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蘭芷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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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的午後,相國府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輪與路麵摩擦出沉穩的聲響。白詩言坐在車廂內,指尖輕輕拂過裙裾上暗繡的蘭草紋,金線在透過車窗的陽光裏泛著細碎的光。她身旁的花凝玉正對著一麵菱花鏡調整鬢邊的碧玉簪,鏡中的人影溫婉端莊,隻是眼角的細紋裏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凝重。
    “今日是忠勇侯夫人的生辰宴,來的多是相熟的世交,”花凝玉放下鏡子,聲音溫和卻帶著分量,“你父親近來在朝堂上與太子太傅一派僵持不下,新稅法的推行屢屢受阻。忠勇侯雖屬中立派,卻與戶部幾位老臣交好,若能探探他們的口風,便是不虛此行。”
    白詩言拈起茶盞抿了口溫水,目光落在窗外掠過的街景上:“娘放心,女兒省得。隻是應酬往來,不必刻意攀附,順其自然便是。”她素來不喜歡將人情往來當作籌碼,可身在相府,有些事終究避不開。
    花凝玉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絹帕傳過來:“娘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但你記住,宴會上的笑顰起落,看似比朝堂柔和,實則更藏鋒芒。一句話說得不妥,可能就會被人抓住把柄;一句恰到好處的話,或許就能化解僵局。你父親常說,你有玲瓏心,隻是不愛用在這些地方。”
    白詩言笑了笑,指尖在茶盞邊緣輕輕劃著圈:“女兒記得小時候,娘教我插花,說過‘花要疏朗才見風骨,太密了反倒失了韻致’。人情往來,大抵也是這個道理吧。”
    花凝玉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你能明白就好。記住,不必事事周全,守住本心,分清輕重,便不會錯。”
    馬車在忠勇侯府門前停下,朱漆大門上的銅環被夕陽鍍上一層暖光。門房早已候著,見馬車停下,連忙上前掀開轎簾:“相國夫人,小姐,侯爺和夫人在裏頭等著呢。”
    白詩言扶著花凝玉的手下車,抬眼便見侯府門前的兩株合歡樹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絲垂落如流吳,風一吹便簌簌作響。忠勇侯夫人穿著件藕荷色繡玉蘭花的褙子,正帶著丫鬟在門前迎候,見了她們,臉上立刻堆起熱絡的笑:“凝玉妹妹可算來了,我這眼睛都快望穿了。”
    “姐姐的生辰宴,我怎敢遲到?”花凝玉笑著回握她的手,“路上特意繞去‘馥香齋’,給姐姐帶了盒新製的玫瑰酥,聽說這是你最愛吃的。”
    “還是妹妹貼心,”侯夫人拉著花凝玉往裏走,目光落在白詩言身上時,笑意更深了,“詩言這孩子,真是越長越標致了。前幾日還跟我家老頭子念叨,說當年在你周歲宴上,我還抱過你呢,轉眼間就成大姑娘了。”
    白詩言屈膝行禮,聲音清潤如泉:“多謝夫人惦記。詩言給夫人賀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說著讓身後的丫鬟呈上禮盒,“這是我親手繡的一幅《鬆鶴延年圖》,手藝粗劣,還望夫人不要嫌棄。”
    侯夫人接過禮盒,打開一看,見繡麵上的鬆針蒼勁,鶴羽靈動,忍不住讚歎:“這般好手藝,哪裏是粗劣?我得趕緊讓人裝裱起來,掛在書房裏,也好讓那些說我不會養女兒的老姐妹瞧瞧,什麽叫真正的大家閨秀。”
    說笑間進了府門,穿過抄手遊廊,便到了後花園。園子裏種著大片木繡球,粉白的花球綴滿枝頭,遠遠望去像堆了半園子的雪。幾株垂柳依著湖邊,枝條垂落如綠絲絛,風一吹便拂過水麵,蕩起圈圈漣漪。
    此時園子裏已有不少賓客,男人們聚在水榭裏談天,隔著湖麵傳來陣陣談笑聲;女眷們則三三兩兩地坐在花架下,或賞玩新得的首飾,或品評桌上的茶點。白詩言一眼便瞧見了吏部尚書家的林晚,正坐在紫藤架下翻著一本畫冊,連忙走了過去。
    “晚晚,幾日不見,你倒越發清閑了。”白詩言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塊杏仁酥遞過去。
    林晚抬頭見是她,眼睛一亮,連忙合上畫冊:“你可算來了,我都快被這些夫人小姐的應酬煩死了。方才李禦史家的三姑娘還跟我炫耀她新得的赤金點翠步搖,說是什麽宮裏娘娘賞的,聽得我耳朵都快起繭了。”
    白詩言失笑:“她那步搖我見過,成色其實一般,不過是借了宮裏的名頭罷了。倒是你,上次說在尋一本《雲林石譜》,我父親書房裏正好有一本,下次讓青禾給你送去。”
    “真的?”林晚頓時喜上眉梢,“我找這本書找了好久,多謝你了詩言。”她湊近白詩言,壓低聲音道,“說真的,今日這場宴,怕是不簡單。方才我聽見父親跟侯爺說話,提到了‘新稅法’,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白詩言端起茶盞的手頓了頓,輕聲道:“我也聽說了,戶部那邊對新稅法抵觸得厲害。”
    “可不是嘛,”林晚撇撇嘴,“我父親說,太子太傅暗中攛掇了不少老臣,說新稅法‘與民爭利’,還說……還說你父親是想借著稅法培植私黨。”
    白詩言指尖微微收緊,茶盞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卻壓不住心底的涼意。這些流言蜚語,她早有耳聞,隻是沒想到會傳得這麽廣。
    正說著,一陣環佩叮當聲傳來,隻見太子太傅的女兒趙月娥帶著兩個丫鬟走了過來。她穿著件石榴紅的羅裙,鬢邊插著支赤金點翠步搖,正是林晚方才說的那支。見了白詩言,她臉上露出幾分倨傲的笑:“這不是白小姐嗎?幾日不見,越發會討長輩歡心了。”
    白詩言知道她是衝著自己來的,淡淡一笑:“趙小姐說笑了,我與侯夫人是世交,自然該來賀壽。”
    趙月娥走到她們麵前,目光落在林晚手中的畫冊上:“這不是侯府小公子的畫嗎?畫得倒還行,就是少了點靈氣。不像我前日在太傅府見的那幅《寒江獨釣圖》,那才叫真正的佳作。”
    林晚忍不住反駁:“侯府小公子年紀輕輕,能畫出這般水準已是難得,趙小姐何必苛求?”
    趙月娥冷笑一聲:“林小姐這是護短嗎?我說的可是實話。那幅《寒江獨釣圖》,據說是位隱士畫的,筆法精妙,意境悠遠,連父皇都讚不絕口呢。”她說著,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白詩言,“不像有些人,隻會些女紅針黹,哪裏懂什麽真正的藝術?”
    白詩言知道她是在諷刺自己,卻並不動怒,隻是淺笑道:“趙小姐說的是。不過我倒覺得,藝術無高低,隻要能表達心意便是好的。就像侯府小公子的畫,雖不及隱士佳作,卻透著一股少年意氣,也是難得。”
    趙月娥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一時語塞,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林晚看著她的背影,氣得直皺眉:“什麽人嘛,仗著自己是太傅的女兒,就這般囂張。”
    白詩言搖搖頭:“不必跟她計較。她今日這般針對我,怕是受了太傅的影響。”
    林晚恍然大悟:“你是說,她是故意來給你難堪,想讓你在眾人麵前出醜?”
    白詩言點點頭:“很有可能。太子太傅與我父親政見不合,自然不希望我在這些場合太過出彩。”
    正說著,忽聽有人喊道:“詩言妹妹,原來你在這兒。”
    白詩言回頭,見是兵部尚書家的嫡女秦若蘭,連忙起身行禮:“若蘭姐姐。”
    秦若蘭拉著她的手,笑得明媚:“方才聽母親說你來了,我就趕緊過來了。前幾日你送我的那瓶凝神香,真是好用,我那失眠的老毛病都好了不少。”
    “姐姐喜歡就好,”白詩言笑著道,“那香是用南疆的靜魂草製的,性子溫和,若姐姐用完了,我再讓小廚房給你製些。”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秦若蘭說著,目光落在林晚手中的畫冊上,“你們在看什麽好東西呢?”
    “不過是些山水畫罷了,”林晚把畫冊遞過去,“這是忠勇侯家小公子畫的,倒有幾分意思。”
    秦若蘭接過畫冊翻了幾頁,忽然指著其中一幅墨竹圖道:“這竹子畫得好,筆力蒼勁,風骨畢現,倒像是……”她話沒說完,忽然意識到什麽,連忙打住,目光有些閃爍。
    白詩言知道她想說什麽,墨泯畫的竹,便是這般隻重風骨不重枝葉的。她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侯府小公子年紀輕輕,有這般畫技,真是難得。”
    秦若蘭也連忙附和:“是啊,將來定能成大器。”
    三人正說著話,忽聽水榭那邊傳來一陣喧嘩。白詩言抬頭望去,見是幾位大臣在爭論著什麽,聲音越來越大,連帶著周圍的氣氛都緊張起來。
    “好像是在說新稅法的事,”林晚皺著眉道,“你聽,那是戶部侍郎的聲音,他好像在反駁什麽。”
    白詩言凝神細聽,果然聽見戶部侍郎的聲音傳來:“……新稅法看似能增加國庫收入,實則會加重百姓負擔,到時候民怨沸騰,誰來負責?”
    緊接著便是父親白景鴻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吳侍郎此言差矣。如今邊境不穩,軍費開支巨大,若不推行新稅法,國庫空虛,如何保障邊防?至於百姓負擔,新法早已規定,凡家有薄田者,可減免三成賦稅,真正受影響的,不過是那些兼並土地的豪強罷了。”
    “白相說得輕巧,”太子太傅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冷意,“豪強與地方官員盤根錯節,你如何保證他們會如實執行新法?到時候還不是百姓遭殃?依我看,新稅法還是暫緩推行的好。”
    “太傅是怕觸動了自己的利益吧?”一個清朗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幾分戲謔。
    眾人循聲望去,見是三皇子趙衡,不知何時站在了水榭邊。他穿著件寶藍色錦袍,嘴角噙著淡淡的笑,目光卻帶著幾分銳利。
    太子太傅臉色一沉:“三皇子說笑了,老夫隻是為百姓著想。”
    “為百姓著想?”趙衡走近幾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前日我微服私訪,見城郊百姓因賦稅過重,竟有賣兒鬻女者。而那些豪強劣紳,卻借著免稅的由頭,大肆兼並土地,這難道就是太傅所說的‘為百姓著想’?”
    太子太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周圍的賓客也都安靜下來,目光在三皇子和太子太傅之間來回移動,誰都看得出,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爭論,而是兩派勢力的正麵交鋒。
    花凝玉走到白詩言身邊,低聲道:“咱們去那邊坐坐,這裏人多眼雜。”
    白詩言點點頭,跟著花凝玉走到一處僻靜的牡丹花叢旁。剛坐下,就見忠勇侯夫人端著茶盞走過來,臉上帶著歉意的笑:“讓妹妹見笑了,這些男人一談起正事就忘了形。”
    “侯爺和各位大人也是為了國事操心,”花凝玉笑著回敬,“倒是我們,打擾了姐姐的生辰宴。”
    “妹妹說的哪裏話,”侯夫人在她們身邊坐下,目光落在白詩言身上,“詩言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沉穩了。方才那般場麵,換作是我家那丫頭,怕是早就嚇得躲起來了。”
    白詩言淺笑道:“夫人過獎了,我隻是覺得,各位大人都是為了朝廷著想,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侯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你能這麽想,真是難得。說起來,新稅法的事,你父親壓力很大吧?”
    花凝玉歎了口氣:“可不是嘛,每日忙到深夜,飯都顧不上吃。其實他也知道新法推行不易,隻是……”
    “隻是國難當頭,總得有人站出來,”侯夫人接過話頭,語氣凝重了些,“我家老頭子也常說,白相是個有擔當的,隻是這擔當,往往要付出代價。”
    白詩言聽著她們的對話,心裏漸漸明白,忠勇侯雖然表麵中立,實則是傾向於父親的。隻是礙於各方勢力,不好明說罷了。
    正說著,忽聽一陣腳步聲傳來,回頭見是戶部侍郎吳大人,正帶著兒子吳文瑾走過來。吳大人臉上帶著幾分尷尬的笑:“方才在水榭邊失了分寸,讓相夫人和白小姐見笑了。”
    “吳大人言重了,”花凝玉起身回禮,“公事公辦,難免會有爭執,談不上失分寸。”
    吳文瑾也跟著行禮,目光落在白詩言身上時,帶著幾分探究:“白小姐方才似乎也在水榭邊,不知對新稅法有何見解?”
    這話問得突兀,帶著幾分試探。白詩言知道,他是想借著自己的話,探探相府的底。她微微一笑:“我一個女子,不懂朝堂之事。隻是聽家父說,新法的推行,最要緊的是‘公平’二字。若能讓百姓覺得公平,自然會擁護;若讓豪強覺得公平,他們也不會抵觸。至於如何做到公平,就得靠各位大人費心了。”
    吳文瑾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愣了愣,隨即笑道:“白小姐說得有理,‘公平’二字,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啊。”
    “是啊,”白詩言望著遠處的湖麵,輕聲道,“就像這湖中的水,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湧動。要想讓它真正平靜,不僅要堵住源頭的泥沙,還要疏通下遊的河道,缺一不可。”
    吳大人在一旁聽著,若有所思。他知道白詩言這話意有所指,新法的推行,既要打擊豪強,也要安撫百姓,還要處理好與地方官員的關係,確實像治水一樣,需要剛柔並濟。
    “白小姐真是聰慧,”吳大人感歎道,“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正說著,忽聽有人喊道:“吳大人,侯爺找您呢。”
    吳大人連忙告辭,帶著吳文瑾匆匆離開。侯夫人看著他們的背影,笑道:“這吳大人,怕是被詩言的話點醒了。”花凝玉也笑著點頭:“這孩子,總能說到點子上。”
    白詩言卻沒說話,隻是望著吳文瑾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吳文瑾雖然投靠了太子太傅,但從他剛才的反應來看,並非完全認同太傅的主張。或許,他隻是想借著太傅的勢力往上爬,若能讓他看清太傅的真麵目,說不定會有轉機。
    此時,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湖麵上,波光粼粼。忽然,一陣悠揚的琴聲傳來,打破了園中的寧靜。眾人循聲望去,見是一位白衣女子在湖邊撫琴,琴音婉轉悠揚,如泣如訴。
    “那是誰?”林晚好奇地問道。秦若蘭搖搖頭:“沒見過,怕是哪位大人帶來的女眷吧。”
    白詩言卻覺得那琴聲有些熟悉,仔細一聽,竟是《廣陵散》。這首曲子慷慨激昂,尋常女子很少彈奏。她正疑惑,忽見那白衣女子抬頭望過來,目光與她相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
    白詩言心中一動,那女子的眼神,竟有些像墨泯身邊的暗衛。她正想細看,那女子卻低下頭,繼續撫琴,琴音也變得急促起來,仿佛在訴說著什麽。
    “這琴聲聽得我心裏發慌,”林晚皺著眉道,“咱們還是走吧。”
    白詩言點點頭,跟著她們離開湖邊。走了幾步,她回頭望去,見那白衣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隻留下一張空蕩蕩的琴凳。
    “真是奇怪,”秦若蘭喃喃道,“怎麽說走就走了?”白詩言心裏卻隱隱覺得,那女子的出現並非偶然,或許是墨泯在暗中傳遞什麽消息。她想起墨泯說過,斷魂閣的人可能會在宴會上有所動作,難道……
    正想著,忽聽一陣騷動,隻見一個丫鬟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喊道:“不好了,吳公子落水了!”
    眾人連忙趕到湖邊,見吳文瑾正在湖裏掙紮,幾個家丁正忙著救人。吳大人站在岸邊,急得滿頭大汗:“快,快救人啊!”
    不多時,吳文瑾被救上了岸,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吳大人連忙讓人把他抬回房裏,請大夫來看。
    “這好好的,怎麽會落水呢?”有人疑惑地問道。“我剛才好像看到有人在湖邊推了他一把,”一個小廝顫聲說道,“隻是那人動作太快,沒看清是誰。”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都覺得這事蹊蹺。太子太傅臉色陰沉,冷冷地說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侯府行凶,真是膽大包天!我看,定是有人想借此攪亂局麵!”太子太傅的聲音陡然拔高,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後落在白景鴻身上,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鋒芒,“今日宴上,因新稅法起了爭執的不在少數,吳公子方才還與白相論過道法,如今突遭橫禍,怕是有人想借此嫁禍,堵住反對新法的悠悠之口吧?”
    這話一出,滿場嘩然。白景鴻麵色沉凝,上前一步朗聲道:“太傅此言差矣!吳公子落水之事尚未查清,怎能妄加揣測?若真有人蓄意為之,自當交由官府徹查,而非在此混淆視聽,傷了同僚和氣。”
    “和氣?”太子太傅冷笑,“白相倒是會說漂亮話。方才三皇子一番話,明著是說豪強,暗裏不就是指摘老夫嗎?如今吳公子出事,難保不是你們一黨做的手腳!”
    “太傅休要血口噴人!”三皇子趙衡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寶藍色錦袍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方才眾人都在湖邊,誰也沒瞧見有人推吳公子,倒是太傅一口咬定是‘反對新法者’遭了毒手,莫非是心裏有鬼?”
    兩方劍拔弩張,女眷們都斂了聲息,連忠勇侯夫人也皺緊了眉頭,正想打圓場,卻見吳大人匆匆從內院趕來,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幾分:“各位大人,小兒……小兒醒了,隻是說不清楚剛才的事,隻說落水前似乎被什麽絆了一下。”
    “絆了一下?”趙衡挑眉,“侯府的湖邊鋪著青石板,平整得很,何來絆腳之物?”忠勇侯沉聲道:“來人,去湖邊仔細搜查,看看有沒有什麽異樣。”
    家丁們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有人回報:“侯爺,湖邊的柳樹下,發現了一截斷了的絲線,還有半個玉佩碎片。”說著呈上一個錦盒,裏麵果然放著一截瑩白的絲線,還有半塊雕刻著雲紋的玉佩。
    白詩言遠遠望去,正思忖間,趙月娥忽然尖聲道:“這玉佩看著眼熟!前幾日我好像在白小姐的丫鬟身上見過類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白詩言身上,帶著探究與懷疑。花凝玉臉色微變,正要開口,白詩言卻先一步上前,目光平靜地看向趙月娥:“趙小姐怕是記錯了。我身邊的丫鬟戴的都是相府製式的玉佩,從未有過這般雲紋樣式。況且,這玉佩隻有半塊,焉知不是有人故意留下,想栽贓嫁禍?”
    “你怎知是栽贓?”趙月娥步步緊逼,“方才你一直在湖邊附近,難保不是你讓人做的手腳!”
    “我若想動手,何必選在眾目睽睽之下?”白詩言淡淡反問,“侯府侍衛眾多,賓客雲集,這般蠢笨的法子,趙小姐覺得我會用嗎?”
    她語氣坦蕩,眼神清亮,倒讓不少人暗暗點頭。忠勇侯夫人也連忙打圓場:“詩言是大家閨秀,斷不會做這等事。月娥許是一時看錯了,別冤枉了好孩子。”
    太子太傅卻不肯罷休:“未必是白小姐親自動手,說不定是她身邊的人……”
    “夠了!”忠勇侯猛地沉下臉,“太傅,今日是內子的生辰宴,不是朝堂論罪的地方!吳公子隻是受了驚嚇,並無大礙,此事容後再查便是。若真有人蓄意生事,侯府定當追查到底,給各位一個交代。”
    他畢竟是主人,話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太子太傅悻悻地閉了嘴,隻是看向白詩言的眼神依舊不善。
    白景鴻朝忠勇侯微微頷首,沉聲道:“侯爺說的是。此事蹊蹺,當交由京兆尹細查,我等在此爭論無益。隻是今日擾了侯夫人的生辰宴,實在抱歉。”
    花凝玉也連忙附和:“是啊,姐姐生辰,本該高高興興的,倒是讓這些糟心事壞了興致。”
    忠勇侯夫人順勢笑道:“哪裏的話,都是意外。時辰不早了,我讓人備了晚膳,咱們移步前廳吧,別讓菜涼了。”
    眾人雖心有疑慮,卻也不好再揪著不放,紛紛跟著往前廳走。白詩言落在後麵,眼角的餘光瞥見秦若蘭朝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假山後。
    她不動聲色地跟了過去,剛繞過假山,秦若蘭便壓低聲音道:“方才我見三皇子身邊的侍衛偷偷往柳樹下扔了個東西,說不定是他嫁禍的!”
    白詩言心頭一震,三皇子?他為何要這麽做?“還有,”秦若蘭湊近了些,“我父親說,吳文瑾雖投靠太傅,卻暗中與三皇子有往來,怕是兩邊都想討好。今日他落水,說不定是三皇子想殺人滅口,又怕引火燒身,才借了這個名頭。”
    白詩言恍然大悟。三皇子看似支持新法,實則野心不小,吳文瑾這種搖擺不定的人,留著確實是隱患。而嫁禍他人既能撇清自己,又能讓太子太傅遷怒於與斷魂閣有牽連的勢力,當真是一石二鳥。
    “多謝姐姐提醒。”白詩言低聲道,“此事非同小可,還需從長計議。”秦若蘭點點頭:“你小心些,我看趙衡對你父親的新法,也未必是真心支持,他怕是另有圖謀。”
    兩人正說著,忽聽一陣腳步聲,回頭見是林晚找了過來:“你們在這兒說什麽呢?前廳都開席了。”白詩言定了定神,笑道:“沒什麽,正說湖邊的景致呢。走吧,去前廳。”
    三人回到前廳,宴席已開。隻是經了吳文瑾落水一事,眾人都沒了先前的興致,席間氣氛沉悶。太子太傅與白景鴻各自端坐,一言不發;三皇子趙衡卻依舊談笑風生,仿佛剛才的爭執從未發生;忠勇侯夫婦忙著應酬,時不時看向白詩言,眼神複雜。
    白詩言默默吃著菜,指尖卻冰涼。她知道,這場生辰宴早已不是簡單的應酬,而是各方勢力的角力場。吳文瑾落水隻是一個開端,接下來,怕是還有更多風浪等著相國府。
    宴席過半,忽有侯府家丁匆匆進來,在忠勇侯耳邊低語了幾句。忠勇侯臉色微變,隨即起身道:“諸位,京兆尹大人派人來了,說要取那玉佩碎片回去查驗,我去去就回。”
    他剛走,白詩言便借口更衣,離了前廳。抄手遊廊的紅燈籠在晚風裏輕輕搖晃,將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她沒有往湖邊去,反倒繞去了方才吳文瑾被抬回的客房附近,那裏此刻該是最清淨的地方。
    廊角的月洞門後忽然傳來細碎的聲響,不是家丁往來的腳步聲,倒像是有人刻意放輕了腳步。白詩言指尖攥緊了袖中的銀簪,側身躲在太湖石後,就見一個穿著灰布短打的小廝正往假山後縮,手裏還攥著個油紙包。
    “是吳公子房裏的人?”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對方驚得一哆嗦。小廝猛地回頭,見是白詩言,臉“唰”地白了,手裏的油紙包“啪”地掉在地上,滾出半塊吃剩的桂花糕。“白、白小姐……”
    白詩言緩步走出,目光落在那半塊糕點上,吳文瑾素愛甜食,尤其愛吃城南“桂香坊”的桂花糕,這她是知道的。“方才吳公子落水,你不在房裏伺候,跑到這裏做什麽?”
    小廝撲通跪下,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直響:“小姐饒命!小的、小的是見公子醒了想吃桂花糕,才偷偷溜出去買的……”
    “偷偷溜出去?”白詩言彎腰拾起那半塊糕點,指尖觸到油紙的涼意,“侯府的廚房什麽沒有,偏要跑到外麵買?況且你方才藏在假山後,像是在等什麽人吧。”
    小廝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喉結上下滾動著,半天說不出話。白詩言見他袖口沾著點暗紅,像是被什麽染過,忽然想起湖邊那截冰蠶絲,雖不是南疆特有的,卻是京中“錦繡莊”新出的絲線,做書冊裝訂時常用。
    “吳公子落水前,是不是讓你去取什麽東西?”她放緩了語氣,將糕點放回他手裏,“你若說實話,我便不告訴吳大人你擅離職守。”
    小廝咬著唇,忽然抬頭看她,眼裏滿是惶恐:“小姐,方才……方才公子讓小的去他書房取一本賬冊,說要給白相看。小的剛走到月亮門,就見一個穿寶藍色錦袍的侍衛往湖邊去,手裏還拿著塊碎玉佩……”
    寶藍色錦袍?白詩言心頭一震,三皇子趙衡今日穿的正是寶藍色錦袍。“那賬冊呢?”“小的怕被人撞見,藏在湖邊的柳樹洞裏了。”小廝聲音發顫,“公子說那賬冊裏記著……記著太傅暗中勾結豪強的證據,還有三皇子讓他做內應的手諭……”
    原來如此。吳文瑾哪裏是被人推下水,分明是想借落水脫身,好讓小廝把賬冊送出來。三皇子怕是察覺了他的心思,才故意丟出玉佩碎片攪局,想讓所有人都以為是相府或斷魂閣下的手。
    白詩言望著湖邊的方向,月光灑在水麵上,像鋪了層碎銀。“你現在去把賬冊取來,送到相府後門,找一個叫青禾的丫鬟,她自會交給相爺。”
    小廝愣了愣:“小姐不怕……”“你家公子既肯把賬冊給我父親,便是信得過相府。”白詩言從腕上褪下一支銀鐲子,塞到他手裏,“這是相國府的信物,若有人盤問,你便說是我讓你去的。”
    小廝攥緊銀鐲,重重磕了個頭,轉身往湖邊跑去。白詩言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樹影裏,輕輕籲了口氣。晚風卷著木繡球的香氣撲過來,她忽然想起母親說的“花要疏朗才見風骨”,吳文瑾這步險棋,倒是應了這話,看似狼狽,實則留出了轉圜的餘地。
    回到前廳時,宴席已散了大半。花凝玉正和忠勇侯夫人說著話,見她回來,連忙起身:“天晚了,咱們該回了。”
    侯夫人握著她的手,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今日之事,讓詩言受委屈了。”白詩言淺笑道:“夫人說哪裏話,不過是些誤會罷了。”
    馬車駛離侯府時,白詩言掀起車簾一角,見吳府的馬車正匆匆往另一個方向去,車簾縫隙裏似乎閃過小廝的身影。她放下車簾,指尖輕輕拂過裙裾上的蘭草紋,金線在昏黃的車燈裏泛著光。
    “娘,”她忽然開口,“明日讓廚房做些桂花糕吧,我想嚐嚐。”花凝玉愣了愣,隨即笑道:“好,你愛吃甜的,娘讓她們多放些蜜。”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穩的聲響。白詩言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月光落在她臉上,眼神清亮如洗。這場宴會的風波,看似凶險,卻讓她看清了許多事,吳文瑾的搖擺,三皇子的野心,甚至父親與太傅之爭背後更複雜的棋局。
    她或許還是那個偏愛蘭草的相國府小姐,但從今夜起,她得學會在風雨裏護住自己的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