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霜凝步履送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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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殿門被再次撞開,木屑飛濺中,三十多個血影衛押著十幾個人湧進來。被押的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拄著的拐杖早被踩斷,露出的竹篾刺進掌心;有抱著繈褓的婦人,孩子在布兜裏嚇得直哭,卻被她死死捂住嘴,指腹掐進嬰兒細嫩的脊背;還有幾個半大的少年,校服上沾著泥汙和血跡,被反剪的手腕磨出了血,血珠滴在地上,瞬間凝成細小的冰晶,顯然是剛被從睡夢中拖拽至此,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白大人,別來無恙啊。”瘦高個血影衛從人群裏走出來,腰間掛著串鐵鈴,每走一步都叮當作響,像催命符。他手裏把玩著柄短刀,刀背在一個老者臉上拍了拍,那老者鬢角的白發沾著血汙,正是三伯公,此刻他被布條塞住嘴,眼裏的淚順著皺紋往下淌,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著,卻隻能發出嗚嗚的掙紮聲。
“您在這兒看戲,倒讓族人替您遭罪,這族長當的,可真體麵。”瘦高個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戲謔,目光掃過白景鴻時,像在打量籠中的獵物。他身後的血影衛突然踹了三伯公一腳,老人踉蹌著跪倒在地,額頭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花白的頭發裏滲出血來,與地上的冰碴混在一起。
花凝玉捂住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眼淚砸在祭服的裙擺上,洇出一小片濕痕。白詩言躲在墨泯身後,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指節泛白,她認得那個抱孩子的婦人,是二嬸娘;還有那個被打得嘴角流血的少年,此刻都成了被脅迫的人質,恐懼像藤蔓般纏住她的心髒。
墨泯的眼神又冷了幾分,周身的氣場像結了層冰。她悄悄往白詩言身邊靠了靠,用肩膀護住她的半個身子,同時指尖在袖中摸出最後三枚透骨釘,這是用寒鐵混合毒蠍尾針熔鑄的暗器,針尾淬著“凍骨散”,入肉即凝霜,專破內家真氣。剛才那場惡戰幾乎耗盡了她的力氣,此刻每動一下,後背的傷口都像被冰錐和火刺反複撕扯,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滑,滴在青布衫上,瞬間凝成細珠。
“白大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瘦高個收起短刀,鐵鈴在他掌心轉得飛快,“大人說了,您跟我們走趟聽風樓,把該吐的吐出來,該讓的路讓出來,這些人立馬就能回家喝熱湯。可您要是不配合……”他故意頓了頓,靴底碾過地上的冰碴,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這祠堂的血腥味,怕是要再濃三分。”
“你敢!”張武掙紮著從供桌後爬起來,甲胄的碎片紮進他的胳膊,滲出血來,卻渾然不覺。他手裏還握著半截斷刀,是剛才混戰中撿的,“這些都是朝廷命官的族人!傷了他們,就是跟整個紫彥作對!”
“作對?”瘦高個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突然提高聲音,鐵鈴的脆響刺得人耳膜疼,“等白大人成了通敵叛國的階下囚,誰還認這些旁係親屬?再說了,”他猛地指向滿地屍骸,“你們看看這滿地的屍體,是我們殺的嗎?自然是白大人勾結刺客,屠戮族人,畏罪潛逃前的罪證!”
這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在白景鴻心上。他官袍的前襟還沾著血,是剛才護著妻女時蹭到的,此刻卻成了瘦高個口中的“罪證”。他是當朝相國,最重名聲,若是被扣上這頂帽子,別說保不住族人,白家百年清譽都要化作飛灰。三伯公嗚嗚地搖頭,眼裏的淚混著鼻涕往下淌,像在替他辯解,卻隻能發出含混的嗚咽,那絕望的神情讓花凝玉的心都揪緊了。
“爹……”白詩言怯怯地喊了一聲,聲音裏帶著哭腔,小手把墨泯的衣角攥得更緊了。她能感覺到身前這人的身體在微微發顫,不是害怕,是壓抑著的怒火,那股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氣,比剛才玄冰裂天刃的刀風還要凜冽。
墨泯突然動了。她沒看瘦高個,也沒管那些舉刀的血影衛,隻是側過身,用沒受傷的右手輕輕拍了拍白詩言的頭。那動作極輕,指尖擦過她的發頂,帶著種與周遭血腥格格不入的溫柔,她的指尖明明凍得像冰,落在她頭上卻像一片羽毛。可這溫柔落在瘦高個眼裏,卻像被毒蛇盯上般,後頸猛地竄起一陣寒意,這青衫人明明渾身是傷,眼神卻亮得嚇人,像藏著頭沒睡醒的猛獸,隻等一個時機便會撲上來撕咬。
“放了他們,或許還能留個全屍!”墨泯的聲音不高,卻像從冰窖深處撈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能凍裂骨頭的寒意。她沒看瘦高個,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押人的血影衛,掃過誰,誰就下意識地鬆了鬆手。有個血影衛攥著孩子繈褓的手一鬆,嬰兒突然“哇”地哭出聲,那哭聲在死寂的祠堂裏格外刺耳,嚇得他手忙腳亂,卻不敢再用力,他剛才親眼看見,這人捏斷玄冰使手腕時,眼神比玄冰裂天刃還冷,仿佛那不是人的骨頭,隻是根朽木。
“你算什麽東西?”瘦高個色厲內荏地吼道,鐵鈴往地上一砸,“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野小子,也敢在這兒指手畫腳?給我拿下!
兩個血影衛應聲上前,鎖鏈拖在地上“嘩啦”響,鏈環上還沾著之前的血跡和冰碴。他們顯然是被剛才的場麵嚇破了膽,腳步虛浮,卻仗著人多壯膽,舉著鎖鏈就往墨泯身上套,這是聽風樓對付高手的慣用伎倆,先用鎖鏈纏住手腳,再用特製的鎖扣鎖住經脈,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
可他們剛邁出兩步,就見墨泯的指尖閃了閃。“咻咻!”兩枚透骨釘破空而出,帶著尖銳的哨音,精準地釘在他們的膝蓋上。那兩人“噗通”跪倒在地,膝蓋撞在青磚上的悶響裏,混著骨頭碎裂的脆響。他們疼得渾身抽搐,卻被墨泯周身的寒氣釘在原地,連慘叫都堵在喉嚨裏。膝蓋處的鮮血剛滲出來,就被那股陰冷的氣場凍成暗紅的冰碴,粘在褲腿上,看著格外瘮人,透骨釘上的“凍骨散”已順著血脈蔓延,凍得他們腿骨發麻,連動一下腳趾都做不到。
這一手徹底鎮住了所有人。押人的血影衛嚇得臉色發白,握著刀柄的手開始發抖。站在三伯公身後的兩個血影衛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差點讓老人摔倒。抱著孩子的二嬸娘趁機往白景鴻身邊挪了挪,三伯公也梗著脖子,往族人堆裏縮了縮,眼裏的絕望少了些,多了絲難以置信的希冀。
“最後說一遍。”墨泯的目光終於落在瘦高個身上,那雙眼睛裏沒有殺意,隻有一片死寂的冷,像結了萬年冰的湖麵,“放了他們。”
瘦高個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視線在滿地屍骸與墨泯蒼白卻冷厲的臉之間來回逡巡。大人許諾的賞金此刻在他眼裏燙得驚人,可剛才玄冰使被捏斷腕骨的脆響、赤焰使胸口冰火交織的慘狀,像烙鐵般印在他腦子裏。這人連聽風樓最頂尖的“冰火三煞”都能傷到,殺他們這些普通護衛,怕是比碾死螞蟻還容易。
“放……放了他們!”瘦高個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對押人的血影衛揮了揮手,鐵鈴在掌心轉得飛快,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血影衛們如蒙大赦,慌忙解開族人身上的繩索,扯掉嘴裏的布條。三伯公剛能說話,就喘著粗氣喊:“景鴻!別信他們的鬼話!這些崽子沒一個好東西!”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額頭的傷口還在滲血,順著皺紋淌到下巴,滴在衣襟上。二嬸娘抱著孩子撲到花凝玉懷裏,孩子還在哭,她卻死死咬著唇,眼淚把花凝玉的衣襟都打濕了,隻重複著:“他們把後院翻了個底朝天……”
少年們則惡狠狠地瞪著那些血影衛,拳頭攥得咯吱響。墨泯指尖的透骨釘還未收回,眸底的寒意卻已凝成實質。瘦高個轉身的刹那,他忽然旋身,右腳如鞭抽出,帶起的勁風卷得地上的冰碴飛濺。這一腳看似緩慢,實則藏著西遞山冰窟裏練出的寸勁,靴底擦過青磚的瞬間,竟在石麵上犁出一道淺痕。
“哢嚓!”脆響穿透鐵鈴的亂響,瘦高個右腿膝蓋以詭異的角度彎折,像根被踩斷的蘆葦。他慘叫著撲倒在地,鐵鈴從腰間甩飛,叮叮當當滾了滿地,其中一枚撞在玄冰使殘留的刀鞘上,發出哀戚的餘響。
“啊——我的腿!”瘦高個抱著膝蓋在地上翻滾,褲管很快被血浸透,斷骨刺破皮肉的地方,血珠剛湧出來就被墨泯周身的寒氣凍成暗紅的冰珠,粘在褲布上,看著格外瘮人。他三角眼瞪得滾圓,裏麵全是驚恐,這才明白對方根本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剛才的退讓不過是貓捉老鼠的戲耍。
墨泯緩步上前,裂冰刃的鐵環在掌心輕轉,每一聲碰撞都像敲在血影衛的心上。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在地上抽搐的瘦高個,左腳輕輕踩在對方斷腿的腳踝處,隻微微用力,就聽得又是一聲脆響,腳踝骨也碎了。
“你不是想帶白大人走嗎?”墨泯的聲音比殿外的寒風更冷,“現在,爬著去報信吧。”
瘦高個疼得渾身痙攣,冷汗混著鼻涕往下淌,卻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隻能發出嗬嗬的哀鳴。那些本想跟著逃竄的血影衛嚇得腿肚子轉筋,有兩個跑得慢的,被墨泯投來的眼神釘在原地,握著刀柄的手不住發抖,連退半步都不敢。
“滾。”墨泯的目光掃過那群嚇破膽的血影衛,裂冰刃突然彈出半寸,寒光映得供桌前的香灰都顫了顫。
血影衛們如夢初醒,哪還敢管地上的瘦高個,互相推搡著往殿外衝。有人慌不擇路,被地上的屍體絆倒,連滾帶爬地往外衝,靴底踩著冰碴和血汙,發出雜亂的聲響,生怕跑慢了一步,就成了墨泯的刀下鬼。跑在最後的兩個血影衛偷眼回望,隻見墨泯正抬腳往瘦高個胸口踩去,那背影在搖曳的燭火裏像尊索命的冰像,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消失在殿門外。
瘦高個最後的意識停留在胸口劇痛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的肋骨在對方腳下一根根塌陷,視線裏最後映出的,是墨泯那雙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睛,像西遞山冰窟裏萬年不化的玄冰。
祠堂裏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族人的啜泣聲和燭火的劈啪聲。墨泯的身體晃了晃,這次沒能撐住,膝蓋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青布衫的後背滲出大片暗紅的血,與玄冰裂天刃留下的白霜交織在一起,像幅猙獰的畫。左臂早已凍得失去知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疼,可那雙眼睛裏的冷意未散,反而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堅決,她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平靜,這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墨泯!”白詩言驚呼著撲過去,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觸到他的皮膚,嚇得縮回手,太冰了,像握著塊寒冰,“你怎麽樣?我這裏有金瘡藥……”她慌忙從袖中摸出個小巧的瓷瓶,塞到墨泯手裏,瓶蓋沒擰緊,幾粒黑色的藥丸滾了出來,落在滿是血汙的青磚上。
墨泯抬起頭,臉色蒼白得像紙,嘴角卻扯出一抹極淡的笑:“沒事……都走了。”她看向白景鴻,聲音微弱卻清晰,“讓族人……先離開,這裏不安全。這些人……怕是已經在附近布下了眼線。”
白景鴻望著她單膝跪地的身影,青布衫上的血汙與白霜交織成猙獰的圖案,卻像座任憑風雨摧折也不肯傾頹的山。他快步上前,伸手想去扶,手腕卻被輕輕按住,那隻手冰得像塊寒玉,力道不算重,卻帶著種讓人無法違逆的堅持。
“伯父不必如此。”墨泯的聲音裏染著疲憊,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墜落,落在手背上,“我身上寒氣重,小心過了病氣給您。再說……”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驚魂未定的族人,“眼下最重要的是讓他們脫離險境。”
過了許久,她才扶著殿柱,緩緩直起身。青布衫早已被血浸透,後背的傷口在玄冰與赤焰的反複噬咬下,疼得像有無數鋼針在皮肉裏攪動。左臂凍得發紫,連抬起來都費力,可他還是踉蹌著往香案走,每一步落下,青磚上便印下帶血的腳印,轉瞬就凝了層薄冰,像串在血泊裏開出的冰花。
走到香案前時,她腳下一個趔趄,伸手想扶案沿,卻在觸及的前一瞬收了回來,指尖的冰碴若沾在供品上,總不好汙了白家先祖的供奉。最終隻是借著香案的陰影穩住身形,啞聲道:“讓族人……先往側門走,我隨後就來。側門通往後山的密道。”
祠堂裏的燭火終於穩了些,映著滿地狼藉,也映著墨泯搖搖欲墜的身影。她單膝跪地時壓出的凹痕裏,積著薄薄一層血水,正慢慢凍結成冰。左臂的寒霜已蔓延到肩頭,青布衫被凍得硬挺挺的,像披了層冰甲,可他眼神裏的清明卻未減分毫。
“不能留在這裏。”墨泯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白景鴻一家三口,又落在那些驚魂未定的族人身上,“他們會去而複返,而且會帶更厲害的人手。那些狂徒,今日在這裏折了這麽多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白景鴻剛想說“祠堂有暗格可以藏身”,就被墨泯打斷:“暗格擋不住死士,尤其是擅長追蹤的。必須走,回相國府,那裏守衛嚴密,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她知道白景鴻的顧慮,相國府雖有護衛,卻多是尋常兵卒,未必擋得住聽風樓的頂尖殺手,可他沒說出口的是,相國府暗處早已布下她的人,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暗衛,比明麵上的護衛可靠百倍。
“可你的傷……”花凝玉看著她滲血的後背,聲音發顫,“至少先處理一下傷口。玄冰裂天刃的寒氣霸道,若是入了心脈……”她沒再說下去,卻滿眼擔憂。剛才她看得清楚,那刀風掃過墨泯肩頭時,青衫瞬間凍成硬塊,那寒氣絕非尋常武者能抵禦。
“沒時間了。”墨泯擺了擺手,指尖在袖中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色藥丸,塞進嘴裏嚼碎咽下。那是她用曼陀羅籽混合雪蓮煉製的止痛藥,能暫時壓下劇痛,卻極其傷脾胃,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用。她深吸一口氣,胸口的悶痛讓他皺了皺眉,卻還是轉向張武:“你帶族人從側門走,繞小路去相國府。”
“是!”張武看著他蒼白的臉,又看了看滿地屍體,重重點頭。他轉身對族人們喊道:“都跟上!別出聲,跟著我走!拿好自己的東西,快!”
老人們互相攙扶著起身,三伯公被兩個少年架著,還在念叨:“我的藥箱……藥箱還在柴房……”二嬸娘緊緊抱著孩子,孩子終於不哭了,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墨泯,小手抓住母親衣襟上的玉佩,那玉佩是白詩言去年送的生辰禮。少年們則撿起地上的斷刀當武器,阿樹攥著半截刀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目光始終警惕地盯著殿門方向。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往側門挪動。經過墨泯身邊時,三伯公顫巍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眼裏的淚滾落在她的青布衫上,瞬間被寒氣凍成了小冰珠:“好孩子……謝謝你……”他活了七十多年,見過的風浪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年紀輕輕就有這般風骨的人,明明自身難保,卻把旁人護得滴水不漏。
墨泯沒動,隻是對他們擺了擺手,示意快走。等族人的身影消失在側門,他才轉向白景鴻:“大人,伯母,詩言,我們從後殿走,那裏有密道,能直通府衙後街。比側門更隱蔽,不易被盯上。那瘦高個心思歹毒,說不定在側門設了埋伏,就等我們自投羅網。”
白詩言趕緊上前,想扶他的胳膊,卻被他避開了:“我沒事,你跟著伯母,別掉隊。密道裏黑,抓緊伯母的手。”她的聲音依舊冷,可動作卻放緩了些,顯然是怕嚇到她。剛才混戰中,她瞥見這白詩言嚇得臉色發白,卻硬是沒哭出聲,此刻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心裏竟莫名軟了一下,像被溫水浸過的冰塊,悄悄化了一角。
花凝玉看著墨泯額角滲出的冷汗,終究沒忍住,從袖中摸出塊幹淨的帕子:“至少擦擦汗吧,小心受了風。這帕子是我用艾草水浸過的,能驅些寒氣。”她知道墨泯性子倔,不肯讓人碰,便直接將帕子遞到她手裏,粗糙的布麵觸到掌心,傳來一陣暖意,卻讓她清醒了幾分,像被針紮了一下的困獸,瞬間繃緊了神經。
墨泯推開後殿的暗門,一股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混著淡淡的黴味。密道裏的石階狹窄陡峭,隻能容一人通過,牆壁上掛著的油燈早就滅了,燈芯結成了黑色的硬塊,隻有從入口透進的微光,勉強照亮腳下的路,石階上布滿青苔,濕滑難行。
“詩言走中間,伯母跟在我後麵。”墨泯走在最前麵,左手扶著石壁,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右手緊緊攥著,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疼痛能讓她保持清醒。每下一級台階,體內的兩股力量就像在互相撕扯,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石階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很快又被他周身的寒氣凍住,結成細小的冰粒。
白詩言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還有那截露在外麵的手臂上蔓延的白霜,像極了冬日裏被凍住的樹枝,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卻死死咬著唇不敢出聲,怕分了她的心神。她能聽到墨泯壓抑的喘息聲,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自己心上,沉悶而沉重。剛才在祠堂,她明明可以先走,卻為了護住他們這些“累贅”,硬扛著冰火雙力的侵襲,此刻連走路都不穩,卻還在強撐著開路,像一頭疲憊卻不肯倒下的孤狼。
密道盡頭的微光越來越近,墨泯的腳步卻越來越慢,好幾次差點踩空,身體晃得像風中的燭火。白景鴻想上前扶她,卻被她用眼神製止,那眼神裏的倔強,像頭不肯示弱的孤狼,寧願自己倒下,也不肯接受旁人的憐憫。他知道,這人是不想讓他們看到她虛弱的樣子,更不想欠任何人情,像塊捂不熱的寒冰,卻偏偏有著最熾熱的骨血。
“快到了。”墨泯低聲說,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又像是在安慰身後的人。聲音裏帶著濃重的疲憊,像被磨鈍的刀刃,連說話都覺得費力。她推開密道的暗門,刺眼的陽光湧進來,讓她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瞳孔在強光下縮成一條細線。外麵是府衙後街的小巷,空無一人,隻有風吹過牆縫的嗚咽聲,牆角堆著的幹草被吹得瑟瑟發抖,像個縮在角落裏的乞丐。
“穿過這條巷,就是相國府的側門。”白景鴻鬆了口氣,指著巷口的方向。那裏隱約能看到朱漆的門扉和站崗的衛兵,甲胄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心裏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一半。
墨泯點點頭,剛要邁步,卻覺得眼前一黑,胸口的悶痛驟然加劇,像是有團冰火在體內炸開,一半冷得刺骨,一半燙得灼心,兩種力道在血脈裏瘋狂衝撞,身體猛地向前倒去。
“墨泯!”白詩言驚呼著撲上前,卻被她用最後一絲力氣推開。掌心傳來的力道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別碰……”墨泯的聲音輕得像耳語,氣若遊絲。她怕自己身上的寒氣傷了她,那寒氣已經讓她經脈刺痛,若是沾到這嬌弱的身上,怕是會落下病根。她能感覺到體內的內勁正在潰散,像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玄冰與赤焰的力量開始反噬,經脈像被寸寸撕裂,疼得她眼前發黑。最終,他重重摔在青石板上,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眼角的餘光瞥見相國府的朱漆側門,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終於……送到了。
她趴在地上,周身縈繞的白霜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與額角的冷汗交織成刺目的圖案,像幅慘烈的畫。巷口的風卷著塵土掠過他的發梢,她卻毫無反應,隻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胸口微微起伏,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白詩言撲到她身邊,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她的青布衫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墨泯!你醒醒!你別嚇我!”她想扶他,卻又不敢碰,隻能徒勞地喊著他的名字,聲音裏的哭腔讓白景鴻夫婦也紅了眼眶,鼻尖發酸。
白景鴻蹲下身,探了探墨泯的鼻息,鬆了口氣:“還有氣,隻是脫力了。”他對花凝玉使了個眼色,“快,扶她起來,先帶回府裏再說。找最好的太醫,一定要治好她。”
花凝玉趕緊上前,和白景鴻一起,小心翼翼地將墨泯架起來。她的身體軟得像沒有骨頭,重量幾乎全壓在兩人身上,青布衫下的皮膚冰得嚇人,花凝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咬著牙沒鬆手,心裏暗暗祈禱,這孩子可千萬不能有事。
“爹,我們帶他一起走!”白詩言拽著墨泯的衣角,生怕他們丟下他,眼裏滿是懇求,像隻受驚的小鹿。
“傻孩子,怎麽會丟下她。”白景鴻歎了口氣,看著這麵色蒼白的年輕人,心裏五味雜陳。他知道墨泯為何要拚死護著白家,可這份恩情,他記下了,此生必報。
三人艱難地攙扶著墨泯往巷口走,他的腳尖在地上拖出淺淺的痕跡,周身的白霜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一串透明的水晶珠子。快到側門時,墨泯突然哼了一聲,睫毛顫了顫,似乎要醒過來,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卻還是努力掀開一條縫。
她看著巷口那扇熟悉的朱漆側門,喉間湧上的腥甜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聲音啞得像磨過砂紙:“進去……別管我……”
白景鴻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樣子,眉頭緊鎖:“你不和我們一起?裏麵有太醫,能調理你的身子,府裏的藥材應有盡有,比你自己硬撐著強。”
“我還有事。”墨泯的目光掃過巷尾,那裏的陰影裏似乎藏著什麽,一道極淡的黑影一閃而過,卻又轉瞬即逝。他沒多說,隻是重複道,“快進去……他們的人……可能已經在附近了。”她能感覺到,有幾道隱晦的氣息正從不同方向靠近,雖然微弱,卻帶著濃烈的殺意,像蟄伏在暗處的毒蛇,吐著分叉的信子,顯然是那些人後續人手到了,果然留了後手。
花凝玉還想再說什麽,卻被白景鴻拉住了,他看懂了墨泯眼底的堅決,這人不想欠人情,更不想暴露自己的去處,像隻獨行的狼,習慣了獨自舔舐傷口。“那你……多加小心。”白景鴻拱了拱手,帶著妻女往側門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若有難處,可來相國府找我,白某定當盡力,萬死不辭。”
白詩言走兩步就回頭看一眼,看著墨泯青衫覆霜的身影在巷子裏越來越小,像株被風雨打蔫的青草,孤獨而倔強。她攥著袖中的茉莉簪,那是她送的,玉簪上的溫度早已散去,此刻卻硌得手心發疼,眼淚模糊了視線,隻能看到她靠著牆滑坐下去的背影,像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單薄得讓人心疼。
巷尾的風卷著塵土掠過牆根,墨泯靠在斑駁的磚牆上,肩背微微佝僂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她望著相國府側門緩緩合上的影子,眼皮重得像墜了鉛,喉間泛起淡淡的腥甜,卻隻是輕輕抿了抿唇,將那點不適壓了下去,嘴角溢出一絲極淡的白氣,很快又消散在風裏。
“咳……”一聲輕咳帶著氣音,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因虛弱而微微發顫,“十二……影衛……二十四刈……”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陰影裏立刻跪伏下兩個黑衣人,頭埋得極低,幾乎貼到地麵,目光落在她蒼白如紙的臉上,難掩焦灼:“屬下在!”
“相國府……布防得再緊些。”墨泯的聲音輕淺,卻字字清晰,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鑽心的疼,“府內暗衛那邊……說一聲,夜裏警醒些,別……別大意。有些人怕是要出動了。”
“是!屬下這就去辦!”兩人齊聲應道,其中一人已摸出腰間的信號筒,黃銅的筒身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隻等她一聲令下便要發射,那信號彈能召喚附近所有的暗衛,是緊急情況下的底牌。
墨泯輕輕搖了搖頭,視線追著那扇合攏的側門,直到朱漆徹底隱入巷口的陰影裏,才緩緩閉上眼,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她能感覺到渾身的力氣正一點點流失,像被戳破的皮囊,連抬手的勁都快沒了,意識在清醒與模糊之間徘徊,像蕩在秋千上的落葉。
身旁的黑衣人解下自己的外袍,輕輕搭在墨泯肩上,遮住他被風吹得微微發顫的肩。袍子上帶著淡淡的藥味,是他們常備的傷藥氣息。兩人一前一後護著,腳步輕得像貓,很快隱入巷尾的陰影裏,像水滴融入大海,悄無聲息。
青磚上,隻有一道淺淺的坐痕,被風吹過,連半點痕跡都沒留下。可那道虛弱卻挺拔的身影,早已刻進了暗衛的眼裏,他們的少閣主,哪怕耗盡最後一絲力氣,也先把旁人護得妥帖了,才肯卸下那身硬撐的風骨。而巷口的風,還在嗚咽著,像是在訴說這場未盡的凶險,也像是在為那個孤獨的身影,唱一首無聲的讚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