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夜籠紫彥,癡心難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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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將紫彥城籠罩得嚴嚴實實,連月光都吝嗇地躲在雲層後不肯露麵。相國府周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火把的光暈在青磚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鐵甲摩擦的脆響與巡衛的腳步聲交織,將這座府邸裹成了密不透風的鐵籠。各房簷下都站著佩刀侍衛,連最偏僻的柴房窗欞外,都有暗衛屏息蟄伏,白日祠堂的驚魂,讓整個相府都繃緊了弦。
書房內,燭火搖曳,映著白景鴻與花凝玉凝重的麵容。白日裏祠堂的血腥氣仿佛還縈繞在鼻尖,那些被血影衛押解的族人、墨泯浴血護人的身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輾轉難安。
白景鴻背著手站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的雕花,動作比往日更急,仿佛要將紋路都磨平。案幾上攤著一卷密報,最上方“墨家·墨泯”四字的墨跡已被反複翻閱磨得發虛。
“玉兒,你還記得我前幾日讓張武查的墨泯底細麽?”他轉過身,聲音裏帶著壓抑的疲憊,“商戶墨家的庶子,五年前從藏棲關接回墨府,竟在短短五年內盤活了瀕臨破產的家業,如今已是紫彥城乃至周邊數州的首富。可一個商戶子弟,怎麽會有那般身手?”
花凝玉端著熱茶的手微微一顫,水汽模糊了她的視線:“藏棲關?墨泯……會不會是墨家暗中培養的死士?可哪有死士能把家業做得這般風生水起的?”她想起墨泯看向言兒時的眼神,溫柔得像一汪春水,實在難與“死士”二字聯係起來。
白景鴻接過茶盞,卻沒喝,隻是盯著嫋嫋升起的熱氣:“最奇怪的是墨家的擴張。她接手的第一年,就吞並了城內的布莊、糧行,連漕運都占了三成。那些被她擠垮的商戶,背後都有世家撐腰,卻一個個認了栽,像是怕極了她。”他頓了頓,指尖在密報上重重一點,“而且張武查到,墨家這兩年暗中購置了大量鐵礦,還在城外建了座神秘的工坊,從不讓外人靠近。”
“鐵礦……工坊……她到底想做什麽?”花凝玉的心沉了下去,指尖攥緊了素色帕子,指節泛白。
“誰知道呢。”白景鴻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青瓷碰撞的脆響驚得燭火跳了跳,“一個商戶,握著足以撼動半個紫彥經濟的財富,藏著不明來路的武功,還偏偏纏上了咱們的女兒。昨日祠堂那般凶險,她護著言兒的樣子是真的,可她那些手段……”
他沒說下去,但花凝玉懂。墨泯昨日甩出的透骨釘,尾端刻著極小的“墨”字,卻泛著非民間鍛造能有的冷光;她避開賊人攻擊時的步法,看似隨意,實則暗合兵法中的“虛實步”,絕非尋常武師能習得。
花凝玉忽然想起一事,輕聲道:“聽那些賊人的口氣,像是衝著你來的。他們要帶你去聽風樓,還想扣上通敵叛國的帽子……這心思也太歹毒了。”她的聲音發顫,想到三伯公額頭的血、二嬸娘懷裏孩子的哭聲,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喘不過氣。
白景鴻走到案前,拿起涼透的茶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喉頭。“聽風樓……”他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眉頭擰成了疙瘩,“像是個江湖上的殺手組織,向來收錢辦事,手段狠辣,怎麽會突然盯上我一個朝廷官員?”他在朝中多年,樹敵自然不少,可動用聽風樓這種力量來對付他,絕非尋常恩怨。
“會不會是太子那邊?”花凝玉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前幾日你在朝堂上駁回了他增設稅賦的提議,他當時臉色就很難看。”太子近年來野心漸露,拉攏了不少朝臣,對持反對意見的官員向來沒什麽好臉色,明裏暗裏使過不少絆子。
白景鴻沉吟片刻,緩緩點頭:“有這個可能。太子急於培植勢力,我這相國之位,怕是礙了他的眼。可若是他,為何要選在祠堂動手?還抓了這麽多族人……”他猛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驚悸,“他們是想借此離間我與族人!祠堂是家族根基所在,今日之事傳開,族裏難免有人會覺得是我連累了他們……好深的算計!”
“那……會不會是二皇子?”花凝玉又想起一人,“二皇子向來與太子不和,會不會是他想借刀殺人,既除掉你這個太子的眼中釘,又能把髒水潑到太子身上?”朝堂之上,皇子間的爭鬥向來波譎雲詭,借他人之手除去異己,是常有的手段。
白景鴻搖了搖頭,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二皇子行事向來謹慎,不會用聽風樓這種容易暴露的勢力。他更擅長借朝臣之口發難,玩的是陽謀。”他思索著朝中各方勢力,腦海中像過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張張麵孔,有笑裏藏刀的同僚,有虎視眈眈的宗室,每個人似乎都有嫌疑,又似乎都缺少確鑿的證據。
“還有那些對我積怨已久的舊臣。”白景鴻的聲音沉了下去,“當年我彈劾過的戶部侍郎,因貪墨被罷官,他兒子一直對我懷恨在心;還有鎮守邊疆的李將軍,前年因糧草延誤之事與我起過爭執,雖然後來查明是誤會,可他心裏未必沒有芥蒂;還是左丞相……”
花凝玉聽得心驚,沒想到丈夫在朝堂上竟有這麽多潛在的敵人。她拉住白景鴻的衣袖,眼中滿是擔憂:“這麽多人有嫌疑,我們該從何查起?今日那些賊人被墨泯打跑了,可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下次再來,怕是會更凶狠。”
白景鴻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讓花凝玉稍稍安心。“別擔心,”他沉聲道,“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住氣。聽風樓雖然厲害,但也不是無跡可尋。他們既然敢在紫彥城動手,就必然會留下線索。我已經讓張武去查聽風樓在城裏的據點了,總會有蛛絲馬跡的。”
他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泛黃的冊子,翻開幾頁,裏麵記載著朝中官員的詳細履曆。“我得把這些年得罪過的人、有利益衝突的人,一一列出來,逐個排查。”他的指尖劃過冊子上的名字,眼神銳利如刀,“不管是誰,敢動我白家,動我女兒,我定要他付出血的代價!”
夜漸漸深了,燭火燃得隻剩下半截,燈芯爆出幾聲輕響。兩人依舊坐在書房裏,時而低聲交談,時而陷入沉思。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掠過庭院,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裏,竟像是有人在暗處竊竊私語。白景鴻深吸一口氣,胸腔裏灌滿了涼意,卻驅不散心頭的焦灼。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白景鴻才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對花凝玉道:“你先去歇息吧,我再理理頭緒。”
花凝玉看著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心疼不已,卻也知道此刻勸不動他,隻能輕聲道:“那你也別太累了,記得吃點東西。”她轉身離開時,腳步放得極輕,生怕打擾了他的思緒。
書房內隻剩下白景鴻一人,他重新拿起那本冊子,借著晨光仔細翻看,時不時在紙上寫下些什麽。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映出他緊鎖的眉頭和堅定的眼神。案幾上的茶早已涼透,青瓷杯壁凝著一層細密的水珠,像他此刻紛亂的思緒。
次日巳時,張武被傳喚到書房。他穿著一身利落的短打,左臂纏著厚厚的繃帶,滲出的血漬將白布染得暗紅,那是昨日在祠堂混戰中被刀劃傷的,顯然是傷口崩裂了。可他依舊挺直著脊背,抱拳行禮時牽動傷口,疼得額頭滲出細汗也沒吭聲,聲音依舊洪亮:“大人,您找屬下?”
白景鴻示意他坐下,目光落在他的繃帶上:“傷勢如何?”
張武咧嘴一笑,露出幾分爽朗:“小傷,不礙事。屬下皮糙肉厚,這點疼算什麽。”他頓了頓,想起昨日的凶險,神色凝重起來,“大人,昨日那些賊人,功夫實在邪門得很。他們的招式狠辣,招招往要害上招呼,而且身上帶著股寒氣,挨上一下,骨頭縫裏都覺得冷。”
白景鴻的神色嚴肅起來:“你與他們交手時,有沒有發現什麽特別之處?比如武功路數、兵器特點?”
張武皺著眉回憶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他們用的兵器很雜,有刀有劍,還有鐵鏈。最奇怪的是那個瘦高個,腰間的鐵鈴一動,其他人就像被打了雞血似的,出手更狠了。而且他們的內力很詭異,不像是中原的路數……”他忽然頓住,像是想起了什麽,“對了,屬下按您的吩咐細查了賊人的來路,他們腰間的鐵鈴裏,藏著極細的銀絲,搖動時能發出一種次聲波,讓人內力紊亂,這是南疆‘蝕心蠱’旁支的伎倆,與西域邪功無關。”
白景鴻眉峰一動:“南疆?太子...何時與南疆扯上關係了?”
“不止如此。”張武從懷中掏出一枚斷裂的鐵鈴,遞了過去,“屬下在混戰中撿了這個,鈴舌內側刻著‘影’字,與三年前戶部庫銀失竊案現場留下的暗器刻字一模一樣。當年那案子,最後查到了南疆的‘斷魂閣’頭上,隻是沒能抓到實證。”
“斷魂閣?”花凝玉恰好端著點心進來,聽到這三個字,倒吸一口涼氣,“那個專做刺殺、劫鏢的邪派?”
“正是。”張武點頭,接過花凝玉遞來的茶盞,忙起身道謝,“斷魂閣的人出手前,都會在目標府宅附近留下帶‘影’字的信物,昨日祠堂外的槐樹上,就釘著一枚一模一樣的鐵鈴,屬下也是方才才發現。”
白景鴻摩挲著那枚鐵鈴,指尖冰涼:“這麽說來,是斷魂閣假扮聽風樓行事?可他們為何要冒充聽風樓?”
“或許是想嫁禍。”張武推測道,“聽風樓與朝廷素有往來,斷魂閣此舉,怕是想攪亂朝堂,讓各方勢力互相猜忌。”
白景鴻沉吟片刻,看向張武:“以你的功夫,尋常高手五六個近不了你的身,昨日為何會被他們壓製得那麽厲害?”
張武臉上露出幾分羞愧:“屬下無能。那些人配合得太默契了,像是經過專門訓練的,一人主攻,其他人立刻掩護,根本不給我單打獨鬥的機會。而且他們下手毫無顧忌,拚著受傷也要傷敵,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屬下一時有些應付不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尤其是那個使玄冰裂天刃的,刀風帶著寒氣,能凍住人的內力,屬下好幾次想運功反擊,都被那寒氣逼了回去。”
白景鴻沉默了。能訓練出這麽一支精銳的殺手隊伍,背後的勢力絕不容小覷。他原本以為隻是尋常的江湖仇殺,現在看來,此事遠比他想象的複雜。
“對了,大人,”張武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開口,“昨日墨公子出手時,您注意到沒有?她用的透骨釘,釘尖淬了‘醒神草’的汁液。屬下問過藥鋪的老掌櫃,醒神草隻在南疆邊境生長,尋常人根本認不出,更別說用來淬毒了。”
白景鴻瞳孔微縮,指尖捏緊了那枚鐵鈴,鈴身的寒意透過指尖蔓延上來:“她不是熟悉賊人的招式,”他聲音冷得像冰,“她是熟悉斷魂閣的伎倆。”
花凝玉端著茶盤的手一抖,茶水濺出些許:“難道她與斷魂閣……”
“未必是一夥。”白景鴻打斷她,指尖劃過案上的墨家密報,“若她是斷魂閣的人,沒必要救我們。可她若與斷魂閣無關,又怎會對他們的伎倆了如指掌?”
白景鴻看著張武,緩緩開口:“張武,你覺得墨泯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張武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他撓了撓頭,沉吟道:“屬下說不好。墨公子看著年紀輕輕,可功夫深不可測,行事也讓人捉摸不透。說她狠吧,她對小姐又那麽溫柔;說她善吧,對血影衛下手又那麽狠辣。不過……”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誠懇,“不管她是什麽來頭,昨日若不是她,我們怕是很難全身而退。屬下覺得,應該是並非敵方。”
白景鴻沒說話,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真心?在這波譎雲詭的局勢中,真心是最不值錢,也最不可信的東西。他見過太多表麵稱兄道弟,背後捅刀子的人,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女兒深愛的人。
“大人,”張武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色,猶豫著開口,“您是不是……對墨公子有什麽顧慮?”
白景鴻看了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張武,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回大人,屬下從十六歲就跟著您,至今已有十五年了。”張武恭敬地回答。
“十五年……”白景鴻感慨道,“你是看著言兒長大的,對她的心思,比我這做父親的還要清楚幾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庭院裏那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言兒這孩子,單純善良,認定了墨泯,就一門心思撲在她身上。可這世道險惡,我怕她被人騙了還蒙在鼓裏。”
張武沉默了。他知道白景鴻的擔憂並非多餘,墨泯的神秘確實讓人不安。可他也見過墨泯看小姐的眼神,那種溫柔和寵溺,是裝不出來的。
“大人,”張武鼓起勇氣說道,“屬下覺得,不管墨公子是什麽來頭,至少目前來看,她是真心對小姐好的。而且她的實力,您也看到了,若是能為我們所用,對付那些想害您的人,也是一大助力。”
白景鴻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為我所用?你覺得她這樣的人,會甘心屈居人下嗎?”墨泯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氣和疏離感,讓他覺得此人絕非凡人,不可能輕易被掌控。
“若是為了小姐呢?”張武反問,“昨日您也看到了,小姐一句話,就能讓她改變主意。她對小姐的在意,遠超常人。隻要小姐在咱們白家,她就不會做出對咱們不利的事。”
白景鴻的心動了一下。張武說得有道理,墨泯對詩言的在乎,是他有目共睹的。若是能利用這一點,讓墨泯為白家所用,那確實能解決不少麻煩。可……他又想起墨泯昨日那冰冷的眼神,那毫不留情的出手,心中又升起一絲忌憚。
這樣一個實力強大、心思深沉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與白家為敵,後果不堪設想。
“要麽……留住她?”白景鴻低聲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讓她成為白家的助力,護詩言周全,也能幫我應對朝堂的風雨。”
可這個念頭剛起,另一個更殘酷的想法就冒了出來:“若是留不住呢?若是她的目的不純,接近言兒是為了對付白家呢?”那時候,她將會是白家最大的威脅,以她的實力,足以輕易摧毀整個白家。
“要麽……毀了她?”這四個字剛說出口,白景鴻就覺得心口一陣刺痛。那是言兒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真的毀了她,言兒怕是會恨他一輩子,甚至可能做出什麽傻事。
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手指無意識地在窗欞上劃著,留下一道道淺淺的痕跡。留住她,像在身邊養了一頭不知何時會發怒的猛獸;毀了她,又怕傷了女兒的心,甚至引發更大的禍端。
張武看著他糾結的神色,不敢再多說什麽。這種決定,隻能由白景鴻自己來做。
白景鴻思索了很久,從墨泯初入紫彥城的種種舉動,再到昨日祠堂的拚死相護,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他試圖從這些碎片中拚湊出墨泯的真實麵目,卻發現他像一團迷霧,越想看清,就越覺得模糊。
“張武,”他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你再去暗中查墨泯的底細,從她的出生地、過往經曆、結交的人,一一查起,不管大的小的通通查的細致些。記住,一定要隱秘,不能讓人察覺到。”
“是,屬下明白!”張武起身領命。“還有,”白景鴻補充道,“查清楚她與斷魂閣到底是什麽關係,她為什麽會對那些伎倆那麽熟悉。”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團,不查清楚,他寢食難安。
張武剛要轉身,又被白景鴻叫住:“等等,聽風樓那邊也別鬆懈。他們既然敢冒充斷魂閣行事,背後必然有更深的牽扯,一並查清楚。”
“屬下遵命!”張武抱拳應下,轉身時左臂的繃帶又滲出血跡,他卻渾然不覺,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書房。
書房裏又恢複了寂靜。白景鴻坐在案前,看著窗外的陽光一點點移動,在青磚地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光影。案幾上的墨家密報被風吹得微微翻動,“墨泯”二字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他心中的天平在“留”與“毀”之間反複搖擺,每一次傾斜都伴隨著錐心的權衡,一邊是家族百年基業的安危,一邊是女兒澄澈如鏡的真心。
他拿起那枚斷裂的鐵鈴,鈴舌內側的“影”字鋒利如刀,仿佛要在他掌心刻下血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剛入仕途時,曾聽聞斷魂閣一夜之間血洗了南疆三大家族,隻因其中一族拒絕與其合作販運私鹽。那時的他隻當是江湖傳說,未曾想今日竟會與這邪祟扯上幹係,甚至牽連到女兒的心上人。
“罷了。”白景鴻將鐵鈴扔回案幾,發出沉悶的響聲,“先查清楚再說。”他提筆在紙上寫下“斷魂閣”三字,筆尖力透紙背,墨痕在宣紙上暈開,像一團化不開的血汙。
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沈硯秋的書齋裏投下細碎的光斑。她正坐在案前出神,手裏緊緊攥著一枚白玉佩,那是她依著墨泯的生辰八字,請玉匠定製的樣式,玉佩上的蒼鷹展翅欲飛,鷹喙邊緣卻已被指腹摩挲得有些發亮。
丫鬟青禾端著藥碗進來時,見她仍是這副模樣,忍不住輕聲道:“小姐,該喝安神湯了。您從早上到現在水米未進,再這樣下去,身子該熬不住了。”
白詩言沒抬頭,隻是喃喃道:“青禾,你說……墨泯她會不會有事?”昨日祠堂混戰中,她親眼看見墨泯為了護她,後背挨了一掌,也不知道他的現在是什麽情況。
青禾放下藥碗,蹲在她膝前,握住她冰涼的手:“墨公子武功那麽高,肯定沒事的。您忘了上次在集市,她三兩下就打跑了調戲您的紈絝子弟?那些賊人雖然凶狠,未必是她的對手。”
白詩言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眼裏卻依舊盛滿擔憂:“可她……”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腳步聲,她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抬頭,看見白景鴻推門而入,眼中的光亮瞬間黯淡下去,下意識地將茉莉簪藏到了身後。
白景鴻看著女兒蒼白的麵容,眼底的烏青比昨日更重,心中一軟,放緩了語氣:“言兒,還在想昨日的事?”
白詩言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小聲道:“墨泯她……不知道她現在怎樣?”
白景鴻在她身邊坐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她沒事,隻是受了些傷,需要靜養。”
白詩言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可這欣喜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不安:“爹,您是不是還在懷疑墨泯?”她早上在書房外聽到了隻言片語,雖不明白“斷魂閣”“南疆”是什麽意思,卻清晰地聽到了父親要查墨泯底細的話。
白景鴻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總是盛滿了純粹的信任。可這份信任,此刻卻成了刺向他的利刃。他心中一陣愧疚,卻還是硬起心腸說道:“言兒,不是爹懷疑她,是她的身份太神秘了。昨日那些賊人,個個武功高強,她卻能輕易對付,還對他們的伎倆了如指掌,這不得不讓人懷疑。”
“那又怎麽樣?”白詩言猛地抬起頭,眼眶瞬間紅了,“就算她身份神秘又如何?她救了我們,救了整個白家的人!三伯公、二嬸娘,還有祠堂裏那麽多族人,都是因為她才保住性命的!您為什麽就看不到這些,隻知道抓著她的過去不放?”
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著:“您查她的身世,查她的產業,甚至查她以前做了什麽……可您查過她夜裏疼得有多厲害嗎?查過她背上的傷陰雨天會疼得睡不著嗎?”
白景鴻渾身一震,猛地看向女兒:“你說什麽?她有舊傷?”
“是!”白詩言的淚水終於滾落,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濕痕,“上次我去她府裏,看到她書房桌上放著藥。她說小時候在鄉下落過水,傷了肺腑。可我偷偷問過府醫,那種藥是治外傷感染的,根本不是治咳疾的!”她當時隻當是墨泯不願多提往事,現在想來,那些傷恐怕與父親口中的“斷魂閣”脫不了幹係。
白景鴻沉默了。他從未想過,那個總是看似從容淡定的年輕人,背後竟藏著這樣的苦楚。
“她說她背負著太多過往,要拚盡全力了結恩怨。”白詩言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您隻知道猜忌,隻知道您的相國府、您的權勢!”
“言兒!”白景鴻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我是你父親,難道會害你嗎?這世道險惡,人心叵測,墨泯她……”
“她不會害我!”白詩言倔強地仰著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死死不肯落下,“我相信她!就算所有人都懷疑她,我也信她!”
看著女兒這副冥頑不靈的樣子,白景鴻又氣又心疼。他知道此刻說什麽都沒用,女兒的心已經完全係在墨泯身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任誰也掰不開。
他放緩了語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些:“言兒,爹不是要拆散你們。隻是墨泯的來曆實在可疑,若她真是與邪祟有牽扯,將來必然會惹來殺身之禍,到時候你怎麽辦?白家怎麽辦?”
“我不在乎!”白詩言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白玉“啪”地掉在地上,白玉觸地碎裂,分成兩半,“隻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什麽都不在乎!就算將來刀山火海,我也陪著他一起闖!”
白景鴻看著地上碎裂的玉簪,像看到了女兒破碎的未來,心口一陣劇痛。他伸出手,想像小時候那樣摸摸她的頭,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隻是重重歎了口氣:“你先好好休息吧,別想太多。墨泯的事,爹會處理好的,不會讓你為難。”
“您別傷害她好不好?”白詩言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淚水模糊了視線,“墨泯是真心對我好,她為了護我,昨天差點……差點就……”話沒說完,哽咽就讓她再也說不下去,隻是死死攥著父親的衣袖,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白景鴻看著女兒哭紅的眼睛,心像被針紮了似的疼。他掙開女兒的手,轉身時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答應你,在沒查清真相前,不會動她。但你也要答應爹,這段時間別去找她,好好待在府裏。”
說完,他大步走出了閨房,連地上碎裂的玉簪都沒看一眼。走到廊下時,恰逢花凝玉過來,見他臉色鐵青,忙問道:“言兒怎麽樣了?”
白景鴻閉了閉眼,聲音疲憊不堪:“還能怎麽樣?一門心思撲在那個墨泯身上,連爹的話都聽不進去了。”
花凝玉歎了口氣:“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當年你我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白景鴻的聲音陡然拔高,“當年你我麵對的是父母之命,如今她麵對的是什麽?是身份不明的江湖人,是可能藏著殺身之禍的邪祟餘孽!”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怒氣,“我絕不會讓她走彎路。”
花凝玉看著丈夫決絕的側臉,忽然想起昨日墨泯護在詩言身前的樣子,那般奮不顧身,倒真有幾分當年白景鴻為了她,敢與整個世家為敵的影子。她輕聲道:“或許……我們該給墨泯一個機會?也給言兒一個機會?”
白景鴻沒說話,隻是轉身走向書房,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一根緊繃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傍晚時分,張武匆匆趕回相國府,徑直走向書房。白景鴻正在翻看各地呈上來的密報,見他進來,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宗:“查到什麽了?”
張武神色凝重地抱拳道:“大人,屬下查到一些關於聽風樓的消息。最近半年,聽風樓在紫彥城活動頻繁,暗中接了不少單子,目標都是朝中官員的家眷。”
白景鴻眉頭一挑:“哦?都是哪些官員?”張武遞上一份名單,紙張邊緣因趕路而有些磨損:“您看,戶部的李大人、吏部的王大人,他們的家眷都曾被人暗中跟蹤過,隻是沒出什麽大事,所以沒聲張。”
白景鴻接過名單,指尖劃過上麵的名字,眼神越來越冷:“這些人……都是與太子政見不合的。”戶部李大人曾彈劾太子親信貪墨軍餉,吏部王大人則在立儲一事上主張“立賢不立長”,顯然都成了太子的眼中釘。
“這麽說來,果然是太子在背後指使。”花凝玉端著茶進來,恰好聽到這話,臉色不由得一白,“他這是想借聽風樓的手,清除異己?”
“不止如此。”張武壓低聲音,“屬下還查到,聽風樓的樓主與太子的太傅來往密切,上個月曾在城郊別院密會三次。隻是聽風樓行事隱秘,屬下沒能查到具體內容。”
白景鴻將名單拍在案上,冷哼一聲:“太傅?難怪太子近年行事越發狠辣,原來是有這等江湖勢力撐腰。”他忽然想起一事,“你之前說斷魂閣假扮聽風樓,可有證據?”
“暫時沒有實證,”張武有些慚愧,“但屬下查到,聽風樓的殺手從不使用帶‘影’字的信物,且武功路數以剛猛為主,與昨日血影衛的陰寒功夫截然不同。倒是斷魂閣,素來擅長模仿其他門派的武功,用來嫁禍再合適不過。”
白景鴻沉吟片刻:“太子與聽風樓勾結,斷魂閣又假扮聽風樓行事……這背後會不會有更深的牽扯?”
“大人的意思是?”張武有些不解。“斷魂閣敢在紫彥城如此放肆,若沒有內應,絕不可能。”白景鴻指尖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或許他們的目標不隻是我,而是整個朝堂。借聽風樓之名攪動風雲,讓太子與其他勢力互相猜忌,他們好坐收漁利。”
花凝玉聽得心驚:“那……墨泯呢?您讓張武查的事,有眉目了嗎?”
提到墨泯,張武的神色緩和了些:“大人,關於墨公子,屬下也查到一些線索。她五年前才正式接管墨家在紫彥城的產業,但在此之前,曾在南疆待過兩年。”
白景鴻心中一震:“南疆?是藏棲關嗎?”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是的,”張武肯定道,“據說當時黑風寨在那一帶劫掠商旅,甚至勾結當地惡紳強占良田,墨公子恰好路過,就聯合了幾個村寨的百姓出手阻攔。那些被救的村民都說,若不是墨公子,他們早就家破人亡了。”
花凝玉鬆了口氣:“這麽說來,她與黑風寨並非一夥,甚至可能是敵人?”
“應該是。”張武點頭,“而且屬下查到,墨家在南疆的分號,一直在暗中收留被黑風寨迫害的流民,光是去年就安置了近百名無家可歸的人。”
白景鴻沉默了。他一直以為墨泯的財富是巧取豪奪而來,卻沒想過背後還有這樣的隱情。那個看似冷漠疏離的年輕人,竟在暗中做著這樣的事。
“可她一個商戶,為何要與黑風寨為敵?”白景鴻依舊有些疑慮。
張武猶豫了一下,道:“屬下還查到一件事……七年前南疆突發瘟疫,官府賑災糧遲遲不到,是墨家在南疆的商行牽頭,聯合了當地十幾家商戶,湊齊了足以供應三個縣的藥材和糧食。而負責押送那批物資的,正是墨家商行的人。”
“什麽?”白景鴻猛地抬頭,“你的意思是,當年南疆瘟疫能平息,竟是墨泯在背後出力?”
“屬下不敢確定主謀是否是她,但墨家確實是那次籌賑的主力。”張武遞上一份賬冊,“這是墨家南疆商行的賬冊,屬下費了些功夫才弄到。您看,七年前三月,他們光是采購藥材就花了二十萬兩,賬目上寫著‘義診專用’,底下還有十幾個村鎮醫者的聯名簽收。”
白景鴻翻開賬冊,上麵的字跡娟秀工整,記錄著每一筆物資的去向:藥材分撥、粥棚設置、隔離區搭建……甚至還有給染病孤兒熬製湯藥的明細。他忽然想起言兒的話,“她說她背負著太多過往,要拚盡全力了結恩怨”。原來這份“過往”,是這樣來的。
“若真是她牽頭賑災,”花凝玉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那她為何不向朝廷請功?反而要悄無聲息地做這些?”
“因為說不清。”白景鴻合上賬冊,聲音有些沙啞,“當時負責南疆賑災的官員,是右丞相的門生。若墨泯聲張此事,無異於打了朝廷官員的臉,更何況她一個商戶,高調邀功隻會引來禍端,說不定還會被安上‘私聚民心’的罪名。”
張武補充道:“而且屬下查到,當年那批賑災糧遲遲不到,正是黑風寨勾結了押送官差,把糧食半路劫走倒賣了。墨公子他們籌糧賑災,等於是斷了黑風寨的財路,還壞了他們與官員的交易,因此結下死仇。黑風寨幾次想報複墨家商行,都被墨公子擋了回去。”
真相漸漸清晰,像迷霧中露出的山尖。那個看似神秘莫測、讓人忌憚的年輕人,原來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黑暗。白景鴻想起自己對墨泯的猜忌,甚至動過“毀掉他”的念頭,心中不由得一陣愧疚。
“這麽說來,她對這些江湖邪祟的伎倆熟悉,是因為早就結下了仇怨。”花凝玉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昨日她救我們,或許不隻是為了言兒,也是為了對付那些邪祟。
白景鴻沒說話,隻是拿起那支碎裂的白玉,方才路過詩言的閨房,他讓丫鬟撿了回來。白玉雖碎,上麵的紋路卻依舊清晰。他忽然想起女兒哭紅的眼睛,想起墨泯浴血護人的身影,心中的某個角落,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悄然融化。
“張武,”他忽然開口,聲音異常堅定,“你去備一份厚禮,代表我去看望墨泯。就說……多謝她昨日出手相助,相府欠她一個人情。”
張武愣了一下,隨即喜道:“屬下遵命!”“等等,”白景鴻叫住他,“別說是我讓你去的,就說是……言兒擔心她的傷勢,讓府醫送些藥材過去。”張武會心一笑:“屬下明白!”
張武退下後,書房裏隻剩白景鴻與花凝玉二人。窗外的日光斜斜照進來,落在那枚碎裂的白玉上,折射出細碎的光。
花凝玉輕輕歎了口氣:“你呀,明明心裏鬆動了,偏要拐這麽多彎。”
白景鴻摩挲著玉上的紋路,語氣沉沉:“她與相府走得太近,本就容易引人非議。眼下這些江湖邪祟未除,朝堂風波又起,低調些,對她、對言兒都好。”
正說著,院外傳來丫鬟的輕語,說是小姐醒了,正讓廚房燉著補品,要親自送去墨家。花凝玉看了眼白景鴻,眼底帶了笑意:“你看,孩子們比我們通透。”
白景鴻沒作聲,隻是將那枚碎玉小心收進錦盒。他知道,有些偏見一旦破冰,往後的路,便不能再像從前那般執拗了。遠處天際,雲層漸漸散開,露出一角清亮的藍,像是預示著什麽新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