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晨露牽衣赴蒼梧,碎夢牽愁向雲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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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國府的晨露總比別處更纏綿些,黏在雕花窗欞上不肯走,被天光一照,便化作細碎的虹,映得花凝玉鬢邊的珍珠簪子也泛著暖光。她執起玉筷,夾了塊芙蓉糕放進白景鴻碗裏,瓷勺碰著碗沿的叮當聲,在寂靜的晨膳時分顯得格外清亮。
“嚐嚐這個,新廚子做的,比府裏的多放了層蜜,甜得正好。”她的聲音軟綿,尾音像被晨露浸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
白景鴻咬下一口,軟糯的米香混著蜂蜜漫開來,卻沒心思細品。他望著妻子眼角那抹刻意壓下去的愁緒,伸手覆在她手背上,她的指尖總比常人涼些,此刻更是沁著涼意。“還是你挑廚子的眼光好。”他笑了笑,指尖摩挲著她腕間的玉鐲,“隻是這糕再甜,也甜不過你前日給我燉的銀耳羹。”
花凝玉被他說得耳尖發燙,抽回手去絞帕子,繡著的纏枝蓮紋被捏得發皺:“都多大年紀了,還說這些。”話雖嗔怪,嘴角卻彎著,“對了,言兒去別院幾日了?昨日還念叨著她前兒托人送的酸菱角,說要留著給你下酒呢。”
“算著今兒該是第八日了。”白景鴻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她鬢邊那支珍珠簪上,那是去年生辰他尋遍江南才得來的東珠,她總說太貴重,卻日日戴著。“許是玩得忘了時辰,這孩子自小就這樣,見了新鮮景致就什麽都拋腦後了。”他頓了頓,忽然握住她的手,“下午得空,去墨泯那瞧瞧?看看她是不是真把我們這兩個老的忘到九霄雲外了。”
花凝玉抬眼睨他,眼尾的笑紋裏藏著幾分促狹:“您還是留著處理公務吧。前日李大人還遞牌子說鹽引的事棘手,這會子倒有空惦記孩子了?”她夾了個翡翠燒賣放進他碗裏,“放心,有墨泯跟著,言兒準沒亂跑。我去瞧瞧便回,順便把她念叨的杏仁酥帶給秋姨,讓那老婆子學著做。對了,墨泯那孩子愛吃的鬆子糖,我也讓廚房備了些。”
白景鴻被說得無奈,伸手替她拂去鬢邊的碎發:“你呀,總是替她找借口。路上當心些,讓車夫慢著點。”他的指尖劃過她的臉頰,帶著慣常的溫度,“早些回來,晚膳我讓廚房做你愛吃的糟溜魚片。”
“知道啦。”花凝玉笑著起身,腕間的玉鐲叮當作響,“晚上回來給你帶言兒醃的酸菱角,她前幾日托人送府裏的,酸得倒牙,你準愛吃。”
可她轉身時,裙角掃過凳腳的弧度卻有些急。白景鴻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初嫁過來的模樣,那時她總愛穿著月白的裙,走在回廊上,玉鐲的響聲能驚動滿院的海棠。如今她眼角有了細紋,可走在晨光裏的模樣,依舊讓他心頭發軟。他對著空氣輕聲道:“早去早回。”
午後的陽光暖得像融化的蜜糖,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吱”的輕響。花凝玉撩開車簾,見別院門口的垂柳抽出新綠,枝椏垂到雕花門楣上,倒比府裏的多了幾分野趣。她剛踏進門,就被院角的荼蘼架勾住了眼,藤蔓爬滿竹架,白花堆得像雪,風一吹就簌簌落,沾了她滿裙角的香。
“夫人呀!稀客!真是稀客!快,裏麵請。”秋姨係著靛藍圍裙從廚房跑出來,手裏還攥著塊揉了一半的麵團,圍裙上沾著些麵粉,卻半點不顯邋遢。她快步迎上來,剛要福身行禮,又想起手裏的麵團,忙用袖子擦了擦手,“您瞧,要是知道您要來,該提前拾掇拾掇的。快裏頭請,等會給您沏個愛喝的雨前龍井。”
花凝玉笑著擺擺手:“跟我還講究這些?我就是來看看言兒,她這幾日沒闖禍吧?”
“小姐乖著呢!”秋姨引著她往裏走,嗓門亮堂得很,卻句句透著恭敬,“前兒個非說院子缺些生氣,拉著公子種了半院的荼靡花,說是能染指甲呢!公子起初還不是很情願,說大男人擺弄花草不像話,結果被小姐纏得沒法子,隻好陪著她種,末了還說‘這花顏色倒是鮮亮’,逗得下人們直笑。”
花凝玉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牆根下果然擺著幾排花盆,花開得正豔,紅的、粉的擠在一起,像打翻了胭脂盒。廊下的竹架上晾著些新采的薄荷,綠得發亮,風過時送來清清涼涼的氣。“這丫頭,倒把日子過得比家裏還精致。”她笑著往裏走,見客廳的窗台上擺著個青瓷瓶,插著兩支剛摘的菱角花,嫩綠水靈的,像剛從鏡湖裏撈出來的。
“小姐說這花配您的素裙最好看,前幾日還念叨呢,說‘娘親穿素色衣裳,插這水綠色的花,定像畫裏走出來的’。”秋姨手腳麻利地沏上茶,“公子也疼人,知道您愛清靜,特意讓小廝把東跨院的竹簾都換了新的,說是透光不刺眼。昨兒個還盯著小廝把院子裏的石子路掃了三遍,說怕您走路絆著。”
花凝玉端起茶盞抿了口,清冽的茶香裏混著點桂花味,正是她慣喝的雨前龍井,嘴角忍不住彎了彎:“她倆呢?這會子倒躲懶了?莫不是又去荷塘邊摸魚了?前兒個還說要給我捉隻最大的錦鯉回來呢。”
秋姨剛要回話,見丫鬟端著剛蒸好的菱角糕進來,忙接過放在桌上:“給小姐備的菱角酥!公子說小姐愛吃這個,特意讓我多做些存著,等她倆回來當零嘴。”她頓了頓,臉上的笑淡了些,聲音也低了幾分,“隻是……小姐和公子去蒼梧山了。說是去斷雲崖看景致,公子說那裏的雪蓮開得正好,小姐一聽就挪不動腳了,拉著公子說什麽也要去瞧瞧。”
“斷雲崖?”花凝玉手裏的茶盞“當啷”一聲撞在茶托上,茶水濺出些微,燙在指尖,她卻渾然不覺。她猛地站起身,裙角掃過凳腳,帶起一陣風,鬢邊的珍珠簪子晃得厲害,“他們去那地方做什麽?那地方多險啊,他們不知道嗎?”
秋姨被她的模樣嚇得手裏的糕都差點掉了,結結巴巴地說:“說聽人講那地方的霧會發光,像仙境一樣,公子拗不過她,就陪著去了……走了有五日了,臨走時說約莫兩日就回,還讓我備好酸梅湯,說小姐路上定渴得緊……小姐還說,要采一朵最大的雪蓮回來給您插鬢角呢。”
“五日?”花凝玉的聲音發顫,指尖冰涼得像浸了冰水,“他們說兩三日就回,這都過了三日了!”她忽然想起什麽,轉身就往外走,腳步踉蹌,“秋姨,他們一回來立刻派人去府裏報信,半點耽擱不得!哪怕是半夜三更,也得馬上告訴我,聽見沒有?”
“哎,哎,我記下了,夫人您慢些走。”秋姨連忙應著,看著她急匆匆的背影,心裏也跟著打鼓。她想勸句“公子武藝高強”,可見花凝玉那失魂落魄的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走到門口時,花凝玉忽然回頭望了眼那架荼蘼,白花還在簌簌落,像誰撒了把碎雪。廊下的薄荷還在飄香,可她心裏卻像被什麽堵住了,悶得發慌。馬車駛離時,她掀起簾角,見別院的小廝正往竹架上掛新采的艾草,恍惚間竟像是看見言兒踮著腳摘菱角花的模樣,那孩子總愛穿著水紅的襖,踮著腳夠花枝,辮梢的紅頭繩晃啊晃的。
“言兒定要平安……定要平安……”她一遍遍地念著,眼眶忽然就熱了,“墨泯,你可得護好言兒啊……”
馬車剛駛進相國府巷口,花凝玉便深吸了口氣,抬手按了按發燙的眼角。車夫停穩車,她踩著踏板下來,指尖拂過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努力讓神色看起來如常。
進了內院,正撞見白景鴻從書房出來,手裏還捏著本卷宗。“回來了?”他笑著迎上來,目光落在她微顯疲憊的臉上,“言兒那丫頭是不是又纏著你要東西了?我猜她定是讓你給她帶城南那家的糖畫兒了。”他伸手想替她解披風,卻見她往旁邊躲了躲,指尖落空的瞬間,他心裏莫名一沉。
“許是午後太陽曬得,有些倦了。”花凝玉攏了攏披風,避開他的視線往正屋走。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白景鴻太懂她了,她眼裏的慌亂瞞不過他。“秋姨說,言兒和墨泯去蒼梧山了,說想去看看那邊的景致,還說要采些稀奇的花草回來。”
白景鴻“哦”了一聲,沒太在意:“有墨泯跟著,出不了差錯。那孩子做事向來穩妥,比言兒沉穩多了。”他伸手替她推開屋門,“你也是,跑一趟就累著了,回頭讓廚房燉些冰糖雪梨,潤潤嗓子。”
花凝玉坐下喝了口茶,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的寒意。她抬眼看向白景鴻,忽然笑道:“說起來,我也有些年頭沒出去走動了。蒼梧山……從前倒是聽人說過,風光不錯。”
白景鴻愣了愣,隨即失笑:“怎麽?你也想去?”他放下卷宗,挨著她坐下,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也是,這些年你總守著府裏,是該出去散散心。等我把手頭這些事忙完,帶你去江南走走,比蒼梧山景致好多了,那邊的西湖醋魚,你不是最愛吃嗎?”
“我倒想這幾日去看看。”花凝玉指尖絞著帕子,聲音聽著漫不經心,“左右府裏也沒什麽事,忠伯說要去那邊采些雲霧茶,我跟著去瞧瞧,順便給言兒帶些她愛吃的點心。她上次還說,想念府裏廚子做的桂花糕呢。”
白景鴻挑眉:“這倒急起來了?”他刮了下她的鼻尖,語氣帶著寵溺,可眼底卻掠過一絲疑惑,“你呀,還當自己是當年那個說走就走的小姑娘?蒼梧山路不好走,你可得當心些。要不要我再派些護衛跟著?”
“知道你疼我。”花凝玉笑著靠在他肩上,心裏卻像壓著塊石頭,“放心吧,有忠伯和護衛跟著,出不了事。就當是……你補償我這些年沒陪我出遊的虧欠了。”她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語氣帶著點撒嬌,“等我回來,你可得把李大人那鹽引的事處理好,不然我可不依。”
白景鴻被她逗笑,伸手攬住她的腰:“好,算我虧欠你的。去幾日便回,別讓我惦記。路上每天都得讓人給我捎個信,告訴我你們娘倆都好著,聽見沒?”他頓了頓,忽然收緊手臂,“說起來,我們好像……還從沒分開過超過三日。”
花凝玉的心猛地一揪。是啊,成親二十載,他從籍籍無名的書生做到如今的相國,她陪他從清貧的小院搬進這深宅大院,從未分開過幾日。他赴宴晚歸,她總會留著一盞燈;她偶感風寒,他會親自守在床邊煎藥。就連當年她回娘家小住,他也會每日派小廝送封信,絮絮叨叨說些府裏的瑣事。
“不過去幾日罷了。”她把臉埋在他懷裏,聲音悶悶的,“很快就回來。”
他沒再多問,轉身去吩咐忠伯多備些人手,又叮囑了一堆注意事項,從車馬行頭到吃食藥品,一一關照到位。“蒼梧山夜裏涼,記得把那件銀鼠披風帶上。還有你慣用的那套茶具,讓丫鬟仔細包好,別磕著碰著。”他一邊說,一邊親自去翻箱倒櫃,把她的常用物什一一疊好,“對了,你胃不好,讓廚房多備些薑糖,路上不舒服了就含一塊。”
花凝玉笑著應著,眼角的餘光卻瞥見窗外的日頭漸漸西斜,心裏的焦慮像潮水般一陣陣湧上來。她知道,白景鴻不是不懷疑,隻是他太信她了,信到願意忽略她所有的破綻。
等白景鴻去前院處理公務,花凝玉回到臥房,臉上的笑意瞬間垮了下來。她反手閂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下去,腕間的玉鐲撞在門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蒼梧山……斷雲崖……”她喃喃自語,指尖冰涼得像浸了冰水。當年從那裏逃出來時,她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踏足半步,可如今言兒在那裏,她別無選擇。
梳妝台上的銅鏡映出她失魂落魄的模樣,鬢邊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暈。她忽然想起言兒六歲那年被擄走的事,那個袖口繡著血色的梅海師妹,那句“花尊之位總要有人繼承”,像淬了毒的針,紮得她心口發疼。這次言兒去蒼梧山,會不會就是那些人設下的局?她們是不是又找上言兒了?
她起身打開妝匣,從最底層翻出那個布包,半塊青銅令牌躺在裏麵,邊緣的缺口被歲月磨得光滑。這是她當年在蒼梧山的唯一念想,也是她最想丟掉的東西。令牌上刻著的“花”字,像個猙獰的符咒,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言兒,娘親這就來接你。”花凝玉將令牌緊緊攥在手心,指節泛白。她對著鏡子理了理衣襟,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可眼底的憂色卻怎麽也藏不住。
夜色漸深,白景鴻回來時,見她已鋪好了床榻,正坐在床邊翻著本遊記。“怎麽還沒睡?”他走過去,替她掖了掖被角,“明日要趕路,早些歇著。那遊記有什麽好看的,回頭我讓書局給你找些更詳盡的畫冊來。”
“在看蒼梧山的景致呢。”花凝玉合上書,笑得溫婉,“希望能像書上寫的那樣好看。也盼著能早點見到言兒,這孩子,真是讓人放不下心。”
白景鴻揉了揉她的頭發:“定不會讓你失望。言兒也定好好的,等你去了,說不定正跟墨泯在山裏摘野果呢。”他躺下時,習慣性地將她攬進懷裏,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說起來,明日你走了,這床榻該空出一半了。”
花凝玉的眼眶一熱。他總是這樣,從不把不舍掛在嘴邊,卻總在細微處流露出來。她往他懷裏縮了縮,聲音帶著點鼻音:“等我回來,給你帶蒼梧山的野蜂蜜,聽說比府裏的甜十倍。”
“好。”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快睡吧。”
可她知道,他也沒睡著。他的心跳比平日裏快些,指尖偶爾會摩挲著她的發,帶著點不安。她閉著眼,感受著他懷裏的溫度,心裏卻像被刀割似的,她在騙他,騙這個愛了她二十年、信了她二十年的人。
等他呼吸漸漸平穩,花凝玉悄悄起身,換上早已備好的靛藍短打,將青銅令牌藏進靴筒。她走到言兒的臥房,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床榻上,帕子上的荼蘼花繡了一半,針還插在上麵。那是言兒親手繡的,說要給她做個新的帕子。
“言兒,等娘親。”她輕輕撫摸著帕子,眼眶發熱,轉身快步出了門。
天剛蒙蒙亮,青灰色的天光剛漫過相國府的飛簷,府門外的馬車已靜靜候著。車簾邊角繡的纏枝蓮在晨露裏泛著潤光,是花凝玉親手挑的料子。她掀簾上車時,裙裾掃過踏板,帶起一縷淡淡的荼蘼香,那是昨夜裏言兒房裏新換的熏香,此刻倒像沾了些女兒的氣息,纏在她袖口不肯走。
花凝玉坐穩了,目光越過車窗外的影壁,望向遠處漸漸清晰的蒼梧山影。那山在晨霧裏像浸了墨的宣紙,輪廓朦朧卻透著股壓人的氣勢。她深吸一口氣,指尖掐進掌心,棉麻的袖口被攥出幾道褶子。這一路,哪怕前頭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走下去。言兒還在山裏等著,那個總愛纏著她撒嬌、睡覺要攥著她衣角的小丫頭,此刻說不定正蹲在斷雲崖邊,對著雲霧裏的光影犯傻呢。
馬車軲轆碾過巷口的青石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規律得像沙漏在數著時辰。花凝玉坐在車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盤扣,那枚銀扣被她摸得發亮。方才在臥房無人時,她借著整理行裝的由頭,又打開了那隻沉木箱子。箱子是當年從蒼梧山帶出來的,邊角被歲月磨得圓潤,鎖扣上的銅綠浸了潮氣,開的時候“哢噠”一聲,像咬碎了什麽陳年舊事。
箱底鋪著層褪色的暗紋錦緞,是當年“醫仙”賜的,如今摸起來隻剩糙手的澀。她指尖劃過疊得整齊的舊衣,粗麻布的練功服上還留著淡淡的藥味,那是當年被藤條抽破皮膚後,反複塗抹藥膏留下的印記。再往裏探,指尖在最深處觸到個冰涼的物件,是那塊月牙形的玉佩。
她捏著玉佩湊到窗邊,晨光透過紗簾落在玉上,泛出層朦朧的白。玉質本是溫潤的,此刻卻像裹著層冰,絲絲縷縷的寒氣往指縫裏鑽。正麵的雲紋繁複得像張網,每道紋路裏都藏著當年的記憶:斷雲崖上結著冰的鐵鏈、浸在雪水裏的清晨、還有“醫仙”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說這玉能護命,卻也能勾著人往劫數裏鑽。她指尖蹭過背麵那道極細的裂痕,心口猛地一縮,當年逃離時,她舉著玉要往山澗裏擲,被師妹死死拽住,兩人拉扯間,玉就磕在了崖邊的石頭上,裂了這麽一道縫。後來終究是沒舍得丟,一藏便是二十多年,連白景鴻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夫人,相國大人追來了!”車夫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帶著幾分慌張。
花凝玉手忙腳亂地將玉佩塞進貼身處的錦囊,錦緞是去年生辰白景鴻送的,繡著對戲水的鴛鴦,此刻倒成了遮羞布,緊緊裹著那冰涼的玉。她拉緊衣襟,領口的盤扣硌著下巴,才壓下心頭的亂跳。掀簾望去,隻見白景鴻穿著件月白常服,烏發隻用根玉簪束著,一路快步朝馬車走來,布鞋沾了些晨露,褲腳都濕了。他手裏提著個食盒,竹編的盒麵上還纏著根紅繩,是她前幾日編了玩的,沒想到被他撿去用了。
“你這性子,說走就走,連口熱粥都沒喝。”他將食盒遞進車裏,指腹擦過她的手背,溫溫的,帶著剛握過熱水的暖意。他眼底的紅血絲還沒褪盡,想來是昨夜又沒睡好,定是她翻箱倒櫃找東西時,驚動了他。“這裏頭是你愛吃的蟹粉小籠,廚房剛蒸的,皮薄得能看見裏頭的蟹黃,你嚐嚐。”
花凝玉接過食盒,指尖觸到他的手,忙縮了縮,卻被他反手攥住。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筆磨出的繭,蹭得她指腹發癢。“不過去幾日,你倒像是要送我出遠門似的。”她盡量讓語氣輕快些,眼角的笑紋卻僵著,“府裏的事別太累著,李大人那邊的鹽引案,多讓底下人分擔些。前兒個見你咳嗽,庫房裏的川貝枇杷膏記得讓丫鬟燉了喝。”
“知道了,就你操心多。”白景鴻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碎發粘在她耳後,他用指腹輕輕刮了下,惹得她縮了縮脖子。“到了蒼梧山就給我捎信,哪怕就說句‘平安’,也別讓我整日惦記。還有,若是言兒那丫頭鬧著要跟你回來,你可得勸著些,讓她多在山裏透透氣,墨泯陪著,我放心。”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也別太逞強,若是覺得累了,就早些回來,我讓廚房給你留著蓮子羹。”
“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花凝玉笑了笑,眼角的細紋裏藏著不易察覺的澀,像揉進了沙。她想起十七年前,他還是個窮書生,她跟著他去鄉下赴任,路上遇著暴雨,兩人擠在破廟裏分食一塊幹餅,那時他也是這樣,把餅心最軟的部分全塞給她。“你也別總悶在府裏,得空去看看老母親,她前日還念叨你,說你許久沒陪她下棋了。還有,你那件青灰色的棉袍該換了,袖口都磨破了,讓張媽補補。”
白景鴻點點頭,又叮囑了車夫幾句“慢些走,過石板路時當心顛簸”“逢著驛站就歇腳,別趕夜路”,才依依不舍地退到路邊。他站在巷口的老槐樹下,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長,手裏還捏著她昨夜掉落的一支珍珠耳墜,那是言兒攢了半年的月錢給她買的,他撿著了,就一直攥在手裏。
馬車再次啟動,花凝玉望著他站在巷口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被街角的影壁擋住。那影壁上雕著“鴻鵠展翅”,還是當年他高中狀元時,她親手描的金漆,如今金漆褪了,倒像蒙了層灰。她收回目光,打開食盒,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視線。小籠包的香氣混著醋香鑽進來,是她偏愛的吃法,他總記得。
指尖探入懷中,摸到那方玉佩的輪廓,冰涼的觸感透過錦布滲進來,像塊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緊。她知道,這趟蒼梧山之行,絕非“玩幾日”那麽簡單。那玉佩沉在錦囊裏,仿佛帶著某種召喚,一路牽引著她,往那片她逃離了二十多年的迷霧深處去。那裏有鐵鏈磨過皮肉的疼,有雪水浸過骨髓的寒,還有那句像魔咒一樣的“花尊之位,總要有人繼承”。
可這一次,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的女兒在等著她,她的夫君在盼著她。車窗外的風卷著槐花香飄進來,像白景鴻身上的氣息,她攥緊了食盒,指尖終於不再發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