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藥香牽念兩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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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彥城的暑氣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從清晨起就罩得人喘不過氣。簷角的銅鈴被曬得滾燙,風過時懶怠地晃兩下,連聲響都黏糊糊的,像是被暑氣泡軟了骨頭。相國府後花園的芭蕉葉昨夜被暴雨打了整夜,此刻還在往下滴水,珠圓玉潤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轉瞬又被日頭蒸成了水汽,在半空中凝成模糊的霧。
白詩言坐在臨水的美人靠上,手裏捏著枚白玉棋子,指腹反複摩挲著冰涼的棋麵,半天沒落下。石桌上的棋盤已經擺了一個時辰,黑子密不透風地圍過來,白子卻零散地落著,像被打散的星子,連不成像樣的陣仗。她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片淺影,腕間的銀釧隨著抬手的動作輕晃,撞出細碎的響,倒比簷角的銅鈴更清亮些,隻是那清亮裏,總透著點說不出的空落。
“小姐,這盤棋您都輸三回了。”貼身丫鬟青禾蹲在旁邊剝蓮子,翠色的蓮蓬堆在白瓷碟裏,剝好的蓮子白胖得像玉珠,“昨兒您還說要讓墨公子三子呢,這會子連自己最擅長的‘飛雁陣’都忘了。”
白詩言“唔”了一聲,指尖的棋子“當啷”落在棋盤上,恰好砸在白子的“氣眼”上。黑子瞬間將那片白子圍得密不透風,再無轉圜的餘地。她忽然笑了,眉眼彎起來時,左邊臉頰有個淺淺的梨渦,隻是這笑意沒到眼底,倒像是被暑氣蒸得發虛:“她都沒來,我擺給誰看?”
另一個丫鬟名叫畫屏,端著冰鎮的酸梅湯過來,青瓷碗外裹著層濕布,水汽順著布紋往下淌,在石桌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旁邊梳著雙丫髻的碧痕湊過來,手裏還拿著把團扇輕輕搖著:“墨公子許是還沒緩過來呢,早上聽從墨家回來的小斯說,這陣子總在院裏歇著,連書房都少去。”
正給石桌上的茉莉澆水的春桃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也是,祠堂那事多凶險,墨公子替咱們擋了那麽多突襲,後背挨了好幾掌,總要養幾日才利索。”
畫屏把酸梅湯往白詩言麵前又推了推,聲音軟和:“可不是麽,估摸著這會子正讓丫鬟給揉著傷處呢。傷在後背本就難好,一動就牽扯著疼,用熱帕子焐著該能舒坦些。”
白詩言沒接酸梅湯,反而伸手去夠畫屏手裏的涼扇。扇麵是上好的杭綢,上麵用銀線繡著枝疏影橫斜的梅,是她前幾日閑著無事繡的,本想等墨泯來了送她。墨泯總說自己性子冷,配不上這熱鬧的花色,可白詩言記得,去年她送的那把蘭草扇,墨泯一直帶在身邊,連去應酬都沒離過手。
她把扇麵湊到鼻尖聞了聞,似乎還能嗅到墨泯常用的冷鬆香,那是墨泯書房裏特有的味道,混著淡淡的墨香,清冽又安穩。指尖撫過梅枝的針腳,忽然低聲道:“也不知道她的傷,到底怎樣了。”
青禾剛剝好一顆蓮子,聞言動作頓了頓。她跟著白詩言快十年了,從總角丫頭長成亭亭少女,最清楚自家小姐和那位墨公子的情分。祠堂那日,白家族人正祭祖,賊人猝然闖入,刀光直指老爺,若不是墨公子及時出現,後果不堪設想。
自那以後,她們倆的情分,早不是“朋友”二字能說清的。墨泯離開前攥著她的手,氣息微弱卻固執:“詩言,別去看我……等我好了,親自來找你。”
“許是怕您擔心。”青禾把蓮子遞過去,語氣放得更柔,“墨公子那人,什麽苦都自己扛著。您忘了去年她不是惹您生氣了,自己都燒得糊塗了,還硬撐著過來跟您賠禮道歉,那樣子,哪像是重病的人?”
白詩言含住蓮子,清甜的滋味漫開,卻壓不住心口那點發悶的慌。她知道墨泯的性子,向來報喜不報憂,可這次不一樣。那日她親眼看見那掌印有多深,墨泯挨掌後踉蹌著後退,臉色瞬間褪盡血色,白得像紙,連嘴唇都泛著青,扶著廊柱才勉強站穩的樣子,刻在她心上,怎麽也忘不了。
“畫屏,”白詩言忽然開口,聲音有點發飄,“去把我那副銀絲鉤找出來,咱們今兒釣魚。”
畫屏愣了愣:“小姐,這日頭正毒呢,曬得人頭暈。再說墨公子答應給您做的那副象牙鉤還沒做好……”
“我自己釣。”白詩言打斷她,語氣裏帶了點沒由來的執拗,“她不陪我,我自己釣給她看。去年在鏡湖,她還笑我釣不上來魚,說要教我‘靜氣訣’,我現在就練給她看。”
青禾和畫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無奈。這半個月來,小姐像是變了個人。從前最愛纏著夫人學插花,或是跟先生練書法,墨泯來了,兩人就躲在書房裏看畫,或是去後院的梨樹下對弈,笑聲能傳到月亮門那邊。可如今,小姐整日對著棋盤發呆,要麽就坐在池邊望一下午,連最愛吃的桂花糕都沒了胃口,人也清減了不少。
畫屏去取漁具時,青禾悄悄拉了拉白詩言的衣袖:“小姐,昨兒夜裏您又沒睡好?眼底的青影重了些。”
白詩言抬手按了按眼窩,指尖觸到一片溫熱的潮。她昨夜確實沒睡好,夢見墨泯掉進了深崖下的寒潭,潭水冰得像刀子,墨泯背後的舊傷裂開了,血染紅了半潭水,她卻笑著朝自己擺手,說:“詩言別怕,我沒事。”
她驚醒時,枕巾濕了大半,窗外的芭蕉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像極了墨泯受傷時壓抑的喘息聲。
“許是天太熱了。”她含糊地應著,目光落在池麵上。陽光穿過荷葉的縫隙,在水裏投下碎金似的光斑,晃得人眼暈。昨夜那場暴雨來得急,簷角的積水到現在還沒幹透,濕涼的潮氣漫在空氣裏,她忽然想起墨泯左眼角那道淺疤,陰雨天總愛泛紅,此刻不知又疼得緊不緊。
畫屏很快提著漁具回來,銀絲鉤亮晶晶的,線是上好的冰蠶絲,在日頭下泛著淺藍的光。白詩言接過魚竿,卻沒放線,隻是把鉤垂在水麵上,看著那點銀亮在荷葉間晃悠。她想起墨泯教她釣魚時說的話:“釣魚要心定,心不定,魚就不會上鉤。就像練劍,氣一散,招式就空了。”
那時墨泯站在她身後,握著她的手調整魚竿的角度,氣息拂過她的耳畔,帶著冷鬆香,她說:“詩言,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要定住心神,我會一直在你身後。”
“小姐,魚要咬鉤了!”青禾指著水麵上泛起的漣漪,輕聲提醒。
白詩言像是沒聽見,忽然問:“青禾,你說她會不會出事了?”
話音剛落,手腕猛地一沉,魚線被拽得“嗡”地響。她下意識地往上提,一條金紅相間的錦鯉破水而出,尾巴拍打著水麵,濺了她半袖的水珠。那錦鯉有半尺長,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光,正是她和墨泯上次說要一起釣的那條“紅珠”。
“釣著了!”畫屏驚喜地拍手,“小姐好厲害,這錦鯉可是池裏最難釣的,墨公子上次釣了半天都沒動靜呢。”
白詩言卻沒笑,望著那條掙紮的錦鯉,目光沉沉的。入夏後暑氣一日重過一日,墨泯已有半月沒來了。往日再忙,她總會晚上過來,帶著新沏的雨前龍井,或是城東鋪子剛出爐的綠豆糕。如今石桌上的茉莉換了三茬,那把她繡了一半的梅扇還擱在竹籃裏,連風都帶著些空落落的倦意。
“放了吧。”她忽然說,聲音輕得像歎息。
畫屏愣住了:“小姐,這錦鯉您盼了好久……上次墨公子還說,等您釣上來,就親自給您做鬆鼠魚呢。”
“放了。”白詩言重複道,語氣裏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它被困著,該多難受啊。”就像此刻的她,心裏裝著一個人,卻見不到,摸不著,連一句問候都遞不出去,隻能任由那份牽掛在心裏翻湧,像被鉤子吊著,不上不下。
青禾趕緊上前解開魚嘴上的鉤,把錦鯉放回池裏。金紅的影子一閃,就鑽進了荷葉深處,水麵上隻留下一圈圈漸散的漣漪。
白詩言望著那圈漣漪,忽然覺得眼睛發澀。她把魚竿往石桌上一放,轉身就往回廊走,腳步有些踉蹌。
“小姐,您去哪?”青禾連忙跟上。
“回房。”白詩言的聲音悶悶的,“我有點頭暈。”
剛走到回廊拐角,就撞見了迎麵走來的花凝玉。花凝玉穿著件藕荷色的褙子,鬢邊插著支珍珠步搖,看見女兒臉色發白,不由得皺起眉:“怎麽不在陰涼處待著?瞧這臉白的,是不是又曬著了?”
她伸手去探白詩言的額頭,指尖觸到一片滾燙,不由得心裏一緊:“怎麽還發燒了?青禾,去請府醫!”
“娘,我沒事。”白詩言躲開她的手,往旁邊退了半步,“就是有點熱,回房歇歇就好。”
“胡說。”花凝玉拉住她的手腕,她摸到女兒手腕滾燙,心裏更急了,語氣裏帶著嗔怪:“這幾日你吃不下睡不好,早上給你端去的蓮子羹,中午去看還動都沒動。再這樣折騰,身子怎麽受得住?”
“娘,”她忽然抬頭,眼裏蒙著層水汽,“墨泯她……真的沒事嗎?”
花凝玉的心猛地一揪。她怎麽會不知道女兒的心思?這半個月來,詩言夜裏總說夢話,十句裏有八句是喊“墨泯”,有兩次甚至坐起來哭,說夢見墨泯渾身是血。她和夫君不是沒派人去查,可墨泯那性子,向來把自己的事捂得嚴嚴實實,派去的人隻說墨府一切如常,墨泯每日都隻在府裏養傷,其餘的一概打探不到。
“傻孩子,墨泯那孩子比誰都機靈,”花凝玉替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聲音放得極柔,“再說墨家家大業大,那麽多人照顧著,能有什麽事?你忘了她是軒墨莊的少主?尋常傷根本奈何不了她。”
“可她沒來找我。”白詩言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說好傷好就會來的,她從不騙我的……上次我染了風寒,她冒著大雪來看我,鞋子都濕透了,這次怎麽會……”
話沒說完,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白詩言踉蹌著往前倒去,花凝玉連忙扶住她,隻覺得女兒的身子燙得嚇人,呼吸也有些急促。
“這孩子!”花凝玉又急又疼,衝身後的丫鬟喊道,“快!去請李府醫!再讓小斯去趟墨府,就說言兒病了,讓墨泯……讓她無論如何抽個空來看看!”
旁邊的大丫鬟素心連忙應聲去了,花凝玉抱著渾身發燙的女兒,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她低頭看著女兒燒得通紅的臉頰,忽然想起二十幾年前的自己。那時她也是這樣,整日盼著夫君從前線回來,一封家書能翻來覆去看好幾遍,夜裏聽著風吹窗欞的聲音,都能以為是他回來了。原來這牽腸掛肚的滋味,是會遺傳的。
白詩言被扶回房時,已經有些迷糊了。她躺在床上,眼睛半睜著,望著帳頂繡的纏枝蓮,忽然喃喃道:“墨泯說,這蓮花開得最好的時候,她就會來的……後院的蓮池,昨天開了第一朵呢……”
青禾用濕帕子給她擦著手,聽見這話,眼圈忍不住紅了。小姐從小身子就弱,小時候受了驚嚇,更是落下了心悸的毛病,一著急就容易頭暈。這半個月來,她嘴上不說,心裏卻把墨公子的安危惦記得緊,夜裏常常驚醒,枕頭都是濕的。有一次她起夜,看見小姐坐在窗邊,手裏拿著墨公子送的玉佩,對著月亮發呆,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小姐您睡會兒,”青禾柔聲道,“等您醒了,墨公子說不定就來了。她最疼您了,知道您病了,肯定會來的。”
白詩言沒應聲,呼吸漸漸沉了下去,眉頭卻依舊皺著,像是在夢裏也不安穩。
花凝玉坐在床邊,看著女兒燒得發紅的臉頰,心裏亂成一團麻。她知道去墨府也是白去,墨泯要是能來,早就來了。可她實在沒辦法了,女兒這病,三分是燒,七分是心病,若墨泯不露麵,再好的府醫也治不好。
“夫人,”素心匆匆回來,臉色有些為難,“小斯回來了,說……說墨府的人說,墨公子還在床榻養病,高熱不退,夜裏還咳血,今晚怕是來不了了。”
花凝玉的手猛地攥緊了帕子,指節泛白。她就知道會是這樣。那孩子,總是把什麽都扛在自己肩上,連句實話都不肯說。高熱?咳血?祠堂那日的傷明明在後背,怎麽會咳血?難道傷及了內腑?
“知道了。”花凝玉揮揮手,聲音有些疲憊,“讓廚房燉點冰糖雪梨,等言兒醒了給她潤潤嗓子。再讓庫房把那床銀絲被取出來,給小姐蓋上,別再著涼了。”
素心應聲退下,花凝玉看著帳內沉睡的女兒,忽然歎了口氣。她想起前幾日祠堂的事後,她去墨家探望墨泯。那時墨泯趴在榻上,後背纏著厚厚的白布,滲出的血把白布染得發黑,可那孩子還笑著說:“夫人放心,我沒事,等我好了,還能護著詩言和白家。”
那時她就知道,這兩個孩子的命,早就纏在一起了。詩言的心病,隻有墨泯在身邊時才會安穩;而墨泯那身冷硬的性子,也隻有在詩言麵前,才會透出點暖意。
李府醫來得很快,提著的藥箱上還沾著點泥,想來是從家裏匆忙趕過來的。他給白詩言診了脈,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怎麽樣?”花凝玉忍不住問,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府醫放下白詩言的手腕,站起身對著花凝玉拱手:“夫人,小姐這是憂思過度,鬱結於心,加上外感暑氣,才引動了舊疾。脈相虛浮,氣鬱不暢,得好好調理,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
“那該怎麽辦?”花凝玉急道,“開方子吧,無論什麽藥材,隻要能治好她。人參、雪蓮,庫房裏都有,盡管用。”
“藥能治身,不能治心啊。”李府醫歎了口氣,提筆在紙上寫著藥方,“小姐這病,症結在‘鬱’字上。若不能解了她心裏的結,再好的藥也隻是治標不治本。”
花凝玉沉默了。她怎麽會不知道?女兒心裏的結,就是那個遲遲未見的墨泯。可墨泯那邊,怕是真的出了大事,否則絕不會失信於詩言。
李府醫開好方子,又叮囑了幾句忌口和靜養的話,才提著藥箱離開。花凝玉拿著藥方,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藥材名,忽然覺得眼睛發酸。她這女兒,從小被捧在手心長大,沒受過半點委屈,如今卻為了一個人,愁得茶飯不思,病得渾身發燙,她這做母親的,怎能不心疼?
“夫人,老爺回來了。”門外傳來素心的聲音。
花凝玉連忙把藥方折好揣進袖中,起身迎了出去。白景鴻穿著身藏青色的官袍,袍角沾著些塵土,顯然是從皇宮直接回來的。他臉上帶著倦意,眼下烏青濃重,顯然是又忙了整日。看見花凝玉,他腳步加快幾分,聲音裏帶著急切:“言兒怎麽樣了?我在府內丫鬟聽說她病了。”
“剛請了李府醫來看,說是憂思過度,鬱結於心。”花凝玉把他拉到外間,聲音壓得很低,眼圈泛紅,“你說這孩子,為了墨泯那小子,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這可怎麽好?府醫說,要是解不了她心裏的結,再好的藥也沒用。”
白景鴻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他對墨泯這孩子,感情向來複雜。一方麵,他感激墨泯多次救詩言於危難之中,從崖邊救了言兒,再到祠堂這次舍身護全族,墨泯對言兒的在意,他都看在眼裏。可另一方麵,他又忌憚墨泯的身份:軒墨莊少主,手裏握著紫彥城大半的財富,江湖勢力盤根錯節,這樣的人,注定要卷入江湖風波,言兒跟著她,怕是難得安穩。
他本想等言兒再大些,就給她尋個門當戶對的書香世家,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可現在看來,這心思怕是要落空了。兩個孩子的心,早就係在了一起,拆不開了。
“我已經讓人去查墨泯的消息了。”白景鴻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最近紫彥城不太平,幾位皇子在暗中動作頻頻,祠堂那些賊人的餘黨也沒肅清,墨泯怕是被這些事絆住了。她性子倔,越是棘手的事,越不肯讓人知道,尤其是言兒。”
“可言兒等不起啊。”花凝玉的聲音發顫,伸手抓住丈夫的衣袖,“府醫說她這是心病,若不解開,身子會垮的。剛才我讓小斯去墨府,想讓墨泯來看看她,可墨府的人說她高熱不退,還咳血……景鴻,你說墨泯會不會真的……”
後麵的話她沒說出口,可眼裏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白景鴻握住妻子微涼的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些:“別胡思亂想。墨泯那孩子,命硬。去年在掉下崖都能活下來,這點傷算什麽?隻是她性子太強,總把事往自己身上攬。祠堂那夥賊人,來路不簡單,怕是與朝中勢力有關,她多半是在暗中追查,不想牽連我們,才故意躲著的。”
話雖如此,他心裏也沒底。墨泯咳血的消息,像根針似的紮在他心上。後背的刀傷怎麽會引發咳血?除非是傷及了肺腑,或是……那掌有毒?
花凝玉知道丈夫是在安慰自己,可看著女兒病懨懨的樣子,她實在狠不下心。她忽然想起前日張武回來稟報,說在城外看見墨泯了,穿著件玄色鬥篷,身形比往日消瘦了些,後背似乎有些佝僂,走路都不太穩,像是傷還沒好利索。當時她沒敢告訴詩言,怕女兒更擔心,可現在想來,墨泯怕是真的傷得不輕。
“我去看看言兒。”花凝玉擦了擦眼角,掀簾走進內室。
白詩言正睜著眼望著帳頂,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聽見動靜,她緩緩轉過頭,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娘,她沒來,對不對?”
花凝玉心口一澀,挨著床邊坐下,伸手撫了撫女兒滾燙的額頭:“傻孩子,墨泯在養傷呢。她這次傷得重,自然好得慢些。她不是不來,是實在走不開。”
白詩言沒說話,隻是慢慢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記得墨泯上次發燒,雖然躺了一個月,可每隔三日,總會讓人送來封信,有時是隨手畫的小像,有時是幾句叮囑的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半個月杳無音信。
她知道墨泯是為了護著白家才傷的。祠堂那日,那些賊人喊著要“活禽白家”,她雖不懂其中的關節,卻也明白,那些人是衝著爹爹來的,墨泯是替爹爹擋了災。這份情,重得讓她心慌。
“畫屏,”白詩言忽然開口,目光落在窗邊的妝奩上,“把我那盒胭脂拿來。”
畫屏愣了愣,連忙應聲去了。青禾在一旁急道:“小姐,您還發著燒呢,塗胭脂做什麽?仔細傷了皮膚。”
白詩言沒答,接過畫屏遞來的胭脂盒,用指尖沾了點,輕輕點在兩頰。那胭脂是上好的玫瑰膏,是墨泯親自采了城郊的新蕊,親手搗了半月做的,顏色嫩得像春日桃花。墨泯說過,她皮膚白,塗這個最好看,像雨後初晴的桃花,讓人看著就歡喜。
“她最喜歡看我塗這個。”白詩言對著銅鏡喃喃,鏡中的少女臉色蒼白,唯有兩頰透著點不自然的紅,像極了雪地裏開的紅梅,“她說這樣瞧著,就像……就像天音山雪夜裏的那點火光,能暖著她的心。”
那時墨泯剛從天音山回來,凍得嘴唇發紫,卻捧著這盒胭脂笑,說在山上守了三夜,凍得快失去知覺時,就想著她塗胭脂的樣子,想著想著,就覺得心裏暖和了。
花凝玉別過臉,眼圈熱得發疼。這兩個孩子,明明心裏都揣著對方,卻偏偏要受這份煎熬。
“夫人,廚房的冰糖雪梨燉好了。”素心端著瓷盅進來,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我盛一碗給小姐?”
花凝玉點點頭,接過瓷盅舀了一勺,吹涼了遞到白詩言嘴邊:“喝點吧,潤潤嗓子。你昨晚咳了半宿,嗓子都啞了。”
白詩言張口含住,清甜的梨汁滑入喉嚨,卻壓不住那點發緊的疼。她忽然想起墨泯受傷時也總咳嗽,每次咳起來,肩膀都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卻總說沒事。那時她不懂,隻覺得墨泯厲害,什麽疼都不怕,如今自己病了,才知道那聲“沒事”裏,藏著多少咬牙硬扛的苦。
“娘,”她咽下梨塊,忽然抓住花凝玉的手,掌心燙得嚇人,“我想去墨家看看。就遠遠看一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沒事。隻要讓我看見她好好的,我就回來,乖乖養病,再也不鬧了,好不好?”
花凝玉的心猛地一揪。她怎麽會不想讓女兒安心?可最近那些賊人餘黨神出鬼沒,前日城西布莊的掌櫃,就因為據說給白家傳遞過消息,被人廢了雙手,扔在大街上示眾。若是詩言去了,路上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麽活?
“不行。”花凝玉的聲音硬了幾分,卻還是壓著疼惜,“府外不安全,你忘了祠堂的事了?那些人連祭祖的場合都敢闖,若是看見你,豈會手軟?墨泯拚了命護白家周全,你怎能讓她的心血白費?”
“可我擔心她……”白詩言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花凝玉的手背上,滾燙的,“我夢見她被蠱師追,後背的傷裂了好大一個口子,血把玄色袍子都浸透了……她倒在地上,還笑著跟我說,讓我快跑……娘,我一閉上眼就是那個樣子,我睡不著……”
女兒的話像針一樣紮在花凝玉心上。她知道詩言的夢不是空穴來風,祠堂那夥人裏,確實有個擅用蠱毒的,當時若不是墨泯反應快,用銀針逼退了蠱蟲,後果不堪設想。
“夢都是反的。”花凝玉用力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的銀釧,“墨泯身手那麽好,尋常蠱師近不了她的身。再說墨家還有那麽多人,她身邊總跟著暗衛,不會有事的。”
白詩言卻搖著頭,眼淚掉得更凶:“她總把別人護得好好的,自己卻總受傷。去年我倆一起掉下懸崖,她為了護我,自己都傷得不能動彈了,還硬撐著說自己沒事,卻從不讓我知道她有多疼……”
花凝玉再也忍不住,把女兒攬進懷裏,聲音發顫:“娘知道,娘都知道……可現在真的不能去,等過了這陣子,風頭過了,娘親自陪你去看她,好不好?娘向你保證。”
白詩言靠在母親懷裏,聞著她衣襟上熟悉的蘭花香,心裏卻更慌了。她知道母親是為她好,可那點不安像藤蔓似的纏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而她卻什麽都做不了。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白景鴻的聲音,帶著幾分急促:“凝玉,你出來一下。”
花凝玉連忙扶白詩言躺好,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乖乖躺著,娘去去就回。”
走到外間,見白景鴻正站在廊下,手裏捏著張紙條,臉色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
“怎麽了?”花凝玉心裏咯噔一下,“出什麽事了?”
白景鴻把紙條遞給她,聲音壓得極低:“張武剛從城西回來,說這幾日墨府門檻都快被醫師踏平了,光是昨兒一天,就請了三位明醫過去,連帶著府裏的藥味隔著兩條街都能聞見。”
花凝玉的手一抖,紙條飄落在地。上麵的字跡她認得,是張武的筆跡,每個字都像浸了冰水,涼得她指尖發麻。三位明醫?墨泯到底傷得多重?
“那……那詩言怎麽辦?”花凝玉的聲音都在抖,“她這幾日天天盼著墨泯來,若是讓她瞧見這陣仗,怕是……怕是要胡思亂想的。”
白景鴻彎腰撿起紙條,揉成一團攥在手心:“絕不能讓她知道。李府醫不是說她是心病嗎?咱們就騙她,說墨泯一切安好,過幾日就來看她。先穩住她的身子再說。”
“可這能騙多久?”花凝玉紅了眼圈,“詩言那麽聰明,府裏的下人們難免會走漏風聲,她遲早會察覺的。”
“能騙一日是一日。”白景鴻望著內室的方向,聲音裏帶著深深的無奈,“總不能讓她現在就衝去找墨泯,把自己也搭進去。那些賊人就在暗處盯著,就等著我們出亂子呢。墨泯拚了命護著我們,我們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
花凝玉沉默了。她知道白景鴻說得對,可看著女兒病得迷迷糊糊,還在念著墨泯的名字,她這心裏,像被刀割似的疼。
回到內室時,白詩言已經睡著了,眉頭卻依舊皺著,嘴裏喃喃著:“墨泯……別走……等我……”
花凝玉坐在床邊,輕輕撫平女兒皺著的眉,忽然想起了什麽事,她猛地站起身,對著青禾和畫屏道:“你們看好小姐,寸步不離,別讓她接觸到府裏的閑雜人等,尤其是那些新來的小廝。我去去就回。”
白景鴻在外間聽見,連忙進來拉住她:“你去做什麽?墨泯不會見你的,你這時候去,若是被人看見了,反而惹禍。”
“我不見她。”花凝玉的眼神很堅定,“我去給她送點東西。”
她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從妝奩最深處翻出個錦盒,裏麵裝著瓶藥。那是當年太醫院的院判親手配的,用了天山雪蓮和百年參須,是她壓箱底的寶貝,當年白景鴻在邊關受了傷,她都沒舍得拿出來,本想留著給詩言備著,如今卻派上了用場。
“我去去就回。”花凝玉把錦盒塞進袖中,對著白景鴻道,“你看好言兒,別讓她醒了看不見人,又胡思亂想。告訴廚房,多做些她愛吃的,哪怕她隻嚐一口也好。”
白景鴻看著她的背影,終究是歎了口氣,沒再阻攔。他知道,她這是心疼那兩個孩子,想為她們做點什麽。夫妻多年,他太懂她的性子了,看似溫柔,實則執拗,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別院的門是秋姨開的。她手裏還拎著半桶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涼水,桶沿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把門檻都浸濕了。看見花凝玉,她“哎喲”一聲,手忙腳亂地把水桶往門廊下一頓,濺了自己一褲腳的水,嘴裏忍不住嘟囔:“這鬼天氣,熱得人喘不上氣,剛打桶水想給院子裏的石榴樹澆澆,這桶底還漏了,真是添亂!”
話雖抱怨著,臉上的笑卻一下子堆起來,嗓門下意識壓了三分:“相國夫人!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快裏頭請,我這就去沏茶!”
往日裏她見了誰都愛拉著說上半刻,今日卻隻是搓著手,眼神裏帶著點按捺不住的熱絡,腳下卻沒敢多動,畢竟是相府的人,規矩還是要講的。
“墨泯呢?”花凝玉開門見山,目光掃過她身後的庭院。
秋姨臉上的笑淡了些,往裏頭瞟了眼,聲音壓低了些:“少爺在屋裏歇著呢,今早起來沒什麽精神,咐了誰也別去擾。” 她手心裏攥著塊擦桌布,剛才擦桌子的勁兒還沒緩過來,此刻卻規規矩矩地垂在身側,少了往日裏咋咋呼呼的樣子。
“我知道。”花凝玉從袖中掏出錦盒,“這裏頭是些上好的藥膏和養氣的方子,是祖傳秘方,專門特意配的,對她身上的不適最是對症,你給她送去。告訴她,詩言這幾日總念叨她,暑氣重,讓她安心歇著,別硬撐,養好了才是正經。”
秋姨連忙雙手接過錦盒,指尖碰著冰涼的盒麵,眼睛亮了亮,又趕緊收了收神色,一本正經地保證:“夫人放心!我這就給少爺送去!她昨兒還跟我念叨呢,說院子裏的茉莉該開了,往年這時候都能摘一大捧泡茶,今年怕是要錯過了。” 話說到半截,她差點又要扯開嗓子說些家長裏短,瞥見花凝玉端莊的神色,又硬生生把話頭咽了回去,隻咧著嘴笑。
花凝玉點點頭,心裏鬆快了些:“替我轉告她,詩言這邊有我照看著,讓她放寬心。若是缺什麽,打發人去相府說一聲就是。”
“哎!哎!”秋姨連連應著,看著花凝玉轉身,忍不住又補了句,“夫人慢走!等少爺好利索了,我讓她第一時間去給您和小姐請安!” 說完又覺得這話太隨意,趕緊往門後縮了縮,沒再多言。
花凝玉走遠了,秋姨才拎起水桶往廚房走,嘴裏忍不住嘀咕:“這相府夫人就是不一樣,說話輕聲細語的,我這大嗓門都不敢開了……” 說著又想起剛才的錦盒,腳步加快了些,“得趕緊給少爺送去,省得她又惦記著白小姐,飯都吃不下。”
回到相國府時,已是黃昏。夕陽把回廊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道沉默的歎息。花凝玉剛走到白詩言的院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青禾的驚呼:“小姐!您怎麽起來了?快躺下!”
她心裏一緊,連忙掀簾進去,隻見白詩言正扶著桌子站著,臉色比上午更白了,嘴唇毫無血色,手裏還捏著封信,信紙被攥得發皺,邊角都快被捏爛了。
“信呢……”白詩言的聲音發顫,身體搖搖欲墜,眼神渙散地望著虛空,像是在追問夢裏的幻影,“為什麽……為什麽她後背的傷裂了?為什麽說她中了毒?你們都在騙我,是不是?”
她剛從噩夢中驚醒,額頭上還覆著一層冷汗,睫毛濕漉漉地黏在眼下。夢裏的場景太過清晰,軒墨莊的信封落在血泊裏,墨泯身邊的護衛跪在地上,聲音嘶啞地說她傷口發炎,中了刀上餘毒,高熱不退,怕是撐不過這幾日了。那猩紅的字跡和絕望的語氣,像烙印似的刻在她腦子裏,讓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青禾連忙上前扶住她,手心裏全是汗:“小姐,您做噩夢了?沒有信,什麽都沒有,您別怕……”
花凝玉的腦子“嗡”地一聲,知道是自己走後出了岔子。她剛想解釋,就見白詩言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彎著腰像隻被雨打壞的蝴蝶,根本停不下來。
“小姐!”青禾連忙遞過帕子,帕子上瞬間濺上了幾點刺目的紅。
花凝玉嚇得魂都沒了,衝過去抱住女兒:“言兒!你別嚇娘!青禾,快!快去叫李府醫!”
白詩言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望著帕子上的血跡,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我說她怎麽不來呢……原來她又受傷了,還中了毒……她總是這樣,什麽都不告訴我,什麽都自己扛著……”
“不是的,言兒你聽娘說……”花凝玉急得語無倫次,眼淚也掉了下來,“那是夢,是假的,墨泯好好的,真的,府裏的人說她正在養傷,過幾日就來看你……”
“娘,你別騙我了。”白詩言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讓人揪心的絕望,“那是軒墨莊的標記,不會錯的。她後背的傷本就深,如今裂了,又中了毒,怎麽可能不重?她現在肯定很難受,肯定在等我……”
她忽然推開花凝玉,踉蹌著往門口走:“我要去找她,我得去看看她……她一個人在那兒疼,我不能不管她……”
“你站住!”花凝玉猛地攥住女兒的手腕,指節因用力泛白,聲音裏帶著從未有過的嚴厲,連鬢邊的珍珠步搖都跟著發顫,“詩言,你看著娘!”
白詩言被母親突如其來的嚴肅震懾住,停下腳步,淚眼婆娑地抬頭。她從未見過母親這般模樣,往日裏總是溫柔和煦的眼眸,此刻竟像結了層薄冰,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娘不是不讓你擔心墨泯,”花凝玉深吸一口氣,聲音沉了沉,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可你想想,那日混亂中,墨泯是怎麽把你護在身後的?她被衝撞得踉蹌後退,撞在廊柱上臉色煞白,卻死死擋在你身前,盯著你說‘別往前衝’,你以為她是為了什麽?”
白詩言的嘴唇翕動著,眼淚掉得更凶:“她是為了護我……”
“是!她是為了護你!”花凝玉提高了聲音,袖口的銀線繡紋隨著動作晃動,“她護著你,不是讓你現在拿著性命去冒險的!那些賊人還在暗處盯著,你以為墨府的門檻是那麽好踏的?你以為他們不會借著你的名頭去要挾墨泯?你這一去,不是探病,是把刀遞到敵人手裏,逼著墨泯向他們低頭!”
白詩言渾身一震,扶著桌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她從未想過這些,隻想著要去看看墨泯,卻忘了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正等著抓她們的把柄。
“你以為墨泯為什麽不來看你?”花凝玉放緩了語氣,卻依舊帶著不容反駁的嚴肅,伸手拭去女兒臉頰的淚,“她是怕你記掛著夢裏的情景不安生,才特意讓人傳話說在安心養著。你當她躺不住?怕是早就想來看你了,隻是怕自己還帶著幾分病容,讓你更揪心。”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夢裏的都是假的,她好好的在府裏調理,等養得精神十足了,定會第一時間跑來找你。你現在這樣急吼吼要去,若是撞見她正舒舒服服喝著茶看賬本,豈不是鬧了笑話?到時候她該笑你,說我們詩言竟是個信夢不信人的小傻子了。”
“我……”白詩言張了張嘴,臉頰微微發燙。是啊,夢裏的情景再真也是虛的,墨泯向來言出必行,說好了養好了就來,怎會食言?自己這樣失魂落魄,反倒顯得沉不住氣了。
“你爹剛才說,城西布莊的掌櫃,就因為給咱們遞了個消息,雙手被人廢了,扔在大街上示眾。”花凝玉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寒意,“那些人連無辜的掌櫃都不放過,若是抓住你這個相國府的小姐,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對墨泯?”
白詩言的身子晃了晃,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她仿佛能看到墨泯為了救她,被賊人要挾的樣子,心口像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
“娘知道你心疼她,”花凝玉的聲音終於軟了些,握住女兒冰涼的手,“娘比你更清楚這種牽腸掛肚的滋味。當年你爹在邊關打仗,我夜夜抱著你的繈褓哭,可我知道,我得把家守好,把你養好,他才有心思在前線安心殺敵。現在也是一樣,你得把自己照顧好,按時喝藥,好好吃飯,等病好了,等風頭過了,娘親自帶你去墨府,哪怕是砸開大門,也要讓你見到她。”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女兒蒼白的臉上,一字一句道:“可你現在這樣,病懨懨的,連站都站不穩,去了能做什麽?讓墨泯分神照顧你?還是讓她覺得自己的犧牲都白費了?”
白詩言的眼淚漸漸止住了,望著母親通紅的眼眶,心裏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她想起墨泯受傷前,總笑著說:“詩言,你得好好的,你好了,我做什麽都有底氣。”那時她隻當是玩笑,如今才懂,自己的平安,竟是墨泯最堅實的鎧甲。
“娘……”她哽咽著,聲音裏帶著濃濃的悔意,“我錯了……”
花凝玉的心終於鬆了口氣,將女兒攬進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知道錯就好。你要記住,你和墨泯是一體的,她護著你,你也要護著她,不是靠衝動,是靠好好活著,等她回來。”
白詩言靠在母親懷裏,點了點頭,眼淚卻又忍不住掉了下來,這次的淚水裏,除了心疼,更多了幾分堅定。
“青禾,”花凝玉對著門外喊了一聲,“把李府醫開的藥端來。”
青禾很快端著藥碗進來,黑褐色的藥汁冒著熱氣,散發著苦澀的味道。往常白詩言喝藥總要拌著蜜餞,今天卻沒等青禾遞過蜜餞盒,就伸出手:“給我吧。”
花凝玉有些驚訝,隨即眼裏湧上欣慰。白詩言接過藥碗,深吸一口氣,仰頭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藥味在舌尖蔓延,苦得她皺緊了眉頭,卻硬是沒吐出來。她放下碗,對著花凝玉笑了笑,左邊臉頰的梨渦淺淺的,帶著點虛弱,卻格外認真:“娘,我會好好喝藥的,等我病好了,就去看她。到時候,我要讓她知道,我也能護著她。”
花凝玉看著女兒眼裏的光,眼眶一熱,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好,娘等著。”
窗外的暮色漸漸濃了,蟬鳴也低了些。白詩言躺回床上,青禾用濕帕子給她擦著手,畫屏在旁邊輕輕搖著扇。她望著帳頂的纏枝蓮,不再像之前那樣焦躁,心裏反而踏實了許多。
她知道,墨泯正在另一邊努力養傷,她也得努力,等她們再見麵時,她要笑著告訴她:“你看,我也好好的。”
此刻墨府的臥房裏,墨泯正靠在榻上,左脈的冰龍在體內肆虐,寒氣凍得她指尖發僵,卻依舊用顫抖的手,摩挲著一枚同樣歪歪扭扭的護心符。
陰墨瑤端著藥進來,看見她嘴角的血跡,忍不住道:“墨泯,你就別硬撐了,白姐姐若是知道你這樣,定會心疼的。”
墨泯咳了兩聲,用錦帕擦去血跡,聲音帶著點虛弱的沙啞:“她不知道,才好。”
窗外的暮色越來越濃,像化不開的墨。相國府的窗內,白詩言攥著未繡完的帕子,指尖反複摩挲著上麵剛繡出的半朵蘭草;墨府的燈影裏,墨泯半倚在榻上,錦被鬆鬆搭在腰間,臉色還帶著幾分未褪的蒼白。她想抬手撥弄一下垂落的帳幔,指尖剛抬起就泄了力,隻能望著窗紙上晃動的樹影出神,連呼吸都帶著些微的滯澀。
半座城池的距離,隔不開兩處輾轉的牽掛。一個望著燭火念著對方是否安睡,一個對著月光想著那人是否又在蹙眉,明明都在各自的屋簷下,心卻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在暮色裏輕輕晃悠,滿是沒說出口的惦念。
而此時的紫彥城東南角的茶寮裏,一個戴著鬥笠的紅衣人正盯著相國府的方向。她袖中的短弩泛著冷光,箭鏃上淬的不是尋常毒藥,而是特製的“花冰引”,中者不會立刻斃命,隻會經脈寸斷,受盡七日七夜的折磨才斷氣。
“靈者,相國府外圍有三層暗衛,東南角的老槐樹後藏著個使透骨釘的高手,西北角的酒肆二樓有個刀客。”屬下低聲稟報,聲音裏帶著忌憚,“咱們的人三次想靠近,都被暗器逼了回來,對方像是知道咱們的步法。”
紅衣人摩挲著弩機上的刻痕,鬥笠下的目光掠過白詩言閨房的窗欞。那裏總亮著盞琉璃燈,直到三更才滅,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她在花澤穀裏看見的那點微光,那時她還是個被當作藥引的孩童,而牢門外提著食盒的少女,玄色鬥篷下露出的半張臉,與此刻窗內的身影竟有七分相似。
“不急。”她忽然笑了,聲音像生鏽的鐵片摩擦,“我等得起……”她舔了舔箭鏃上的毒液,“下一任尊者,必須是我!”
茶寮外的風卷著落葉掠過青石板,像誰在暗處竊竊私語。相國府的琉璃燈忽然晃了晃,紅衣人猛地縮回頭,窗紙上映出的人影正對著銅鏡發呆,指尖反複描摹著一枚碎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