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脈亂如絲,思牽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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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漫過窗欞時,墨泯正對著銅鏡靜坐。鏡麵映出的側臉,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唯有左眼尾那道淺疤泛著不正常的紅,此刻竟隨著血脈裏的異動突突直跳。
    她抬手按向那處疤痕,指腹剛觸到皮膚,左肋突然竄起一陣寒意。
    起初隻是針尖似的涼,順著血管慢慢爬,她甚至鬆了口氣,這幾日太過安穩,安穩得讓人心慌。寒毒與噬心蠱毒被“陰陽亂”壓製後,經脈裏難得清靜,她竟差點忘了,那些盤踞體內的毒物從不是善茬。
    可下一刻,丹田猛地炸開一團熱浪。是“九轉焚心丹”的藥力,本該與“陰陽亂”配合壓製寒毒,此刻卻像被激怒的野獸,順著經脈一路燒向心口。更糟的是,那兩道被鎮住的舊毒也醒了,寒毒凝成的冰龍從左脈掙出,鱗甲掃過之處,經脈瞬間結霜,連呼吸都帶著白氣;噬心蠱毒化作的火鳳在右脈撲騰,烈焰舔過的皮肉泛起灼痛,與冰寒撞出尖銳的刺痛。
    四股力量在經脈裏撞成一團。冰龍的寒氣凍得她指尖發僵,火鳳的烈焰燎得她舌根發麻,“陰陽亂”的藥力像柄鈍刀,在二毒之間反複切割,而“九轉焚心丹”的赤金火焰則死死咬著冰龍的尾鰭,非要將這團亂麻劈開。她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滴落在玄色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
    鏡中的人影晃了晃,墨泯望著自己蒼白如紙的臉,忽然想起祠堂那夜挨的掌。玄冰裂天刃的寒氣裏,分明摻了別的東西,王掌櫃臨死前噴在她臉上的血,帶著股甜膩的腥氣,此刻正混在四股力量裏作亂。那老頭說這是“陰陽合脈”的排異反應,可她清楚,這是有人在她體內埋了新的引線。
    案頭的蓮子羹結了層薄冰,是白詩言昨日送來的。那丫頭不知從哪聽來“寒毒怕涼”的說法,非要小廚房冰鎮兩個時辰,碗底還壓著張紙條,朱砂筆寫著“涼的能敗火,不許剩下”,末尾畫了個叉著腰的小人,發髻歪歪扭扭,活脫脫是她自己賭氣的模樣。
    墨泯指尖碰了碰冰殼,涼意順著指腹爬上來,讓她混沌的神智清醒了幾分。“還沒到時候。”她對著鏡中的血痕輕聲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扶著妝台起身時,玄色長袍下的繃帶又滲了血,這次是幽藍的,噬心蠱毒與寒毒糾纏的顏色,在晨光裏泛著妖異的光。她扯過條幹淨繃帶胡亂纏上,動作牽動傷口,疼得眼前發黑,卻隻是蹙了蹙眉。
    體內的冰龍還在左脈嘶吼,火鳳在右脈撲騰,“陰陽亂”與“九轉焚心丹”的藥力仍在撕扯。可當指尖撫過心口時,那裏貼著的護心符微微發燙,白詩言繡的鳳凰,金線在汗濕的衣襟下泛著微光。
    墨泯望著窗外漸亮的天光,忽然想起詩言說過,城外的荷花開了,想邀她去泛舟。
    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輕輕頷首,那動作裏藏著股執拗的勁。四股力量還在較勁,但不知怎的,那翻江倒海的疼裏,竟生出一絲微弱的底氣。墨泯深吸一口氣,盤膝坐回榻上。指尖掐住腕間脈門,試圖引導內力順著經脈流轉,可剛運起半分真氣,左脈的冰龍就猛地抬頭,寒氣順著內力逆行,凍得她經脈咯吱作響。
    “嗬。”她低低一聲輕嗤,改而催動丹田的“九轉焚心丹”之力。赤金火焰順著經脈蔓延,所過之處冰霜消融,卻引得右脈的火鳳愈發狂躁,烈焰與丹火撞在一起,在胸口炸開一陣灼痛。
    她咬緊牙關,將“陰陽亂”的藥力往中間聚攏。那股混沌的力道像團黏合劑,試圖將冰龍與火鳳纏在一起,卻被兩頭凶獸反複撕扯,反倒將經脈攪得更亂。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
    忽然,她想起老頭說過的“以毒攻毒”。既然四股力量都不肯退讓,不如讓它們撞得更烈些,或許能在亂中殺出條生路。
    墨泯猛地撤去壓製的內力,任由冰龍與火鳳在經脈裏衝撞。寒與熱在體內反複交替,時而凍得她牙關打顫,時而燒得她渾身滾燙。她死死守住心脈,指尖緊扣榻上的雕花,指節泛白如骨。
    不知過了多久,當冰龍的寒氣與火鳳的烈焰在丹田處轟然相撞時,墨泯忽然感覺到一絲奇異的平衡。兩股力量撞碎的瞬間,“陰陽亂”與“九轉焚心丹”的藥力趁機纏上,竟在碎痕處凝成細小的氣旋,緩緩轉動起來。
    她心頭一動,連忙引導這絲氣旋順著經脈流轉。氣旋所過之處,冰與火的餘威漸漸平息,雖仍有刺痛,卻已不再是撕裂般的疼。
    墨泯緩緩睜眼,額上的冷汗還在往下淌,嘴角卻勾起抹淺淡的笑意。她攤開掌心,那裏還殘留著護心符的溫度,方才最痛的時候,是這枚繡著鳳凰的錦緞,讓她守住了最後一絲清明。
    窗外的晨光已鋪滿青磚,案頭的蓮子羹還凝著薄冰。墨泯望著那碗羹,忽然覺得,這場與毒物的較量,或許就像詩言燉的湯,初嚐是刺骨的涼,細品卻藏著化不開的暖。
    “少爺,相國府的青禾姑娘又送東西來了。”小廝在門外稟報,聲音裏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這些天白府的人幾乎每日都來,送來的東西從傷藥到點心,連她隨口提過的南疆酸梅都備得齊全,可自家主子始終沒鬆口讓白小姐親自來。
    墨泯“嗯”了一聲,目光落在牆上的劍穗上。那是白詩言親手編的,青藍兩色絲線纏成同心結,穗子末端墜著顆小小的銀鈴,一動就叮當作響。前幾日毒發時她攥得太緊,鈴身都被冷汗浸得發烏。
    “把東西收下,讓她回去吧。”她對著銅鏡理了理衣襟,鏡中人臉色蒼白如紙,唯有眼底的紅血絲透著幾分狼狽。這副模樣,絕不能讓詩言看見。
    小廝應聲退下,不多時又折返回來,手裏捧著個描金漆盒:“青禾姑娘說,這是白小姐連夜繡的護心符,讓您貼身帶著。還說……”他頓了頓,偷瞄了眼墨泯的神色,“還說她摘了園子裏新開的茉莉,曬幹了裝在香囊裏,聞著能安神。”
    墨泯打開漆盒,裏麵躺著塊素色錦緞護符,上麵用金線繡著隻歪歪扭扭的鳳凰,翅膀上還沾著幾針沒拆幹淨的線頭。旁邊的香囊鼓鼓囊囊,撕開一角便有清甜的茉莉香漫出來,混著藥味竟也不違和。
    她指尖撫過那笨拙的針腳,忽然想起白詩言繡帕子時的模樣,她總愛把繡繃架在膝頭,陽光照在她發頂,連絨毛都看得分明,繡錯一針就會懊惱地鼓腮,活像隻被惹惱的貓。
    “告訴青禾,”墨泯將護符塞進衣襟,貼著心口的位置,“就說我收到了,讓她轉告小姐,我一切安好。”
    小廝剛走,她便猛地捂住胸口,喉間湧上腥甜。四股力量突然同時發難,冰龍的寒氣凍得她指尖發僵,火鳳的烈焰卻燎得她舌尖發麻,兩種極端的痛楚交織著,讓她重重跌回榻上。錦被下的身體泛起詭異的紅藍光斑,像塊被扔進火裏的冰,正一寸寸炸裂。
    墨泯死死咬住下唇,血珠順著嘴角滴在護符上,暈開一小片暗紅。恍惚間,她仿佛又聽見白詩言的聲音,軟乎乎的,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墨泯,你總說沒事,可你咳得聲音都啞了……”
    “沒事。我...挺得住!”她低低呢喃,意識卻在劇痛中漸漸模糊。護符上的金線似乎被血溫燙得發熱,那點暖意順著心口蔓延開,竟讓四股力量的衝撞緩了半分。
    相國府的紫藤架下,白詩言已經站了半個時辰。青石板上的水漬映著她的影子,手裏攥著個剛繡好的荷包,針腳密得幾乎看不見空隙,這是她學的新花樣,想送給墨泯裝那些零散的藥粉。荷包上繡著兩隻依偎的蝴蝶,翅膀上用銀線勾了細閃,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是她熬了三個夜晚才繡成的。
    “小姐,日頭都快曬到頭頂了,您在這兒站快一個時辰了。”青禾捧著盞冰鎮酸梅湯追出來,見白詩言望著巷口出神,鬢角的碎發都被汗濡濕了,忍不住歎氣,“墨公子說了他沒事,您再急也沒用啊。昨兒個送去的薄荷膏,小廝說墨公子當晚就用了,還誇您加的涼薄荷比例正好,說比藥房買的清爽多了呢。”
    白詩言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指尖觸到滾燙的發梢才回過神。夏日的陽光毒辣得很,紫藤架的陰影被曬得縮成一小團,青石板被烤得發燙,連風都帶著股熱氣,吹得人心裏發燥。她攥著袖中的荷包,針腳密得幾乎要把絲線焐化,那是她特意選的冰蠶絲,繡了兩隻戲水的鴛鴦,想著墨泯毒發時摸著能涼快些。
    “知道了。”她接過酸梅湯,冰涼的瓷碗貼在發燙的臉頰上,才覺得稍微舒坦些。可目光還是忍不住往巷口瞟,心裏像揣了隻熱烘烘的小獸,撓得她坐立難安。昨兒個讓李福帶去的艾草,特意選了曬足三年的陳艾,加了薄荷和金銀花,本想讓墨泯熬水熏洗傷口能敗火,可一想到她獨自在別院忍著劇痛換藥,心口就像被曬化的蜜糖,黏糊糊地發疼。
    “要不我再去催催小廝?”青禾見她抿著唇不說話,又提議道,“就說小姐熬了新的綠豆沙,讓他務必盯著墨公子喝兩碗,順便……順便再瞧瞧墨公子的氣色?”
    白詩言搖搖頭,把酸梅湯一飲而盡,冰涼的甜酸順著喉嚨滑下去,卻壓不住心底的燥熱。“別去了,省得給他添亂。”她望著巷口被曬得扭曲的空氣,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她和墨泯在別院的葡萄架下乘涼,墨泯用井水湃了西瓜,切開時脆響驚動了簷下的燕子。那時墨泯笑著說“夏天就該這樣,慢悠悠地過”,可如今,這漫長的夏日卻像熬不完的藥,苦得人沒盡頭。
    “青禾,你說我要是偷偷去一趟……”她話沒說完就被打斷,青禾連忙擺手:“小姐可別!前兒個老爺還特意囑咐,說墨公子在養傷,讓您別去打擾。再說了,外麵說不定還有斷魂閣的眼線呢!張武哥說了,昨兒個在墨府後巷發現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穿著粗布短打,卻戴著西域樣式的銀戒指,八成是衝著墨公子來的。”
    白詩言抿緊唇,指尖絞著帕子。父親這幾日對墨泯的態度緩和了些,昨日還讓張武送去了天山雪蓮,可對她去探望的事卻始終不鬆口。她知道父親是怕自己惹麻煩,可那種牽腸掛肚的滋味,像根細針在心上紮,時時刻刻都不得安寧。昨夜裏她做了個夢,夢見墨泯躺在冰窖裏,身上的傷口都結了冰,她想伸手去拉,卻怎麽也夠不著,驚醒時枕巾都濕了大半。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丫鬟的通報:“小姐,柳小姐來了。”白詩言正望著巷口出神,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見柳可兒提著裙擺衝過來,藕荷色羅裙沾了些泥點,鬢邊的珍珠步搖歪歪斜斜,顯然是急著趕路。她眼圈紅紅的,往日裏總彎著的嘴角此刻抿成條直線,一把抓住白詩言的手就顫聲道:“詩言,你快去救救林悅!再晚一步,她真要被關出好歹了!”
    “怎麽了這是?”白詩言拉著她在石凳上坐下,讓青禾取來冰鎮酸梅湯。柳可兒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性子向來爽朗,這般慌神還是頭一回見。
    柳可兒灌了半盞酸梅湯,才喘著氣說:“林悅被她爹鎖柴房了!就因為……因為賀延峰。”
    白詩言指尖一頓。賀延峰這名字不陌生,墨泯偶爾會提一句,說他是“紫彥城裏最能打的混不吝”,前陣子還幫軒墨莊擋過砸場子的地痞。她見過那人幾回,隻是坊間總傳他賭錢酗酒,打架不要命,名聲實在不好。
    “林大人知道了?”她輕聲問。“何止知道!”柳可兒急得直拍石桌,“前兒個林大人去書坊逮人,正撞見賀延峰給林悅送話本,當場就動了氣,把林悅鎖進柴房,還說要打斷賀延峰的腿!現在賀延峰躲在城外破廟,林大人派了家丁四處找呢!”
    白詩言蹙眉。她知道林悅對賀延峰有好感,上次逛廟會,林悅盯著套圈攤的木雕兔子出神,轉頭就見賀延峰拎著那兔子走過來,說是“順手套的”;她也見過賀延峰在林悅常去的茶寮外徘徊,手裏攥著本翻舊的詩集,說是“幫朋友問的”。可這倆人明明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怎麽就鬧到要私奔的地步?
    白詩言有些疑惑道:“林悅……要私奔?”。“可不是嘛!”柳可兒從袖中掏出張紙條,邊角都被汗濡濕了,“這是她托丫鬟塞給我的,說今夜子時在北門匯合,讓我去接應。你看她寫的……”
    白詩言展開紙條,林悅的字跡向來娟秀,此刻卻歪歪扭扭,墨跡洇著淚漬:“詩言救我,賀郎說帶我離開這是非之地,爹要逼我嫁鹽商子……我寧死不嫁,若我走了,替我向賀郎說聲等我……”
    “鹽商子?”白詩言想起那人,城南王家的胖子,去年還因強搶民女被官府拘過,林悅嫁過去確實是火坑。可賀延峰……她雖覺得這人不壞,終究是名聲狼藉,林大人怎肯鬆口?
    “林悅說,賀延峰答應她戒賭了,還說要去江南開武館,”柳可兒歎了口氣,“可林大人根本不聽,已經請了媒婆,說下月初就送林悅過門。”
    白詩言摩挲著紙條,心裏犯嘀咕。她記得墨泯說過,賀延峰是個孝子,老娘臥病在床,他每日去碼頭扛活掙錢,所謂的“賭錢”,不過是偶爾跟工友玩幾把骰子,贏了錢就給老娘抓藥。可這些話,林大人怎會信?
    “她倆……什麽時候好到要私奔了?”她實在不解。明明上次賞花宴,林悅見了賀延峰還臉紅著躲,怎麽突然就……
    “誰知道呢!”柳可兒攤手,“林悅說,前幾日她去給賀延峰老娘送藥,撞見賀延峰被追債的堵在巷口,他寧肯自己挨揍,也護著藥箱不讓碰。林悅說,那樣的人,壞不到哪兒去。”
    白詩言沉默了。她忽然想起墨泯。初見時,人人都說墨泯心狠手辣,是靠算計發家的商戶,可她知道,墨泯會在寒夜給乞丐遞熱粥,會把賺來的錢悄悄捐給育嬰堂。人啊,總是被名聲裹著,看不清真麵目。
    “我去見見林悅。”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總得問清楚,到底是一時衝動,還是真打定了主意。”
    柳可兒眼睛一亮:“我帶你去!林大人去衙門了,他家的老管家我很熟,能偷偷放我們進去!”
    兩人剛走到垂花門,就見花凝玉帶著丫鬟從抄手遊廊過來。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繡蘭草紋的褙子,鬢邊插著支白詩言去年親手雕的玉簪,見女兒要出門,先是笑了笑,走近了才注意到柳可兒通紅的眼眶,語氣輕快地問:“這是要去哪?方才廚房燉了你愛吃的冰糖雪梨,正想讓丫鬟給你送去呢。”
    白詩言手心裏還攥著林悅的紙條,被母親這聲溫柔的話問得心頭一跳,連忙解釋:“娘,可兒說林悅出事了,我想去看看她。”
    花凝玉聽柳可兒說完前因後果,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卻沒動氣,隻是拉過白詩言的手,指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林尚書也是急糊塗了,才把孩子關起來。隻是你這時候去,怕是要惹林大人不快。”
    “可林悅說要尋短見……”白詩言聲音低了下去,眼眶慢慢紅了,“她的事,我不能不管。”
    花凝玉歎了口氣,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娘知道你們從小要好。隻是你父親剛讓人來傳話,說午後要帶我們去侯府,你這一去,怕是要誤了時辰。”
    “我快去快回!”白詩言連忙道,拉著母親的衣袖輕輕晃了晃,“讓張武跟著,就在林府外等著,我就跟林悅說幾句話,半個時辰就回來,絕不耽誤事。”
    一旁的柳可兒也幫腔:“花伯母,就讓詩言去一趟吧,林悅真的快扛不住了,她隻聽詩言的話。”
    花凝玉看著女兒泛紅的眼角,又想起林悅小時候總跟在詩言身後,像隻怯生生的小尾巴,終究是軟了心。她轉身對身後的丫鬟說:“去告訴張武,多帶兩個護衛,跟著小姐去林府,寸步不離地守著,別讓小姐沾了麻煩。”又轉頭對白詩言叮囑,“早去早回,你父親那邊我先幫你瞞著,若是誤了正事,仔細你父親罰你抄《女誡》。”
    白詩言眼睛一亮,連忙點頭:“謝謝娘!我一定快點回來!”
    花凝玉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多大了還撒嬌。記住,隻當是去勸朋友,別摻和人家家事,林尚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別讓自己受委屈。”
    “我曉得的!”白詩言應著,拉著柳可兒快步往外走,走到月洞門時回頭,見母親還站在原地望著她,手裏還攥著塊剛從袖中掏出來的薄荷糖,知道她怕熱,總隨身帶著這個。
    白詩言連忙點頭,跟著柳可兒快步出了府。馬車在巷子裏七拐八繞,最終停在林府後巷的角門旁。老管家早已候在那裏,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褂子,見了她們便慌忙打開門,壓低聲音道:“小姐快些,夫人剛睡下,最多半個時辰。二小姐在柴房裏哭了一夜,嗓子都啞了,剛才還在砸東西呢。”
    林悅被關在柴房裏,說是柴房,其實是間廢棄的耳房,隻是陳設簡陋,角落裏還堆著些舊家具,蛛網結了厚厚的一層。白詩言推開門時,一股黴味撲麵而來,見林悅正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牆,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眼眶紅腫得像核桃,哪還有半分往日的端莊模樣。她麵前的地上扔著個破碗,水漬灑了一地,顯然是剛砸的。
    “詩言!”林悅猛地抬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過來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指甲縫裏還沾著些泥土,“你可來了!我爹他要逼死我!他說我要是不嫁,就打斷我的腿,再把我送去家廟當姑子!”
    “你先冷靜些。”白詩言扶著她坐下,青禾遞過帕子和水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跟賀延峰……”
    林悅接過水囊喝了口,眼淚又掉了下來:“去年秋天,我去城外上香,馬車壞在了半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我嚇得直哭。是他……是他送我回來的。他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他其實……其實很溫柔的。”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白詩言才慢慢聽明白。那日賀延峰其實是在賭坊輸了錢,醉醺醺地往家走,恰好撞見被困在半路的林悅。他雖言語輕佻,見麵就喊“小娘子”,卻還是找了個農戶借了輛牛車,把她平安送回了城。路上林悅暈車,吐得昏天暗地,他還笨拙地摘了些野山楂給她,說“酸的能壓惡心”,自己則蹲在牛車旁,默默收拾她吐髒的帕子,半點嫌惡的神色都沒有。
    “從那以後,他就總在我常去的那家書坊等我,”林悅的聲音帶著點羞澀,臉頰也泛起紅暈,“他知道我喜歡讀詩詞,就去書坊幫我找絕版的本子,雖然好多都是他從別人那搶來的……他說他會改,會戒了賭,還說要去做生意,賺了錢就回來娶我。上次我生辰,他還送了我一支珠花,說是他變賣了祖傳的玉佩買的……詩言,他是真心的,你信我……”
    白詩言沉默了。單憑這些,實在看不出賀延峰有什麽改變。搶書、變賣祖傳玉佩,這些行為本身就透著不靠譜。她見過太多男子追求女子時的殷勤,可婚後能堅守承諾的,又有幾個?更何況賀延峰劣跡斑斑,豈是說改就能改的?
    “你有沒有想過,他或許隻是騙你的?”她輕聲問道,語氣裏帶著幾分擔憂,“賀延峰的名聲,你不是不知道。上個月他還因欠了賭債被人打,若他真能改,為何還要去賭?”
    “我不管!”林悅激動起來,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別人怎麽說我不管,我隻知道他對我好!我爹就是看不起他出身,才非要把我嫁給鹽商的兒子!那個胖子,上次在宴會上還偷偷摸我的手,笑得一臉油膩,我死也不嫁給他!”
    柳可兒在一旁歎氣:“可私奔也不是辦法啊,你們能去哪?賀延峰有本錢去做生意嗎?就他那點能耐,怕是連自己都養不活,還得靠你織布糊口。”
    林悅咬著唇,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錢袋,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隻有幾枚碎銀子和一支樣式普通的金簪。“這是我攢的月錢,還有我娘留給我的這支金簪,應該夠了。延峰說,他認識船商,能給我們找活幹,他去當水手,我就在碼頭附近開個小繡坊,日子肯定能過下去的。”
    白詩言看著那個癟癟的錢袋,心裏更沉了。這點錢,在紫彥城尚且不夠兩個月開銷,更別說去別地重新開始。賀延峰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怎麽能給林悅安穩的日子?到時候別說開繡坊,怕是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林悅,你太天真了。”她握住林悅的手,語氣堅定了些,“賀延峰若真為你好,就該先做出樣子來,戒了賭,找份正經營生,讓你父親看到他的改變。而不是讓你跟他私奔,背上‘不孝’的名聲,讓你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你想想,你從小到大錦衣玉食,何曾吃過半點苦?真到了那一步,你能受得了嗎?”
    林悅卻搖搖頭,眼神固執得很:“我爹不會給他機會的。我爹說了,賀延峰那種人,就算戒了賭也是個市井無賴,配不上我這個尚書府的小姐。詩言,求你了,幫我這一次吧。隻要能離開紫彥城,我什麽苦都能吃。我已經跟延峰約好了,今夜子時在北門匯合,他會備好馬車……”
    白詩言看著她通紅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若父親執意要拆散她和墨泯,她會不會也像林悅這樣,寧願放棄一切也要跟墨泯走?答案幾乎是肯定的。可她比林悅幸運,墨泯有能力護她周全,有足夠的家底讓她們衣食無憂,而賀延峰……他能給林悅的,恐怕隻有空頭支票。
    “我不能幫你私奔,”她深吸一口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但我可以幫你勸勸林大人,讓他再給賀延峰一次機會。我會跟我父親說,讓他出麵斡旋,給賀延峰三個月的時間。如果賀延峰真能在這三個月內戒了賭,找份正經活計,甚至能攢下些積蓄,或許林大人會改變主意。”
    林悅愣住了:“三個月?他……他能做到嗎?”她心裏其實也沒底,賀延峰的性子她知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讓他堅持三個月不碰賭桌,簡直比登天還難。
    “若他真的愛你,就一定能做到。”白詩言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但你也要答應我,這三個月裏,不準再提私奔的事,好好跟你父親溝通,按時吃飯,養好身子。若是賀延峰做不到,你也該徹底死心了,到時候我再幫你想別的辦法,總比嫁給鹽商兒子強。”
    林悅沉默了許久,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我信你。我……我再等等看。”
    離開林府時,日頭已經偏西。馬車駛回相府的路上,白詩言一直望著窗外,心裏亂糟糟的。林悅的事像麵鏡子,照出了她自己的處境,門當戶對這四個字,像道無形的牆,壓得多少有情人喘不過氣。
    她和墨泯,又何嚐不是如此?父親雖不再明確反對,可那審視的目光,那些關於墨泯身世的疑慮,都像根刺,紮在兩人之間。墨泯是商戶出身,雖如今富可敵國,可在那些世家大族眼裏,終究是“商賈”,配不上她這個相國府的小姐。若有一天,父親也像林大人那樣,非要拆散她們,她該怎麽辦?
    回到府中,剛踏進院門,就見青禾匆匆跑來,手裏捧著個沉甸甸的木盒,看她的表情都帶著幾分吃力:“小姐,墨府的小廝來了,說這是墨公子讓交給您的。好家夥,這盒子沉得很,裏麵像是裝了不少東西。”
    白詩言接過木盒,入手果然沉甸甸的,差點沒拿穩。打開一看,裏麵竟整整齊齊碼著一疊信,足有十幾封,用一根紅繩捆著,最上麵放著一張素箋。她拿起素箋,見是墨泯熟悉的字跡,筆鋒淩厲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柔:
    “這些日子未能見你,攢了許多話想說,便一封封寫了下來。本想讓蝴蝶送去,可它那小身子,怕是拿不動這麽厚一疊,隻能勞煩小廝跑一趟。信裏寫了些瑣事,有我前幾日的胡言亂語,也有夜裏想起你的碎念,你閑來無事時看看便好。待我傷愈,陪你說個夠。”
    白詩言的心瞬間被填滿了,像被什麽暖融融的東西裹住。她拿起最上麵的一封信,信封上還畫著個小小的簡筆畫,是隻歪歪扭扭的兔子,顯然是墨泯隨手畫的,知道她屬兔。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一封,裏麵的字跡比平時潦草些,墨跡也有些暈開,顯然是寫得急了:
    “清晨推開窗時,看見簷角落了隻燕子,灰撲撲的,站在那裏梳羽毛,倒讓我想起你。你晨起梳發時總愛對著鏡子發呆,發繩纏在指尖解不開,就會氣鼓鼓地喊我幫忙,那時陽光正好落在你發頂,連絨毛都看得清。”
    另一封信裏,字裏行間帶著點細碎的雀躍:
    “廚房燉了蓮子羹,放了冰糖,甜得正好。忽然想起上次你在這兒,舀了一勺要喂我,結果自己先燙得吐舌頭,嘴裏還嘟囔‘明明吹過了呀’。那副模樣,比這蓮子羹還甜。”
    還有一封,墨跡帶著點洇開的痕跡,像是寫著寫著停了許久:
    “傍晚翻到你落在這兒的那本《花間集》,頁腳折著角,是你最愛的那首‘春日遊,杏花吹滿頭’。我對著窗欞念了兩遍,風從巷口吹過來,竟帶著點你身上的茉莉香,恍惚間以為你就坐在對麵,正托著腮聽我讀詩。”
    最末一封寫得最短,字跡卻格外溫柔:
    “今日清點庫房,見著你上次說好看的那匹月白綾羅,讓人裁了半匹,想給你做件新襦裙。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繡樣?等我好些,陪我去趟繡坊好不好?就我們兩個,慢慢挑。”
    一封封看下去,白詩言的指尖都泛起了熱意,眼眶不知不覺就濕了。這些信裏沒有半句纏綿的情話,淨是些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日常,卻像溫水漫過心口,燙得人鼻尖發酸。
    她仿佛能看見墨泯寫信時的樣子,或許是清晨坐在廊下,晨光透過梧桐葉落在信紙上,她握著筆,想起昨夜她搶著要吹涼蓮子羹的傻樣,嘴角忍不住彎起來;又或許是夜深了,案頭的燭火明明滅滅,她對著空蕩的房間發呆,忽然想起她總愛把繡錯的帕子藏起來,便笑著提筆寫下,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像是怕寫重了驚擾了什麽。
    有一封信的邊角沾著點桂花碎屑,白詩言放在鼻尖輕嗅,還能聞到淡淡的甜香,定是她邊寫邊吃了那日送的桂花糕,碎屑落在紙上都沒察覺。還有一頁信紙邊緣有淺淺的指印,像是反複摩挲過寫下的那句“想帶你去看城南的新菊”,墨跡都比別處深些。
    這些信哪是什麽文字,分明是墨泯把日子拆開了,揉進了思念,再一筆一劃拚給她看。她甚至能想象出墨泯放下筆時的模樣,或許會對著信紙愣怔片刻,又或許會輕輕笑一聲,像怕被人聽見似的。
    她將信小心翼翼地收好,緊緊抱在懷裏,仿佛這樣就能離墨泯近一些。轉身對青禾道:“去告訴廚房,燉一盅當歸烏雞湯,再做些桂花糕,明日一早送到墨府去。對了,讓他們多做些,墨公子府裏的小廝也能嚐嚐。”
    青禾笑著應下,看著自家小姐臉上重新煥發的神采,心裏也替她高興。有些感情,或許就該像這樣,在重重阻礙中,用一封封書信,一句句牽掛,織成一張溫暖的網,抵禦世間的風雨。
    夜色漸濃,白詩言坐在窗前,手裏捧著那些信,一遍遍讀著。月光灑在信紙上,映出墨泯淩厲的字跡,也映出她臉上的憧憬。江南的桃花,墨泯的承諾,還有林悅那看似荒唐卻又帶著幾分勇敢的堅持,都在她心裏交織著。她知道,未來的路或許不會平坦,但隻要心中有光,有這份牽念,便足以支撐著她走下去。
    而此刻的墨府,墨泯正對著那枚護心符出神。白詩言的字跡仿佛帶著魔力,讓她體內翻騰的四股力量都安穩了不少。她輕輕撫摸著護心符上的鳳凰圖案,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等她好起來,一定要帶詩言去遊玩,去看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去兌現所有的承諾。
    窗外的月光皎潔如水,仿佛在默默見證著這兩份跨越阻礙的深情,也預示著未來的風雨與希望。那些寫滿思念的信箋,在夜色裏散發著淡淡的墨香,成了連接兩顆心最溫暖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