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雙影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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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紫彥城的暑氣像是被誰擰開了的蒸籠,連清晨的露氣都帶著灼人的溫度。相國府後花園的蓮池卻透著難得的清涼,粉白的荷花在碧綠的荷葉間亭亭玉立,花瓣上滾著晶瑩的水珠,被初升的朝陽一照,泛著細碎的金光。
白詩言披著件月白的素紗披衫,坐在臨水的六角亭裏。她麵前的石桌上擺著個白瓷藥碗,碗底還剩些黑褐色的藥渣,散發著淡淡的苦澀氣。青禾正蹲在旁邊收拾食盒,竹編的食盒裏放著個描金漆盒,裏麵是剛溫好的蓮子羹,瓷勺碰著碗沿,發出清脆的響。
“小姐,這蓮子羹您都喝小半碗了。”青禾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李府醫今早來看了,說您這胃口一回來,病就好得快了。昨兒還說嘴裏發苦,今兒就能嚐出蓮子的甜了呢。”
白詩言“嗯”了一聲,目光卻落在手裏的一張素箋上。那是她昨夜照著醫書抄的方子,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活血化淤方”,旁邊密密麻麻批注著用藥的劑量和忌諱,尤其是“乳香需去油”“紅花要陳三年”這些細節,都用朱筆圈了出來。指尖劃過“紅花”二字時,她忽然想起墨泯後背的傷,那日祠堂混戰,至今想起來仍讓她心口發緊。
畫屏端著個錫壺過來,壺裏是新沏的雨前龍井,她將茶湯倒進青瓷杯裏,騰起的熱氣模糊了杯壁上描的蘭草紋:“小姐這幾日捧著醫書不放,莫不是想轉行做醫師了?前兒讓小廚房燉的當歸烏骨雞,連藥材配比都要親自盯著,李府醫見了,都說您比他那幾個徒弟用心呢。”
白詩言放下素箋,指尖輕輕拂過紙上的字跡,像是在撫摸什麽珍寶:“多懂些總是好的。”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悵然,“後背的傷本就難養,若是護理不當,留下病根可怎麽好?”話剛說完,就見她自己先紅了臉,方才抄方子時,竟下意識把“每日三次”寫成了“每時辰一次”,仿佛多寫幾遍,那人就能真的按時用藥似的。
畫屏和青禾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笑意。自家小姐這點心思,哪瞞得過她們?前幾日病得迷迷糊糊,還攥著那本醫書不肯放,夜裏囈語都是“當歸要酒炒”“血竭不能見火”,分明是把墨公子的傷刻進了骨子裏。青禾想起昨夜守夜時,見小姐在燈下對著醫書落淚,手裏攥著的帕子上,繡了一半的墨竹突然被針紮了個洞,想來是又想起了墨泯。
“夫人來了。”守在亭外的碧痕輕聲通報。花凝玉穿著件湖藍色的杭綢褙子,領口袖邊繡著纏枝蓮紋,手裏捏著串剛穿好的蜜餞,用細紅繩串著,顆顆飽滿,泛著琥珀色的光。她剛走到亭邊,就看見石桌上的藥碗,眉頭不由輕輕蹙了蹙:“今兒的藥又苦著了?我讓廚房新做了陳皮梅,用冰糖醃了三日,快來嚐嚐。”
白詩言連忙起身,被花凝玉按住:“坐著吧,剛好轉些,別亂動。”她挨著女兒坐下,將蜜餞遞過去,“嚐嚐?你爹昨兒從宮裏帶回來的新會陳皮,說是比去年的更醇厚些。”
白詩言捏起一顆放進嘴裏,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漫開,帶著陳皮特有的清苦,恰好壓下了藥渣殘留的澀味。她彎了彎眉眼,左邊臉頰露出個淺淺的梨渦:“娘的手藝還是這麽好,比外麵鋪子賣的強多了。”話雖如此,舌尖嚐到的甜,卻總讓她想起墨泯書房裏的桂花糖,那人總說她愛吃甜,每次去都備著,用個白瓷罐裝著,罐子沿上總沾著點糖霜,像落了層雪。
“就你嘴甜。”花凝玉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目光落在那張素箋上,眼神動了動,“這幾日淨看這些醫書?看得懂嗎?我瞧著這些藥材名,都繞得頭暈。”
白詩言拿起素箋,指著上麵的字跡道:“娘您看這個,用當歸、紅花配著乳香,說是能化淤止痛,對金瘡收口最是有效。還有這個,用蜂蜜調了珍珠粉敷在傷口上,能去疤……若是這個方子管用,以後就給墨泯……”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頰瞬間紅透了,捏著素箋的指尖都在發燙,連忙低下頭,假裝整理衣袖。其實她昨晚試調藥膏時,特意多加了半勺蜂蜜,墨泯怕苦,這點她比誰都清楚。
花凝玉看著女兒窘迫的樣子,眼底泛起溫柔的笑意。這孩子,從小就這樣,心裏裝著事,嘴上卻總不肯直白說出來。她想起前日去看女兒,見她對著棋盤發呆,棋盤上擺著個未完成的“飛雁陣”,最關鍵的那顆“將”位棋子,竟換成了枚小小的白玉佩,那是墨泯送的,上麵刻著個“泯”字。
“前兒讓小斯把你配的那些藥膏送去了。”花凝玉狀似隨意地撥了撥茶盞,聲音放得柔和,“小斯回來說,墨泯見了那藥膏,難得笑了笑,還問起你身子好些沒。”
白詩言猛地抬頭,眼裏閃過一絲驚喜,像被風吹亮的星火:“真的?她……她還說什麽了?”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的。
“還能說什麽?”花凝玉拈起顆陳皮梅,慢悠悠丟進嘴裏,眼尾掃過女兒泛紅的耳尖,“那人嘴裏能吐出什麽軟和話?無非是‘讓言兒好生休養’‘莫要掛懷’,哦對了,還捎帶提了句‘前陣子那盤棋沒下完,改日定要補上’。”
白詩言手一抖,手裏的團扇“啪嗒”掉在石桌上,扇麵的梅枝影子晃了晃,倒像是她此刻亂了的心跳。“她都那樣了,還惦記著下棋?”她撿起扇子,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扇骨,聲音裏帶著點嗔怪,眼底卻漾開細碎的光,“明明是她自己悔了三步棋,還好意思提。”
“喲,這就護上了?”花凝玉挑眉,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前幾日是誰抱著棋盤掉眼淚,說‘墨泯要是醒不過來,我這棋藝可就沒人能懂了’?”
白詩言的臉“騰”地紅了,攥著扇柄的指節都泛了白:“娘!您又取笑我!”她想起那日守在床邊,見墨泯昏迷中還攥著顆黑子,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跟誰較勁,當時隻覺得心疼,此刻被母親點破,倒生出些羞赧來。
花凝玉見她耳根紅透,終是軟了語氣,舀了勺蓮子羹遞到她嘴邊:“嚐嚐?你爹說,當年我總念叨他行軍打仗不回信,他就托人捎了包蓮子回來,說‘蓮子連心,見子如見人’。”
白詩言含住瓷勺,清甜的蓮香漫開,忽然就懂了。她想起自己往藥膏裏多加的那勺蜂蜜,想起繡扇時特意留的那道淺縫,原來牽掛一個人時,連心思都變得這樣細碎,像荷葉上的水珠,看著不起眼,卻亮得晃眼。
“娘,”她忽然抬頭,眼裏閃著狡黠的光,“墨泯說要補棋,您說我該讓她幾子才好?”
花凝玉被她逗笑,指腹擦過她唇角的羹漬:“依我看啊,讓她輸得心甘情願才好,畢竟,有些人嘴上硬,心裏頭可軟著呢。”
白詩言低下頭,舀起一勺蓮子羹慢慢喝著,嘴角卻忍不住翹起來。風吹過蓮池,荷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替她應和。她想起墨泯護著她時發抖的手,想起那人咳血時緊抿的唇,忽然覺得,那些硬邦邦的話裏,藏著的全是沒說出口的惦念,像蓮子心,看著苦,細品卻有回甘。
花凝玉看著女兒,心裏終究是軟了。這些日子,女兒強撐著懂事,夜裏卻總在燈下繡那方未完成的帕子,針腳密得幾乎要紮破布麵,她都看在眼裏。那日咳血的樣子還曆曆在目,若是再這樣憋下去,怕是真要落下病根。她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你爹讓人去查了,墨泯的傷雖重,好在沒什麽大礙,隻是需得靜養。”
“前幾日你爹還說墨府的守衛鬆了些,城西那夥賊人的餘黨也被清得差不多了。”花凝玉狀似無意地提起,目光卻留意著女兒的神色,“紫彥城這幾日太平了許多,連街上的巡邏兵都少了。”
白詩言的手指頓了頓,眼裏閃過一絲期盼,卻又很快黯淡下去。她知道母親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可她更清楚,隻要那些暗處的眼睛還在,她就不能給墨泯添麻煩。祠堂那日的凶險還曆曆在目,墨泯為了護著白家,後背挨了好幾掌,她怎能再讓那人因為自己分心?她想起畫屏說的,墨府周圍還有不明身份的人徘徊,那些人不敢動墨泯,卻難保不會把主意打到白家頭上。
“太平些就好。”白詩言拿起桌上的團扇,輕輕搖著,扇麵的梅枝在晨光裏投下細碎的影,“墨泯也能安心養傷了。”扇麵上的梅花是她去年繡的,墨泯說“太素淨”,卻總在對弈時捏在手裏,指腹一遍遍摩挲著花瓣,其實她早想好了,今年要繡枝紅梅,配那人的玄色衣袍定好看。
花凝玉看著女兒強裝的平靜,心裏歎了口氣。這孩子,性子隨了她爹,看著溫和,骨子裏卻倔得很。“再過幾日就是七夕了。”花凝玉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刻意的輕鬆,“往年這時候,你不是總纏著要去城外的月老廟求簽嗎?說那裏的簽最靈驗。”
白詩言的動作頓了頓,扇麵落在膝上,帶出一陣微風。她想起去年七夕,墨泯陪著她去月老廟,那人穿著件玄色勁裝,站在人群裏格外紮眼,卻笨拙地學著別人的樣子,給她買了支最豔的鳳仙花簪,還紅著臉說“廟裏的婆婆說戴這個吉利”。如今想來,那簪子的顏色俗氣得很,她卻寶貝似的戴了整整一個月,直到簪頭的珍珠被她摩挲得發亮。那日兩人在廟後的桃樹下許願,墨泯說“願歲歲平安”,她當時沒說,心裏想的是“願年年與君同”。
“今年……怕是去不成了。”白詩言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悵然,“月老廟人多眼雜,不安全。”其實她早已備好了今年的許願箋,上麵寫著“願墨泯安康”,藏在妝奩最底層。
“不去月老廟也無妨。”花凝玉看著女兒失落的樣子,終於鬆了口,“墨家別院,離這兒不遠,院裏種著片桂花樹,平日裏沒什麽人去,前兒讓張武去看過,周圍很清靜。”
白詩言猛地抬頭,眼裏的光像被點燃的燭火,瞬間亮了起來:“娘的意思是……”心像被什麽東西填滿了,暖得發脹。“讓張武跟著,七夕那日去看看也無妨。”花凝玉看著女兒眼裏的期盼,終究是不忍心再拒絕,“但說好了,隻能在牆外站站,不許靠近大,更不能讓人發現。若是有半點不對勁,立刻回來,聽見沒?”
白詩言用力點頭,眼眶亮得像含著淚,卻又強忍著沒掉下來。她怕自己一哭,母親又要改主意,隻能緊緊攥著手裏的團扇,指尖都泛了白:“嗯!我都聽娘的!絕不添麻煩!”其實心裏早已在盤算,要帶些什麽?那盒新做的綠豆糕,那把快繡好的梅扇,還有那罐加了蜂蜜的藥膏……或許,還能再些別的?
花凝玉看著女兒雀躍的樣子,心裏又酸又軟。這孩子,不過是去牆外站站,卻高興得像是得了什麽天大的恩賜。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盼著夫君從前線回來,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他的身影,都能高興好幾天。原來這牽腸掛肚的滋味,真的會一代代傳下去。她從袖中掏出個小巧的錦囊,錦袋是用蜀錦做的,上麵繡著對戲水的鴛鴦,針腳細密,是她連夜繡的:“這是前幾日去護國寺求的平安符,你替我給墨泯帶去。就說是你求的,讓她日日帶在身上,能保平安。”
白詩言接過錦囊,指尖觸到裏麵硬硬的,像是塊小小的玉佩。她捏著錦囊,忽然覺得心裏踏實了許多,仿佛那平安符能穿越半座城池,將她的惦念輕輕放在墨泯枕邊。她想起墨泯總說自己不信這些,卻把她送的那把扇子帶在身邊,連去應酬都沒離過手,嘴角忍不住彎了彎。她悄悄將錦囊塞進袖中,貼著腕間的銀釧,這樣,就像墨泯在陪著她一樣。
亭外的蟬鳴又響起來,卻不再像前幾日那般聒噪,反倒像是在唱著一首輕快的歌。白詩言望著池裏盛開的荷花,忽然想起墨泯說過的話,蓮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就是好事將近的時候。她輕輕摸了摸袖中的錦囊,指尖傳來錦囊的溫度,心裏那根緊繃了許久的弦終於鬆了些。連空氣都變得清甜起來,帶著淡淡的荷香,像極了墨泯身上那股冷鬆混著墨香的味道。
“小姐,您看那隻錦鯉!”青禾忽然指著池麵,語氣裏帶著驚喜,“是上次您釣上來又放回去的那條‘紅珠’!”
白詩言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條金紅相間的錦鯉正從荷葉下遊過,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光,尾巴一擺,濺起細小的水花。她想起那日釣起它時的心慌,想起自己說“它被困著,該多難受”,如今看來,這錦鯉倒是自在得很。她忽然想起墨泯,那人被困在府裏養傷,會不會也像這錦鯉一樣,盼著能自在遊弋?
“許是知道有人惦記,特意遊來看看。”畫屏笑著打趣,手裏的團扇輕輕搖著,扇起一陣帶著荷香的風。
白詩言沒說話,隻是望著那錦鯉遊遠的方向,心裏忽然充滿了期待。再過幾日,等桂花開了,等七夕到了,她就能去看看那片桂花樹,看看牆內是否真的平安。而牆的那一頭,是否也有人正望著同一輪月亮,數著日子,盼著一場久別重逢?
接下來的幾日,白詩言像是換了個人。按時喝藥,好好吃飯,連李府醫都說她恢複得快,脈象一日比一日穩。她不再對著棋盤發呆,也不再整日坐在池邊望得出神,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準備去墨家別院的事上。
她找出前幾日繡了一半的梅扇,坐在窗前趕工。銀線在杭綢上穿梭,勾勒出梅枝的疏影,針腳比往日更細密,連最細微的花蕊都繡得栩栩如生。青禾在旁邊看著,忍不住道:“小姐這幾日繡活越發好了,這梅枝看著跟真的一樣,墨公子見了定喜歡。”
白詩言的臉頰微紅,手裏的針卻沒停:“就是閑著無事,隨便繡繡。”話雖如此,嘴角卻忍不住彎了彎。她想起墨泯總說自己性子冷,配不上這熱鬧的花色,可去年送的那把扇子,那人卻一直帶在身邊,連去應酬都沒離過手,想來心裏還是喜歡的。她特意在扇柄處刻了個小小的“泯”字,藏在纏線裏,不細看是發現不了的。
除了扇子,她還親自調配了些藥膏。從庫房裏找出珍藏的珍珠粉,用蜂蜜細細調開,又按醫書上的方子,將當歸、紅花等藥材碾成粉末,混合著上好的豬油熬成膏狀,裝在個小巧的白瓷罐裏,用紅布仔細包好。她熬藥膏時,特意守在小廚房,盯著火候,生怕熬老了傷皮膚,墨泯愛美,雖嘴上不說,卻總在穿衣時避開露背的款式。
“小姐,這些墨家府裏怕是都有。”畫屏看著她忙碌的樣子,忍不住道,“軒墨莊的藥材都是上等的,哪用得著您費心?”
“不一樣的。”白詩言低頭用蠟封好瓷罐,聲音裏帶著點認真,“這是我親手做的,藥效不一樣。”她知道墨泯性子倔,府裏的藥材再好,怕是也不肯好好用,若是自己做的,那人看在她的麵子上,總能多塗幾次。她甚至偷偷在藥膏裏加了些安神的香料,聽秋姨說,墨泯夜裏總睡不安穩,常常疼醒,她想著,或許這點香氣能讓她睡得沉些。
七夕前一日,白詩言特意讓廚房做了墨泯愛吃的綠豆糕。綠豆是用井水浸泡了整夜的,去皮後碾成細細的粉末,混合著冰糖和桂花,蒸得軟糯香甜。她親手將綠豆糕裝進個描金漆盒裏,蓋上蓋子時,還特意係了條紅繩,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她記得墨泯吃綠豆糕時,總愛先挑邊緣帶桂花的吃,說那處最甜,所以特意在每塊糕的邊緣都多撒了些桂花碎。
“小姐,不過是去牆外站站,帶這麽多東西做什麽?”青禾看著桌上堆著的扇子、藥膏和綠豆糕,忍不住道,“若是真見不著墨公子,豈不是白忙活了?”
“總會用得上的。”白詩言把東西一一放進食盒裏,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嗬護什麽珍寶,“就算見不著,讓秋姨轉交也是好的。”她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暗暗盼著,能有個意外的驚喜。她甚至偷偷往食盒裏塞了一小瓶自己釀的青梅酒,墨泯雖不常喝酒,但傷後身子虛,喝點青梅酒能活血,這是她特意請教了李府醫的。
夜裏,白詩言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極了墨泯留在棋盤上的落子。她想起祠堂那日,墨泯擋在她身前的背影,玄色的衣袍被風吹起,帶著決絕的弧度,後背挨了掌印卻依舊挺直,像株寧折不彎的青鬆。她甚至能清晰地記得那人當時的呼吸,急促,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隻要她站在那裏,天塌下來都不怕。
“墨泯……”她忍不住低喚出聲,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她不知道那人的傷到底怎麽樣了,是不是還會難受,是不是夜裏疼得睡不著,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在月光下想著彼此。她摸了摸枕邊的銀釧,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卻讓她想起墨泯手心的溫度,那日墨泯牽著她的手走過結冰的小溪,手心暖得能焐熱她凍紅的指尖。
直到後半夜,白詩言才迷迷糊糊睡去。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墨家別院的桂花樹下,墨泯穿著件月白的長衫,正笑著朝她走來,後背的傷好了,眼角的疤也淡了,手裏還拿著那把她繡的梅扇。兩人坐在秋千上,像去年七夕那樣,聊著天,吃著綠豆糕,笑聲被風吹得很遠很遠。墨泯喂她吃了塊綠豆糕,指尖蹭過她的唇角,帶著桂花的甜香,她剛想抬頭,卻見那人忽然皺起眉,後背滲出鮮血,染紅了月白的長衫,她猛地驚醒,冷汗浸濕了中衣,心口跳得像要炸開。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白詩言摸了摸眼角,發現濕濕的,原來自己在夢裏哭了。她坐起身,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深吸一口氣,心裏充滿了期待,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她對著鏡子理了理鬢發,看見自己眼底的青影,這幾日,她總是這樣,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夢裏夢外都是墨泯的影子。
七夕這日,天氣格外好。暑氣退了些,天邊飄著幾朵白雲,風裏帶著桂花的甜香。白詩言早早起了床,換上件藕荷色的褙子,領口繡著纏枝蓮紋,裙擺上用銀線繡著細碎的桂花,是她前幾日特意讓人趕製的。她選這件衣裳,是因為墨泯說過,她穿藕荷色最好看,像初春剛抽芽的荷葉,清新又溫柔。
“小姐,這件衣裳真好看。”青禾幫她梳著頭發,看著鏡中的少女,忍不住讚歎道,“墨公子見了,定會眼前一亮。”
白詩言對著鏡子抿了抿唇,臉頰微紅。她讓青禾梳了個簡單的發髻,隻簪了支珍珠簪子,是墨泯去年送的生辰禮,據說珠子是南海進貢的,圓潤飽滿,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她記得墨泯送她這支簪子時,說“珍珠配君子,正好配你”,當時她還笑他亂用詞語,如今想來,那笨拙的心意,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動人。
一切準備就緒,白詩言提著食盒,跟著張武往城郊走去。張武是白家最得力的護衛,功夫好,心思細,花凝玉特意讓他跟著,就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馬車剛駛出相國府大門,白詩言就忍不住掀開窗簾往外看,街上很熱鬧,到處都是提著花燈的姑娘和小夥子,臉上都帶著笑意,空氣中彌漫著脂粉香和糕點的甜香。
去年的七夕,她也是這樣,和墨泯擠在人群裏,看雜耍,猜燈謎,手裏還拿著串糖葫蘆,笑得沒心沒肺。墨泯總說人多,要護著她,卻會在她看雜耍看得出神時,偷偷買支糖葫蘆塞到她手裏,自己則板著臉,假裝不感興趣。
“快到了。”張武的聲音從外麵傳來。白詩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連忙放下窗簾,手心裏滲出細密的汗。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是能遠遠看一眼那人的身影,還是隻能把東西放在牆根,帶著滿心的惦念回去。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的平安符,錦囊上的鴛鴦繡紋硌著指尖,卻讓她稍微定了定神。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像支被放慢了節奏的曲子,敲得白詩言心頭發顫。她指尖摳著食盒邊緣的雕花,指腹被木刺硌出紅痕也未察覺,滿腦子都是墨家別院那堵爬滿藤蔓的牆,牆的另一頭,是否也有人和她一樣,正望著同一方天,數著漏下的光陰?她甚至能想象出墨泯此刻的樣子,或許正坐在桂花樹下看書,或許在擦拭她送的那把蘭草扇,或許……也在想著她。
“小姐,後牆到了。”張武勒住馬韁的聲音傳來,帶著常年習武的沉穩,“周遭靜得很,隻有風過樹葉的聲兒。”
白詩言推開車門,桂花香先一步漫了過來,甜得像浸了蜜的月光。她提著食盒站在牆根下,青灰色的磚牆上爬滿了紫藤,葉片間垂著串淡紫的花,風一吹就輕輕晃,像誰在裏頭偷瞧。她剛把食盒放在地上,指尖還沒觸到冰涼的牆磚,牆內忽然傳來極輕的衣袂翻動聲,快得像隻掠過的鳥。
張武猛地轉身,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目光如炬地掃過四周。可除了風吹藤蔓的“沙沙”聲,什麽動靜也沒有。他皺著眉走了兩圈,低聲道:“怪了,剛才好像有動靜……”
白詩言的心卻“咚”地跳了一下:“許是風吹的吧,你看這藤蘿晃得多厲害。”
張武還是不放心,又仔細查了查牆角的青苔,見沒留下半個腳印,才鬆了口氣:“是屬下太緊張了。小姐您在這兒待著,屬下再去前院那邊看看。”
牆內的暗衛如一道青煙從紫藤後閃出,單膝跪地時衣袂幾乎沒帶起風聲:“少閣主,後牆外……是白小姐。”
暗衛的話音剛落,墨泯扶著廊柱的手猛地一滑,差點踉蹌著栽倒。她盯著暗衛,眼底先是一片空白,隨即炸開驚濤駭浪,連呼吸都忘了:“你再說一遍?”
“白小姐就在後牆外,帶著個食盒,看樣子……等了有一陣子了。”暗衛低著頭,能感覺到主子身上驟然升起的熱度,那是壓抑了太久的狂喜在灼燒。
墨泯猛地轉身就往後門衝,後背的傷被牽扯得鑽心疼,她卻像沒知覺似的,步子又急又亂,玄色外袍的下擺掃過階前的青苔,帶起一串濕痕。“快!開角門!立刻!”她的聲音發顫,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破音,“花房裏的蝴蝶!全都放出來!一盞茶內必須辦到!”
暗衛從未見過主子這般失態,不敢耽擱,轉身就往暖房跑。墨泯卻還覺得慢,又揚聲喊秋姨:“秋姨!蓮子羹!桂花糕!多備些!往後院送!”她語速快得像打鼓,指尖死死攥著廊柱的木紋,竟硬生生摳下一小塊木刺。
等秋姨應聲跑遠,墨泯才發現自己在發抖,不是疼的,是激動的。她抬手按在胸口,那顆心快得像要蹦出來,撞得肋骨生疼。她想象著白詩言此刻的樣子,是不是還穿著那件藕荷色的褙子?是不是又瘦了?是不是也像她一樣,隔著牆在想她?越想,腳步越急,竟不顧暗衛“主子慢點”的勸阻,扶著牆一步步挪向後門,每一步都牽扯著傷口,冷汗瞬間浸濕了裏衣,可她眼裏的光卻亮得嚇人。
牆外,張武正警惕地盯著那扇突然鬆動的角門,刀鞘已被掌心的汗浸得發潮。“小姐,不對勁,這門怎麽會自己開?”
白詩言也愣了愣,隨即聽見門內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撥弄門閂。張武已握緊刀鞘,眼神警惕如鷹,她卻忽然鬆了口氣,按住他的手腕輕輕搖頭:“別緊張,這是墨家的別院,不會有危險的。”
指尖觸到張武緊繃的肌肉,她又補充道:“定是墨泯知道我來了。除了她,誰會在這時候開這扇角門?”話音未落,角門“吱呀”一聲徹底敞開,一股濃鬱的桂花香混著草木清氣撲麵而來,帶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安穩氣息,那是墨泯身邊獨有的味道,清冽又溫和,瞬間驅散了周遭所有的不安。
“你在這兒等著就好,”白詩言提起食盒,指尖因期待微微發燙,“我進去看看便回。”她太清楚了,隻要是墨泯在的地方,於她而言,從來都不是險境,而是歸宿。
剛走沒兩步,頭頂忽然傳來“嗡”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從枝葉間湧了出來。白詩言抬頭,瞬間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數不清的蝴蝶從暖房的方向飛過來,像被誰撒出的一把彩色星子。有的藍得發脆,翅尖帶著點銀白,像從天邊裁下的一縷藍錦;有的粉得嬌嫩,翅膀半透明,像浸了晨露的桃花瓣;還有的黃得耀眼,磷粉在陽光下閃著金芒,像會飛的小太陽。它們密密麻麻地綴在枝頭,把桂花樹變成了會動的彩樹,一振翅,便掀起一陣帶著桂香的風。
一隻粉蝶率先落在她的發簪上,翅膀輕輕扇動,觸得她頭皮發麻。白詩言忍不住笑了,抬手想碰,那蝴蝶卻振翅飛起,繞著她的耳垂轉了圈。她索性提起裙擺追上去,銀線繡的桂花裙擺掃過滿地落英,驚得更多蝴蝶從花叢裏鑽出來,圍著她上下翻飛。
她跑著跑著,忽然停在一棵老桂樹下。樹洞裏積著厚厚的花瓣,幾隻黃蝶正趴在裏麵啜飲花蜜,見她來了也不怕,反倒撲棱棱飛起來,落在她的食盒上。白詩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開盒蓋,裏麵的綠豆糕泛著油光,甜香立刻引來了更多蝴蝶。有隻藍蝶膽子最大,竟停在一塊綠豆糕上,伸出細管吮吸著,翅膀還時不時蹭過她的指尖。
“小饞鬼。”她低聲笑罵,指尖輕輕碰了碰蝶翅,軟得像緞子。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鬢邊的珍珠簪子反射出細碎的光,與蝶翅的磷粉交相輝映,美得像幅會動的畫。
就在她逗弄蝴蝶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廊下的身影。
她猛地抬頭,所有動作都僵住了。墨泯就站在那裏,離得不遠,卻像隔了層朦朧的紗。她顯然是急著趕來的,領口的帶子鬆了一半,露出蒼白的鎖骨,幾縷碎發被汗濡濕,貼在額角。最惹眼的是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簇跳動的火苗,死死地鎖著她,裏麵翻湧著太多情緒,有乍見的狂喜,有強壓的疼惜,還有一絲藏不住的慌亂,像個怕驚擾了美夢的人。
幾隻蝴蝶落在她的肩頭,她渾然不覺,隻是望著她,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白詩言忽然注意到,她扶著廊柱的手在抖,定是方才跑得太急。
心猛地一揪,方才逗弄蝴蝶的輕快瞬間被心疼淹沒。白詩言站起身,忘了手裏的食盒,忘了周圍的蝴蝶,一步步朝她走去。
蝴蝶像是有靈性,紛紛讓開道路,卻又在她身後綴成一串彩鏈。有隻粉蝶停在她的發梢,跟著她的腳步往前飛;另一隻黃蝶落在墨泯的發間,翅膀扇動著,像在為兩人傳遞訊息。
離得越近,越能看清墨泯眼底的紅絲,看清她緊抿的唇瓣下隱藏的顫抖,看清她望著自己時,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滾燙的思念。
“你怎麽……”白詩言的聲音剛出口,就被一陣密集的振翅聲蓋過。
墨泯卻像是聽懂了,忽然朝她伸出手。她的手心有些汗濕,還沾著幾片桂花碎,指尖微微蜷曲,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陽光穿過蝶翅,在他手心裏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會動的金粉。
白詩言走過去,輕輕將自己的手放進她掌心。兩掌相觸的刹那,她猛地收緊手指,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的手嵌進自己骨血裏。
就在這時,漫天蝴蝶忽然齊齊振翅,騰空而起。藍的、粉的、黃的,像一場流動的彩虹,繞著兩人飛了三圈,然後朝著湛藍的天空飛去,留下滿院桂香,和兩道緊緊相依的影子。
風穿過桂花樹,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替他們說那句藏了太久的話,我想你,想了很久很久。
四目相對的刹那,周遭的一切都靜了。風吹桂花的聲,甚至自己的心跳,都仿佛消失了。白詩言看著她眼角那道淺疤,看著她微微蒼白的唇,看著她眼底翻湧的情緒,有欣喜,有疼惜,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忽然就紅了眼眶。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啊,真真切切地站在那裏,不是夢裏的幻影,不是回憶裏的片段。
“你來了。”墨泯先開了口,聲音低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想往前走,腳剛抬起,卻因為牽動了後背的傷,疼得蹙了蹙眉,動作頓住了。
白詩言連忙跑過去,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怕碰著她的傷處。“你別動!”她急道,眼淚掉得更凶,“我自己過去就好。”跑近了,她才看清墨泯的樣子,比記憶中瘦了許多,下巴尖得硌人,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顯然是沒休息好。可那雙眼睛裏的光,卻比任何時候都亮,像黑夜裏的燈塔,直直地照進她心裏。
墨泯看著她淚眼婆娑的樣子,忽然笑了,左邊嘴角勾起個淺淺的弧度,帶著點無奈,又帶著點滿足:“怎麽還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嗎?”其實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她的心也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眼眶也熱得厲害,隻是強撐著沒掉淚。
“你哪裏好了?”白詩言走到她麵前,踮起腳想看看她的後背,卻被她按住了手。墨泯的手心很涼,帶著藥味,卻攥得很緊。她能感覺到墨泯手心的顫抖,那是抑製不住的激動和緊張。
“真的沒事。”墨泯望著她,目光溫柔得像水,“就是還不能大動,養些日子就好了。”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擦去她臉頰的淚,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倒是你,瘦了這麽多,臉色也不好,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這話問得像責備,語氣裏卻全是疼惜。白詩言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我有好好吃飯……就是,有點想你。”最後幾個字說得很輕,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墨泯眼底漾開圈圈漣漪。她不敢抬頭,怕看見墨泯的眼神,更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撲進她懷裏。
墨泯伸手將她攬進懷裏,動作很輕,小心翼翼地避開自己的後背,生怕碰疼了她,又怕勒得不夠緊。她身上的冷鬆香混著淡淡的藥味,鑽進白詩言的鼻腔,熟悉又安心。“我也想你。”墨泯的聲音貼在她耳邊,帶著滾燙的溫度,“想了很久很久。”從祠堂分開的那一刻起,幾乎每分每秒,都在想。
白詩言的臉埋在她的衣襟裏,聞著那熟悉的冷鬆香,眼淚掉得更凶,卻不是傷心,是委屈,是思念,是失而複得的歡喜。她抬手抱住墨泯的腰,輕輕蹭了蹭,像隻找到歸宿的小貓。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墨泯身體的僵硬,那是因為克製著疼痛,可抱著她的手臂,卻用了十足的力氣,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裏。
“好了,別哭了。”墨泯鬆開她,指尖捏了捏她的臉頰,帶著點寵溺的意味,“再哭,桂花都要被你哭謝了。”她拉著她的手往屋裏走,腳步很慢,卻很穩,“進去坐,我讓秋姨沏你愛喝的龍井。”握著她的手,感覺她的指尖微涼,便下意識地用掌心焐著。
屋裏很靜,隻點了盞琉璃燈,光線柔和得像月光。靠窗擺著張軟榻,鋪著墨色的錦墊,旁邊的小幾上放著個白瓷藥碗,裏麵的藥汁還冒著熱氣。白詩言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照著醫書配的方子熬的藥。藥碗旁邊,放著個她眼熟的小陶罐。
“你喝了?”她指著藥碗,眼裏閃過驚喜。“喝了。”墨泯讓她坐在軟榻上,自己則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怕靠得太近控製不住想抱她的衝動,“你的方子比府裏的醫官開的管用,喝了這幾日,咳嗽都輕了。”其實她是喜歡這藥裏的味道,帶著點淡淡的甜,像白詩言身上的氣息,喝起來便不覺得苦了。她甚至讓秋姨多熬了些,說“良藥苦口,多喝總沒錯”,惹得秋姨背地裏直笑她“自欺欺人”。
白詩言心裏甜滋滋的,從食盒裏拿出綠豆糕:“這個給你,我親手做的,放了桂花,你嚐嚐。”她特意挑了塊邊緣桂花最多的,遞到墨泯麵前,指尖因為緊張微微發顫。
墨泯拿起那塊綠豆糕,放進嘴裏,綠豆的清甜混著桂花的香,在舌尖漫開。那甜味恰到好處,不膩不齁,像極了眼前人的性子。她看著白詩言期待的眼神,忽然覺得,這半個月受的罪,都值了。“很好吃。”她認真道,“比秋姨做的好吃十倍。”其實她想說的是,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綠豆糕,因為裏麵有她的心意。
白詩言被誇得臉紅,從食盒裏拿出那把梅扇:“這個也給你。前幾日閑著無事繡的,你要是不喜歡……”
話沒說完,就被墨泯接了過去。她指尖撫過扇麵上的梅枝,銀線在燈光下閃著光,針腳細密得像心思。扇柄處那個小小的“泯”字,藏得隱秘卻用心,她一眼就看見了。“很喜歡。”墨泯抬頭望著她,眼神灼熱,“比去年那把蘭草扇還喜歡。”她是真的喜歡,不僅因為扇麵的精致,更因為這是她親手繡的,每一針每一線,都藏著她的惦念。
白詩言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低頭從食盒裏拿出最後一樣東西,那個裝著藥膏的白瓷罐。“這個你要記得按時塗,用蜂蜜調了珍珠粉,能去疤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像蚊子哼哼,卻清晰地傳到墨泯耳裏。
墨泯接過瓷罐,放在手邊,忽然握住她的手:“詩言,在這兒住幾日吧。”
白詩言愣住了:“住幾日?可我娘……”“我已經讓人帶話去相國府了。”墨泯打斷她,眼神裏帶著不容拒絕的認真,“就說你喜歡這兒的桂花,想多待幾日。夫人那邊,不會不答應的。”她早就想好了說辭,甚至讓秋姨備了些新鮮的桂花,說要給“白小姐做桂花糕”,為的就是讓花凝玉放心。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聲音放得很柔:“我想……多看看你。”這話說得坦誠又直接,像剝去了所有偽裝,隻剩下最純粹的渴望。這些日子,她躺在病床上,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她,如今人就在眼前,她舍不得讓她走。
白詩言看著她眼底的期盼,像個怕被拒絕的孩子,心裏那點猶豫瞬間煙消雲散。她用力點頭:“好,我住幾日。”其實她心裏也是萬般不舍,能多待一日,多看她一眼,都是好的。
墨泯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星火。她站起身,想去給她安排住處,卻又被後背的疼絆住了腳步,悶哼了一聲。
“怎麽了?”白詩言連忙扶住她,手不小心碰到她的後背,感覺她身體瞬間繃緊了。
“沒事。”墨泯咬著牙站直,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老毛病了,一動就牽扯著疼。”她不想讓她擔心,可那鑽心的疼,卻怎麽也藏不住。
白詩言看著她疼得發白的臉,心裏又急又疼:“我給你看看?我學了些按摩的手法,說不定能讓你舒服些。”她記得醫書上說,輕柔的按摩能促進血液循環,緩解傷痛。
墨泯愣了一下,隨即耳根紅了:“不用了……”讓她看自己的傷處,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她麵前,總想像個沒事人一樣。
“什麽不用?”白詩言瞪了她一眼,扶著她往內室走,“你忘了我是你什麽人?還跟我客氣?”她的語氣帶著點嗔怪,卻滿是關心。
內室很整潔,牆上掛著幅山水畫,是她去年送的。床上鋪著墨色的錦被,角落裏放著個熏籠,燃著安神的香。白詩言讓墨泯趴在床上,小心地解開她的外袍,露出裏麵纏著的白布。布麵平整,隻在肩胛處微微隆起,那是掌力淤積的痕跡,像塊沉在皮肉下的淤青,隔著布都能看出腫脹的輪廓。
“怎麽還腫著?”白詩言的聲音發顫,指尖懸在布上不敢落下,眼眶瞬間紅了,“是不是又沒聽話靜養?”她既心疼又氣,氣她總把自己的傷當小事。那日祠堂挨的掌,掌風帶著內勁,最是傷筋動骨,李府醫反複叮囑過,需得日日熱敷、忌動怒、忌勞累,她倒好,怕是連坐都坐不穩,還想著跑。
“就剛才……聽見你來了,想快點迎出去。”墨泯的聲音悶悶地從枕間傳來,帶著點被戳穿的不好意思,尾音卻藏著點不易察覺的委屈,“沒敢快走,就慢騰騰挪了幾步,誰知道還是牽扯著疼。”一想到她就在牆外,那點疼早被心裏的火燒得沒了影,滿腦子都是她會不會走、能不能見上一麵,哪還顧得上醫官的囑咐。
白詩言沒再說話,隻是從食盒裏取出個小巧的錫罐,裏麵是她特意溫著的藥酒。她倒出些在掌心,雙手合十慢慢搓熱,直到酒液帶著暖意,才輕輕按在那片腫脹的地方。她的動作極輕,指腹貼著布麵緩緩打圈,力道像春日拂過湖麵的風,既不敢太重怕按疼了她,又不敢太輕怕散不了淤。
掌下的肌肉起初是緊繃的,像塊沒化開的冰。她耐心地揉著,掌心的暖意混著藥酒的清冽,一點點滲進布層。漸漸的,那緊繃的輪廓軟了些,墨泯壓抑的呼吸也勻了,偶爾從喉嚨裏溢出聲極輕的喟歎,像冰雪融水淌過石縫。
白詩言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掌下那處皮膚下的滯澀,是掌力積在經脈裏的淤,按下去時,墨泯的身子會微微發顫,卻始終沒哼一聲。她忽然想起那日在祠堂,這人擋在她身前時,後背硬生生受了好幾掌,玄色衣袍雖沒破,卻能看見掌印陷下去的弧度,當時她隻覺得怕,如今才知道,那每一掌落下去,該有多疼。
“累不累?”墨泯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點慵懶的啞,“歇會兒吧,不急。”
白詩言搖搖頭,手上的動作沒停,聲音輕得像羽毛:“快好了。”她知道,這處淤散得越快,她就能越早好起來,越早……不用再這樣疼。
墨泯趴在床上,感受著她指尖的溫度,聞著她發間的蘭花香,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了。後背的疼似乎也減輕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種酥麻的癢,從皮膚一直傳到心裏。她忍不住哼了一聲,聲音裏帶著點難以察覺的喟歎。有她在身邊,連疼痛都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
“弄疼你了?”白詩言立刻停手,緊張地問。“沒有。”墨泯的聲音有些沙啞,“很舒服。”她說的是實話,被她這樣輕輕按著,不僅身上舒服,心裏也暖暖的,像揣了個小太陽。
白詩言鬆了口氣,繼續按摩。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影,長睫輕輕顫動,像停著隻蝴蝶。墨泯看著她專注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傷養得再久也值得。有她這樣陪著,再難熬的日子,也能熬過去。
按摩了半個時辰,白詩言才停手,替墨泯蓋好被子:“好了,你歇會兒吧,我去給你端點粥來。”她知道墨泯傷後身子虛,該吃些清淡的東西補補。
她剛要走,手腕卻被墨泯抓住了。墨泯的手心很燙,帶著點顫抖:“別走。”她舍不得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哪怕隻是去廚房端碗粥,也覺得時間太長。
白詩言回過頭,看見墨泯正望著她,眼神裏帶著點脆弱,像個迷路的孩子。她心裏一軟,在床邊坐下,反手握住她的手:“我不走,就在這兒陪著你。”
墨泯看著她,忽然笑了,伸手將她拉進懷裏,緊緊抱住。這次沒再顧忌後背的疼,隻是想把她揉進骨血裏,感受她真實的溫度。她抱得很緊,仿佛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詩言……”墨泯的聲音貼在她耳邊,帶著滾燙的呼吸,“我好想你。”這三個字,她在心裏說了無數遍,如今終於能親口對她說出來。
白詩言被她抱得很緊,幾乎喘不過氣,卻不想推開。她能清晰地聽見墨泯的心跳,快得像擂鼓,帶著失而複得的狂喜。她抬手摟住她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聲道:“我知道。我也想你。”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堅定。
窗外的桂花香漫了進來,混著屋裏的安神香,甜得像化不開的蜜。琉璃燈的光柔和地灑在兩人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長,交纏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墨泯的呼吸陡然一滯,方才還克製的溫柔瞬間碎成星火。她俯身扣住那抹微顫的唇,力道帶著壓抑許久的急切,仿佛要將半月來的牽念都揉進這一吻裏。齒間殘留的藥味被滾燙的氣息煨得發暖,舌尖帶著不容錯辨的熱度,輕輕撬開她的唇縫時,白詩言隻覺渾身一麻,像有電流竄過四肢百骸。
起初的矜持在墨泯灼熱的攻勢裏漸漸消融,白詩言抬手圈住她的脖頸,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她的衣襟。踮起的腳尖讓她幾乎懸空,隻能軟軟地靠在墨泯懷裏,睫毛上沾著細碎的水汽,卻偏要仰著臉迎上去。兩唇相觸的刹那,像是幹柴遇上烈火,騰地燃起燎原之勢。
墨泯的吻越來越沉,帶著點怕失去的執拗,從唇瓣輾轉到下頜,又輕輕咬了咬她的耳垂。後背的隱痛在此刻都成了模糊的影子,隻剩下懷裏溫軟的觸感和唇齒間的甜。白詩言的發簪鬆了,青絲垂落,纏在兩人交疊的腕間,被她吻得微微後仰的脖頸泛著薄紅,像被月光染透的花瓣。
“墨泯……”她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軟得發黏,尾音被吻吞沒。
墨泯稍稍退開些,額頭抵著她的,鼻尖蹭過她的臉頰,眼裏的光亮得驚人。“詩言,”她啞著嗓子開口,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紅腫的唇瓣,“我好想你。”
話音未落,又低頭吻了下去。這次卻慢了些,帶著珍視的溫柔,從唇角到眉眼,一點點描摹著她的輪廓。像是要把這半月的空白,都用此刻的溫度填滿。窗外的桂花簌簌落下,混著屋裏的香篆氣息,在兩人交纏的呼吸裏,甜得像化不開的蜜。
“別……”白詩言輕輕推了推她,聲音軟得發黏,“喘……喘不過氣了……”
墨泯卻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裏跳得像擂鼓,震得兩人都發麻。“詩言,”她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點喑啞的渴求,“再讓我親會兒……就一會兒……”話音未落,她又吻了上去,吻越來越深,呼吸交纏在一起。白詩言的手緊緊抓著墨泯的衣襟,感覺自己像在雲裏飄,暈乎乎的,卻又無比踏實。這一刻,所有的思念、擔憂、委屈,都化作了這個吻,熾熱而纏綿。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分開,都喘著氣,臉頰紅得像晚霞。墨泯額頭抵著她的,眼神灼熱得能燒起來:“詩言……”
“嗯?”白詩言的聲音軟得像,帶著剛被親吻過的沙啞。
“別走了。”墨泯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的唇,聲音帶著點沙啞的懇求,“就在這兒陪著我,好不好?”她不想再和她分開,一分一秒都不想。
白詩言看著她眼底的認真,用力點頭,左邊臉頰的梨渦淺淺露出來,甜得像剛吃的綠豆糕:“好。”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像撒了層碎銀。桂花還在落,一片,又一片,像是在為這對久別重逢的人,唱著溫柔的歌。
這一夜,誰都沒再說話,隻是緊緊抱著彼此,感受著對方的心跳和溫度。仿佛要把這半個月錯過的時光,都補回來。白詩言靠在墨泯懷裏,聽著她沉穩的心跳,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覺得無比安心。墨泯則緊緊摟著她,感受著懷裏的溫軟,覺得心裏被填得滿滿的,再沒有一絲空隙。
而遠處的紫彥城,燈火璀璨,卻照不亮這別院一角的濃情蜜意。牆內的桂花開得正好,像極了此刻兩人心裏的情意,濃烈又香甜,藏不住,也不必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