,\"那閉眼歇著,我在這兒陪著你,等你睡著了再睡。\"
    白詩言\"嗯\"了一聲,眼睫顫了顫,聲音輕得像羽毛:\"那你也別熬著……知道了。\"墨泯應著,鼻尖蹭了蹭她的發頂,\"睡吧。\"
    白詩言沒再說話,呼吸漸漸勻了,想來是真睡著了。墨泯靜靜看著她的睡顏,指尖在她發間流連,心裏軟得像揣了團棉花,這樣安穩的時刻,哪怕隻是聽她含混地說幾句話,都覺得珍貴。
    夜漸漸深了,連院外的蟲鳴都低了下去。帳幔裏的呼吸漸漸勻淨,月光落在兩人交纏的發絲上,像撒了把碎銀,溫柔得不像話。
    而此時的城西醫館,夜棺姬剛解開麵具,露出那張帶著道淺疤的側臉,那疤痕從眉尾延伸到顴骨,不算猙獰,卻給她添了幾分淩厲。她正取過布巾擦著手,指尖剛觸到微涼的布料,\"哐當\"一聲巨響突然炸開,木門被人猛地踹開,藥箱應聲翻倒在地,銀針散落一地,泛著森森冷光。
    她抬眼望去,十幾個黑衣人手執長刀已湧了進來,瞬間將小小的藥館圍得水泄不通。為首的人穿著玄色勁裝,臉上蒙著黑布,隻露出雙陰鷙的眼睛,像藏在暗處的狼。
    \"夜大夫,我家主子有請。\"那人聲音像磨過的石頭,又粗又啞,\"孫府有人病了,聽聞您醫術高明,特來相邀。\"
    夜棺姬慢條斯理地撿起地上的銀針,指尖在針尾輕輕撚了撚,語氣裏帶著點嘲諷:\"孫府?是那位前幾日還在勾欄院裏喝花酒,今日就病得下不了床的孫家少爺?\"她將銀針擲回藥箱,發出清脆的響聲,\"我這醫館小,治不了位高權重的富貴病,請回吧。\"
    她在這城西開醫館三年,什麽人沒見過?孫家少爺孫北辰的名聲,在紫彥城就是個笑話,仗著他爹孫丞相的勢,整日遊手好閑,吃喝嫖賭又欺男霸女,她才懶得管。
    黑衣人顯然沒料到她這般不給麵子,往前踏了步,長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夜大夫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家主子說了,您若是肯去,金銀珠寶任您挑;若是不肯……\"他揮了揮手,身後的人立刻上前一步,刀光幾乎要抵到她鼻尖。
    夜棺姬忽然笑了,那笑聲在空蕩的醫館裏顯得格外刺耳,像碎玻璃劃過石板路。她猛地抓起藥箱,反手將箱底的藥粉撒了出去。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散開,帶著刺鼻的氣味,那是她特製的迷藥,雖不致命,卻能讓人暫時失去力氣。
    黑衣人頓時捂著臉咳嗽起來,一個個東倒西歪。
    \"找死!\"為首的人怒吼一聲,揮刀砍過來。夜棺姬側身躲過,動作快得像陣風,指尖不知何時多了根銀針,快如閃電般刺向他手腕的麻筋。隻聽\"哐當\"一聲,長刀掉在地上,那人捂著腕子疼得齜牙咧嘴,額頭直冒冷汗。
    \"我的規矩,不治權貴,不救蠢貨。\"夜棺姬抬腳踹開撲上來的兩個黑衣人,藥箱在她手裏成了武器,砸得人仰馬翻,\"回去告訴孫家,若是真病了,就該清心寡欲些;若是裝病躲事,我這銀針,專治裝腔作勢的雜碎。\"
    她的動作又快又狠,招招都往要害上打,卻又留了分寸,沒下死手。不過片刻功夫,十幾個黑衣人就被打得鼻青臉腫,連滾帶爬地逃出醫館,像是被趕的喪家之犬。
    夜棺姬拍了拍手上的灰,彎腰撿起那支掉在地上的蠍子玉簪,想來是方才打鬥時刮到了哪個蠢貨。她望著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眼底閃過一絲冷冽,轉身將藥箱重新鎖好,木門\"砰\"地關上,將滿街的月色都關在了門外。
    醫館裏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藥草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漫。夜棺姬走到藥櫃前,從最上層取下個小瓷瓶,倒出粒藥丸吞了下去。那藥丸帶著苦澀的味道,是她用來壓製舊傷的。她摸了摸臉上的疤痕,眼神暗了暗,孫家……這筆賬,遲早要算。
    晨光剛漫過窗紙,白詩言就被頸間的癢意弄醒了。眼睫顫了顫,睜開眼就見墨泯正低頭啄她的鎖骨,昨日留下的紅痕已淡成淺粉,卻被她又添了個新的。那處肌膚本就敏感,被她這麽一弄,她頓時癢得縮了縮脖子。
    \"別鬧……\"白詩言推她的肩,聲音還帶著剛醒的軟糯,像浸了晨露的棉花,\"再不走,丫鬟該端水盆來了。\"
    春桃和小梅向來與青禾一同伺候,每日卯時三刻總會結伴提著梳洗用具過來,算算眼下的時辰,離她們穿過月洞門進院怕是隻剩片刻了。
    墨泯卻半點沒有起身的意思,反而得寸進尺地收緊手臂,將她更緊地按在懷裏。錦被下的手還不安分地往她腰後探了探,把人箍得幾乎貼在自己胸口,能清晰聽見彼此交疊的心跳。她先是低頭在她額間印下一個輕吻,帶著晨起的慵懶暖意,隨即又輾轉著吻上她的眉眼,睫毛被她的呼吸掃得輕顫,像振翅欲飛的蝶。鼻尖蹭過她挺翹的鼻尖時,帶起一陣癢意,惹得她往她頸窩縮了縮,她卻低笑著追上去,終於將吻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這吻起初還帶著幾分試探的輕柔,漸漸地就纏纏綿綿起來。舌尖小心翼翼地掃過她的唇角,嚐到一絲若有似無的清甜,想來是昨夜她睡前含在嘴裏的那枚蜜餞,甜意竟絲絲縷縷留到了晨起。她忍不住加深了吻,直到她氣息漸亂,指尖攥著她的衣襟微微發顫,才稍稍放緩了力道,卻仍是不肯鬆口。
    院外的動靜越來越近了,青禾的聲音混著春桃\"慢點走,別撞著廊柱\"的叮囑,還有小梅那雙繡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輕快聲響,那句\"小姐,您醒了嗎?\"眼看就要到窗下。墨泯這才不情不願地稍稍撐起身子,額角抵著她的,鼻尖還蹭著她發燙的臉頰,卻仍舍不得移開唇,在她唇角又輕輕啄了兩下,像偷食的雀兒。末了,指尖帶著點捉弄的意味,輕輕捏了捏她被吻得泛紅的耳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晨起未散的沙啞磁性:\"晚上等我。\"
    白詩言被這接二連三的吻攪得渾身發軟,骨頭都像浸了蜜般酥麻。腦子暈乎乎的,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了,隻能胡亂點頭應著,唇角還殘留著她的溫度,甜絲絲的。眼看著她利落地翻出後窗,玄色衣袂掃過院角的竹籬笆,帶起一陣極輕的\"簌簌\"聲,混著她足尖點地的微響,才後知後覺地抬手撫上自己發燙的唇。指尖剛觸到唇角柔軟的皮肉,那點殘留的觸感便像電流般竄開,從唇尖一路麻到耳根。
    她望著窗欞發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果然燙得驚人。頸側也泛起淡淡的粉色,連帶著臉頰都燒了起來,像籠著層暖融融的雲霞。方才被她吻過的眉眼、鼻尖、唇瓣,仿佛都還留著她的氣息,讓她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口來。
    不過片刻功夫,青禾便端著銅盆走在頭裏,春桃拎著疊好的衣衫緊隨其後,小梅則捧著妝匣,三人一同進來了。銅盆沿搭著整齊的巾帕,水汽氤氳裏還帶著點皂角的清香。青禾見自家小姐還坐在床邊,臉頰緋紅得像染了胭脂,眼神也有些發怔,不由得抿唇笑道:\"小姐今日氣色可真好,臉頰紅撲撲的,莫不是夜裏做了什麽甜絲絲的好夢?\"
    春桃也跟著打趣:\"可不是嘛,瞧這臉紅的,定是夢著什麽好事了。\"小梅在一旁抿著嘴笑,偷偷用帕子掩了掩唇角。
    白詩言被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臉更紅了,伸手輕輕拍了下青禾的胳膊,嗔道:\"就你們嘴貧,快別打趣我了,趕緊伺候我梳洗。\"
    白日裏去給祖母請安時,白詩言的心思總像斷了線的風箏,怎麽也收不回來。祖母說東,她腦子裏卻在想西,往往前半句還聽著,後半句就飄遠了,手裏捧著的茶盞晃了晃,差點沒拿穩,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才驚得她回神。
    “詩言這是怎麽了?”祖母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盞,茶蓋磕在杯沿,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看著孫女魂不守舍的模樣,關切地蹙起眉,“瞧著這副樣子,莫不是昨夜沒睡安穩?”
    “沒有的事,祖母。”白詩言連忙放下茶盞,指尖悄悄按了按發燙的手背,勉強笑了笑,“許是今日天氣暖,暖得人有些犯困罷了。”
    話雖如此,心裏卻像揣了隻亂撞的小鹿,墨泯此刻在做什麽呢?是在商鋪裏處理那些繁雜的事務,還是像她想她一樣,也在偷偷想著自己?
    與此同時,墨泯坐在軒墨莊的主位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下首的彥子鶴正條理清晰地匯報著紫彥各地的商鋪月賬,彥子玉則在一旁補充著北地城鎮的綢緞銷路,字句間皆是生意往來的利弊盈虧。
    她本該凝神細聽,可不知怎的,耳邊彥家兄弟的聲音漸漸模糊。眼前晃過的,全是昨夜白詩言的模樣,她踮腳湊過來時,鬢邊碎發掃過他下頜的微癢;她縮在他懷裏打盹時,呼吸拂過他頸側的溫熱;還有她發間那股淡淡的茉莉香,混著夜裏的晚風,纏纏綿綿繞在鼻尖,連帶著此刻茶盞裏的龍井,都仿佛染上了幾分甜意。
    “……西邊的皮毛行本月倒是盈餘不少,隻是鞣製的法子還需再改良。”彥子鶴說著,見主位上的人半天沒動靜,不由得和彥子玉對視一眼,輕輕喚了聲:“少主?”
    墨泯這才回過神,抬眼時還帶著幾分恍惚,接過彥子鶴遞來的賬冊,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上,卻半天沒看進去一個。她指尖在賬冊邊緣頓了頓,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自己這模樣,倒像是被勾了魂去。
    彥子玉見她神色恍惚,又補充道:“南邊新鋪開的胭脂鋪反響極好,尤其是那批薔薇膏,紫彥的貴女們都搶著預定,要不要再加製些?”
    墨泯“嗯”了一聲,指尖在賬冊上虛點兩下,心思卻早飄到了別處。方才彥子鶴說北地綢緞銷路時,她竟莫名想起白詩言前日穿的那件月白綾裙,風一吹,裙擺像落了片雲,襯得她膚色愈發瑩白。
    “餘下的事你們兄弟倆看著處置便是。”她合上賬冊,抬眼看向窗外,日頭已爬到了半空,透過雕花木窗灑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算算時辰,離與白詩言約好的時刻不遠了。
    彥子鶴兄弟見他似有要事,便起身告辭。墨泯送走二人,轉身從書架暗格裏取出個小巧的木盒,裏麵是昨夜特意讓人尋來的桃花酥,粉白的酥皮上還印著桃花紋樣,倒襯得今日的桃花林。
    她喚來隨從:“今日午後的議事暫且推了,就說我去城郊別院查看新到的茶苗。”
    隨從應聲退下,墨泯理了理衣襟,快步走出軒墨莊。門外的馬車早已備好,她掀簾坐進去時,唇角還帶著點藏不住的笑意,想來這時候,她該也正想著如何溜出門吧。
    午後的風卷著梔子花的甜香,掠過滿池碧葉粉荷,白詩言借著去城外別院避暑的由頭,讓車夫把馬車停在柳林外。青禾剛將食盒遞到她手裏,她便轉頭吩咐:“你先去馬車旁歇著,我拎著食盒在林子裏走兩步,透透氣就回來。”
    青禾應聲退開,腳步漸漸往馬車方向挪遠。白詩言剛轉身要往林深處走,身後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心頭一跳,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猛地拽進懷裏,墨泯穿著月白直裰,袖口被風掀起,腕間青玉佩晃出細碎的光,她扣著她後頸的手帶著灼人的溫度,低頭便不由分說地吻了下來。
    手裏的食盒“咚”地落在草地上,白詩言被這突如其來的吻撞得踮起腳尖,後背抵著柳樹粗糙的樹幹,鼻尖全是她身上的鬆煙墨香。她好不容易掙開點空隙,喘著氣輕拍她的肩:“別……青禾還在外麵呢。”
    “看不見。”墨泯低笑一聲,咬了咬她的唇角,吻得更急,“讓我親夠了再說。”
    她的吻又狠又纏綿,舌尖纏著她的,帶著半日未見的渴盼。白詩言的雙手不自覺地攀住她的衣襟,指尖攥得她的料子發皺,柳絲垂落掃過發頂,蟬鳴聒噪裏,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比蟬聲還要響。
    “早上在軒墨莊,聽彥子鶴說南邊綢緞漲價,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穿新做的水綠裙好看。”墨泯終於肯退開些,額頭抵著她的,呼吸燙得像夏陽,“你說,我是不是魔怔了?”
    白詩言被她說得臉頰發燙,伸手推她:“就你嘴甜。”
    “是真的。”她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裏跳得又急又重,“從分開到現在,沒一刻不想你。”說著又低頭吻下來,這次帶了點小心翼翼的溫柔,“食盒裏是什麽?”
    “給你帶的綠豆糕,想著天熱……”她的話被吻截斷,含糊不清地咽了下去。
    她吻得愈發投入,手從後頸滑到腰間,輕輕將人往懷裏帶:“待會兒再吃,現在隻想吃你。”
    白詩言被她逗得耳根發紅,卻忍不住勾住她的脖頸:“就知道欺負我。”
    “哪敢欺負你。”墨泯低笑著咬了咬她的耳垂,“疼還來不及呢。”她的吻一路往下,在她頸側留下細密的印子,“晚上我去你那兒,給你帶上次說的那家糖畫。”
    “祖母今日留了我說話,怕是要晚些。”白詩言輕聲道,指尖纏著她的衣襟。
    “我等。”她立刻應道,又在她唇上狠狠親了一口,“等多久都願意。”
    遠處傳來青禾隱約的咳嗽聲,白詩言推了推她:“該回去了,讓她等著不好。”
    墨泯卻不肯放,又啄了啄她的唇角:“再親一下,就一下。”
    直到那咳嗽聲又近了些,他才撿起地上的食盒塞到她手裏,替她理了理鬢發:“晚上我從後窗進,你留著燈。”
    “知道了。”白詩言接過食盒,指尖被她輕輕捏了捏。
    走到林邊,她還借著柳樹的遮擋,飛快地在她唇上偷了個吻:“走慢點,我看著你。”
    白詩言點頭,轉身時聽見身後她低低的笑,腳步都輕快了幾分。坐進馬車時,她摸了摸發燙的唇,食盒裏的綠豆糕仿佛都染上了她的氣息,甜絲絲的。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將城西那座孤零零的醫館染得幾分詭異。木門被叩響的瞬間,夜棺姬正坐在窗邊,用銀簪細細挑著藥罐裏的蟲屍,那是剛從南疆運來的“噬心蠱”,須得用晨露浸泡七日,才能入藥。
    “叩叩叩”,三聲輕響隔著窗紙傳來,帶著幾分刻意壓製的急促。夜棺姬放下銀簪,指尖在黑陶罐上敲了敲,罐子裏的“離魂散”發出細碎的沙響。她早聽見了街對麵的馬蹄聲,三匹駿馬拉著一輛烏木車,車簾繡著暗紋牡丹,那是相府獨有的規製。
    木門“吱呀”開縫時,孫鶴年身上的龍涎香混著汗味湧進來。夜棺姬垂眸看著他攥緊銀票的指節,那雙手保養得宜,虎口卻有薄繭,是常年握筆卻也練過武的痕跡。她目光在他腕間玉扳指上頓了頓,那羊脂玉溫潤通透,隱有流光,絕非尋常人家能擁有。再看他身上那件刻意做舊的粗布衣裳,領口卻露出內裏錦緞的邊角,不由得輕笑一聲:“看您這手麵,不像是尋常農戶。”
    孫鶴年心裏一緊,鬥笠沿壓得更低,聲音往沙啞裏沉:“大夫說笑了,不過是祖上留了點薄產,如今為了兒子的病,家底都快掏空了。”他把銀票往前又遞了遞,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隻求大夫能救救犬子,日後定有厚報。”
    “禦賜的羊脂玉,配著粗布衣裳,倒像戲台上的醜角。”夜棺姬沒接銀票,側身讓他進來,披風掃過牆角的鐵籠,籠裏的“鎖魂蛇”吐著信子,發出嘶嘶的警告。她瞥見孫鶴年後腰凸起的弧度,唇角在麵具後勾起冷笑,那是短刀的形狀,刃長不會超過七寸。
    醫館裏的甜腥味更濃了。孫鶴年盯著架子上的黑陶罐子,“牽機”二字讓他喉頭發緊,那是先帝賜死李後主的毒。夜棺姬忽然從罐裏舀出些紫色粉末,用銀針挑著在燭火下晃了晃:“令郎的病,起於何時?發病時,可有說過什麽特別的話?”
    “就……就三日前突然犯的!”孫鶴年順著她的話往下編,腰彎得更厲害了些,聲音發飄,“總說些胡話,白日裏搶孩童的糖,說要喂水裏的柳姑娘;夜裏就用頭撞牆,說有手在扯他的腳筋……”他故意含糊其辭,想避開柳如眉的事。
    “柳如眉。”夜棺姬忽然重複,指尖的粉末簌簌落在石臼裏,“上個月初三,她跳河時懷裏的荷包,針腳歪歪扭扭,繡的還是孫公子最愛的並蒂蓮。”她轉身時,披風掃過燭台,火苗猛地躥高,映得她眼底的寒意愈發刺骨,“大人可知,那姑娘的蠍子簪,是她娘臨死前塞給她的?說是能驅邪,結果被孫公子踩碎在青石板上,碎成了十八瓣。”
    孫鶴年的後背“噌”地竄起股寒意,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強裝鎮定,幹咳兩聲:“好像……是這個名兒?小老兒也記不清了,那姑娘是誰?跟犬子的病有關係?”
    “街坊閑聊時提過。”夜棺姬收回目光,將紫色粉末倒回罐裏,木勺碰撞陶罐發出空洞的聲響,“說有個布莊姑娘跳了河,死前總往丞相府跟前湊,許是令郎見過幾麵,日有所思罷了。”她忽然側過臉,麵具的棱角在燭火下投出片陰影,“不過丞相府那位孫公子,倒是與令郎年紀相仿,也愛往布莊那邊去呢。”
    孫鶴年的手指猛地攥成拳,短刀的刀柄硌得皮肉生疼。他忽然想起那夜,孫北辰醉醺醺地踹開書房門,手裏把玩著枚斷裂的銀簪,說那布莊丫頭不識抬舉,竟敢咬他的手。當時他隻皺眉罵了句“蠢貨”,轉身就去看新到的字畫。此刻想來,那截斷簪,怕是就是那蠍子簪了。
    “怎麽?”夜棺姬往前半步,壓迫感瞬間籠罩過來,“”孫大人是想繼續裝,還是想談談治病的條件?”
    “條件?”孫鶴年終於不再掩飾,腰杆挺直了些,“大夫不妨直說。”
    “治他的病,要三樣東西。”夜棺姬將紫粉倒回罐裏,聲音輕得像歎息,“西域的‘醉仙散’,城西臨湖宅院的地契,還有……你藏在書房暗格裏,記著每月私吞一萬兩鹽利的賬冊。”
    孫鶴年猛地抬頭,鬥笠“啪”地掉在地上,臉色煞白如紙:“你怎麽知道?”那賬冊記著他勾結鹽鐵司,每月從官鹽裏克扣一萬兩的明細,字字都是掉腦袋的罪證,連府裏最貼身的賬房都不知情。
    夜棺姬笑了,銀麵具反射著燭火,光影在她眼底明明滅滅:“孫大人忘了?柳如眉的爹,原是鹽鐵司的文書。她跳河前,曾托人給您送過封信,可惜被孫公子截了,燒成了灰。”她忽然湊近,麵具上的花紋擦過他臉頰,聲音冷得像冰,“那信裏,可是寫著她爹臨終前說的話,‘孫鶴年每月從鹽裏刮一萬兩,藏在石榴樹下’。”
    孫鶴年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雙腿一軟差點跪倒。他終於明白,這醫館根本不是治病的地方,是審判場,而他和兒子,早已是待決的死囚。那石榴樹,就在城西臨湖宅院的後院,柳如眉的娘當年親手栽下的,這女人連他藏贓的根由都摸得一清二楚。
    夜棺姬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模樣,忽然轉身將紫粉倒回罐中,木勺碰撞陶罐的聲響在寂靜的醫館裏格外刺耳。“怎麽?拿不出來?”她側過臉,銀麵具的棱角在燭火下切出冷硬的線條,“若是舍不得,現在走還來得及。隻是令郎的瘋病……”她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牆角的鐵籠,鎖魂蛇正貼著籠壁遊走,“怕是要被這些東西啃噬幹淨神智了。”
    孫鶴年死死攥著拳,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珠。他望著眼前這張覆著銀麵具的臉,忽然覺得那雙眼比毒蛇更可怖,她太清楚他的軟肋,知道他最疼這個獨子,更知道那賬冊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我給。”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殘葉,“但你得先治好我兒子。”
    “我夜棺姬從不做虧本買賣。”女子指尖敲了敲石臼,發出沉悶的聲響,“三日後,東西送到醫館,我親自去相府診治。”她忽然拋給他個小布包,落在他懷裏沉甸甸的,“這是‘鎮邪散’,今晚給令郎灌下去,能讓他安生一夜,算是定金。”
    孫鶴年捏著布包,指腹觸到裏麵顆粒狀的藥末,疑心是毒藥,卻不敢不接。他彎腰撿起鬥笠,轉身時後腰的短刀硌得生疼,卻再沒勇氣掏出來。
    走出醫館時,暮色已濃得化不開。孫鶴年回頭望了眼那扇緊閉的木門,門楣上懸著塊褪色的匾額,“夜氏醫館”四個字被蟲蛀得斑駁,像張咧開的嘴,在暮色裏無聲地笑。
    三日後,孫鶴年果然讓管家押來了兩車東西。烏木箱子裏碼著油紙包好的“醉仙散”,揭開時泛著冷白的光;地契疊得整整齊齊,紅泥印章在燭火下格外刺目;唯有那本賬冊,被孫鶴年親自揣在懷裏,封麵用藍布裹著,邊角磨得發亮。
    夜棺姬坐在醫館正中的木桌前,指尖轉著枚銀針,看著管家慘白的臉:“孫大人怎麽沒來?”
    “老爺……老爺在府裏照看公子。”管家的聲音發顫,不敢抬頭看她,“東西都按您的吩咐備齊了,還請大夫移步相府。”
    夜棺姬沒動,目光落在他身後的賬房身上,那是孫鶴年的心腹,此刻正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眼神警惕。她忽然笑了,銀麵具反射著光:“賬冊呢?”
    孫鶴年從門外走進來,藍布包緊緊攥在手裏,指節泛白:“我要親眼看著你治病。”
    “可以。”夜棺姬站起身,藥箱“哐當”一聲撞在桌腿上,裏麵傳出金屬碰撞的脆響。她瞥了眼賬房腰間的匕首,忽然抬手,一枚銀針“嗖”地飛出去,正中賬房的手腕。匕首“當啷”落地,賬房疼得悶哼一聲,手腕上瞬間起了片烏青。
    “醫館裏,不許帶刀。”她聲音平淡,像在說今天的天氣,“孫大人若是不放心,大可留在這兒。”
    孫鶴年盯著那枚銀針,忽然明白自己帶多少護衛都沒用。這女人的毒,藏在針裏,藏在笑裏,藏在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
    丞相府後院的廂房裏,孫北辰被鐵鏈鎖在床腳,額頭上的血痂混著汙泥,見人就齜牙,像條被惹惱的野狗。夜棺姬打開藥箱,裏麵沒放尋常的草藥,倒是擺著些瓶瓶罐罐,標簽上寫著“驚夢露”“忘憂膏”,名字溫柔,瓶身卻泛著冷光。
    “按住他。”她對家丁吩咐道,自己則從罐裏舀出些墨綠色的膏體,用銀簪攪拌著,泛出腥臭的氣。
    孫北辰被按住時拚命掙紮,鐵鏈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嘴裏喊著“柳如眉我殺了你”,唾沫星子濺得家丁滿臉都是。夜棺姬走上前,捏開他的嘴,將膏體灌了進去。
    不過片刻,孫北辰忽然不掙紮了,眼神變得呆滯,嘴角慢慢咧開,露出個詭異的笑。
    “這是‘癡妄膏’。”夜棺姬擦了擦手上的藥漬,對臉色鐵青的孫鶴年說,“能讓他忘了柳如眉,忘了河水,忘了所有讓他發瘋的事。”
    孫鶴年剛鬆了口氣,就見兒子忽然對著空氣作揖,聲音諂媚:“爹,那一萬兩鹽利我藏好了,就在石榴樹下……”
    “你給了他什麽?!”孫鶴年猛地揪住她的披風,目眥欲裂。
    夜棺姬輕輕推開他的手,紅裙在燭光下像團跳動的火焰:“讓他隻記得該記的事罷了。”她忽然湊近,聲音壓得極低,“比如,每月幫你藏鹽利的事,比如,他踩碎蠍子簪那天說的‘爹說柳家的人都該死’。”
    孫鶴年如遭雷擊,猛地看向窗外,鹽鐵司的人此刻怕是已經到了巷口,而他的好兒子,正對著空氣一遍遍喊著殺頭的供詞。
    夜棺姬側身躲過,燭台砸在地上,火星濺到賬冊上,燒出個黑洞。她慢條斯理地拂了拂披風上的灰,銀麵具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算計?孫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指尖把玩著那枚沾了紫粉的銀針,她忽然輕笑一聲,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我夜棺姬想治的人,還沒有救不回來的,除非是死人。你兒子這點瘋癲,在我眼裏不過是孩童玩鬧,隨手就能按住。”
    孫鶴年盯著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到底想怎樣?”
    “不想怎樣。”她轉身從藥箱裏取出個青瓷瓶,倒出粒瑩白的藥丸,“吃了它,保你兒子神智清明。”說著便要往孫北辰嘴裏送。
    孫鶴年急忙攔住:“這是什麽藥?”“放心,不是毒藥。”夜棺姬挑眉,語氣帶著幾分戲謔,“畢竟我還等著看孫大人日後如何風光呢。”她避開他的手,指尖在孫北辰人中上一點,那瘋子頓時張嘴,藥丸順勢滾了進去。
    不過片刻,孫北辰臉上的瘋癲之色漸漸褪去,眼神雖依舊茫然,卻不再嘶吼掙紮,隻是渾身脫力般癱在地上,額頭滲著冷汗,臉色蒼白得像張紙。
    “你看,不難吧?”夜棺姬拍了拍手,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撣去了灰塵,“不過虧了些元氣,往後得好生將養著,一月內不可動氣,不可沾酒肉,否則……”她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牆角的毒罐,“下次再瘋,可就不是藥丸能救的了。”
    孫鶴年看著兒子虛弱地喘息,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心裏又驚又疑,卻不敢再發作。眼前這女人的手段深不可測,他如今落在她手裏,隻能任其擺布。
    夜棺姬拿起桌上的賬冊,指尖在“每月一萬兩”的字跡上劃過,忽然嗤笑一聲:“孫大人的胃口,倒是和你兒子的蠻橫相得益彰。”她將賬冊卷成筒,敲了敲掌心,“東西我先收著,三日後來取後續的藥。”
    說罷轉身便走,紅裙掃過門檻時帶起陣風,掀動了桌角的藥渣。剛到門口,卻又頓住腳步,沒回頭,銀麵具的輪廓在門框投下片陰影:“哦,還有件事。”
    孫鶴年心頭一緊,就聽她慢悠悠道:“往後我若有差遣,還望孫大人利落些。你也瞧見了,令郎這身子骨,經不住反複折騰,他的病根在我手裏攥著,是醒是瘋,不過在我一念之間。”
    這話輕飄飄的,卻像塊冰磚砸在孫鶴年心口。他剛要開口,就見夜棺姬側過臉,銀麵具反射著遠處的燈籠光,語氣裏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自大:“對了,勸你別打歪主意。這紫彥城裏想請我救命的人能從街頭排到巷尾,想動我的人,墳頭草早就齊腰深了。”
    話音落時,紅裙已消失在夜色裏,隻留下藥渣被風卷著打旋。孫鶴年盯著空蕩蕩的門口,忽然覺得那賬冊像塊烙鐵,燙得他手心裏全是汗。他低頭看向床上的兒子,呼吸雖平穩了些,臉色卻白得像宣紙,嘴唇泛著青,分明是被藥勁抽幹了元氣。
    這哪是治病,分明是剜了塊肉給他看,再笑眯眯地說“下次還能剜得更準些”。孫鶴年攥緊拳頭,指節泛白,他這是引狼入室,從今往後,孫家的命脈,怕是要被這戴銀麵具的女人捏在手裏了。
    一個時辰後,西廂房的燭火已添了三回。孫北辰被兩個家丁小心翼翼地架到床上時,腿軟得像沒了骨頭,膝蓋撞在床沿都沒哼一聲。他仰躺著,雙眼直勾勾盯著帳頂繡的纏枝蓮,瞳仁裏空蕩蕩的,半點神采也無,隻有睫毛時不時劇烈顫抖,像受驚的蝶。
    “水……冷……”他喉嚨裏滾出細碎的氣音,氣若遊絲,每說一個字都要倒抽口涼氣。冷汗浸透了裏衣,貼在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孫鶴年伸手探他額頭,指腹觸到一片冰涼的濕,倒不像是發熱,更像是從骨子裏滲出來的寒。
    “公子這是耗損了太多元氣。”侍立在旁的管家顫聲開口,手裏捧著個暖爐,“大夫說要靜養,怕是……怕是得躺上十天半月才能下床。”
    孫鶴年沒應聲,隻是抬手摩挲著兒子冷汗涔涔的臉頰。指尖觸到的皮膚又涼又軟,像塊浸了水的棉絮。他忽然想起孫北辰幼時,摔斷腿也能咬著牙不哭,如今卻被一碗藥折騰得隻剩半條命,那女人說“不難”,說“隨手就能按住”,可這“按住”的代價,是把人從瘋癲的懸崖拽回來,再扔進另一個不見底的冰窖。
    帳外傳來打更人敲三更的梆子聲,沉悶的“咚”聲撞在窗紙上,驚得孫北辰又是一陣瑟縮。孫鶴年緩緩鬆開攥緊的拳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幾道紅痕。他看著兒子虛得連眨眼都費力的模樣,忽然明白,夜棺姬留下的不是藥,是條係在孫北辰脖子上的線,線頭攥在她手裏,鬆緊全由她定。
    這場較量,哪是什麽剛剛開始,分明是他早已被拖進了棋局,連棋子該落在哪一格,都由不得自己了。
    夜棺姬走出相府時,月色已斜斜掛在天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紅裙沾了些夜露,涼絲絲地貼在身上,藥箱裏的賬冊硌得肋下生疼,卻讓她莫名心安。巷口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像是應和著這深夜裏的某種默契。
    她抬手撫過臉頰,指尖在那道淺疤上輕輕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風卷著槐葉落在肩頭,她撣了撣衣袖,步履沉穩地往醫館走去。
    醫館的木門“吱呀”開了,鎖魂蛇在籠裏不安地躁動。夜棺姬將賬冊塞進藥櫃最底層,壓在一枚斷裂的舊銀簪上。那是多年前一個含冤而死的女子留下的信物,斷口處還留著被蠻力折過的痕跡。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簪子的斷口處折射出細碎的光,像誰沒擦幹的淚。
    她取了壺酒,坐在門檻上,對著月亮倒了半杯。酒液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帶著凜冽的香。晚風掀起她的紅裙邊角,與簷角的蛛網糾纏片刻,又悠悠落下。
    遠處更夫的梆子聲又響了,這次是四更天。夜棺姬仰頭飲盡杯中酒,喉間火辣辣地燒,眼底卻清明得很。
    而此刻的相國府內,白詩言正對著半盞殘燈出神。窗台上的茉莉開得正好,香氣混著墨泯留下的鬆煙味,纏纏綿綿繞在鼻尖。她捏著那支銀簪,珍珠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忽然想起白日裏祖母說的話:“你母親常跟我念叨,說墨泯那孩子看著沉穩,眼裏的光卻藏不住,對著你時尤其亮,那是動了真心的模樣。改日得便,也讓他來府裏給我這老婆子請個安,我也好瞧瞧,是怎樣的少年人,能讓你母親一直記掛著。”
    簷角的銅鈴又響了,這次帶著清晨的涼意。白詩言將銀簪插進發間,對著鏡子笑了笑,鏡中的自己,眼底的期待比燭火還要亮。她知道,墨泯今晚一定會來,踩著月光,帶著糖畫的甜香,像每一次那樣,為她推開那扇藏著萬千情意的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