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臨終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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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宮之內,極盡人間奢華。鎏金的燭台如同燃燒的黃金森林,數十根粗大的蠟燭將空間映照得纖毫畢現,晃眼的白光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慘淡。
天鵝絨地毯厚軟得能吞沒腳步聲,牆壁上懸掛的巨幅油畫描繪著伊戈爾家族曆代帝王。
然而,這滿室堆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華貴,卻絲毫無法驅散那彌漫在空氣裏、沉甸甸的死亡氣息。
角落的壁爐裏,上好的白樺木燃得正旺,發出劈啪的輕響,散發出足以令人汗濕的融融暖意。
那張被金絲帷幔和繁複雕花環繞的暖床周圍,鴉雀無聲地圍滿了人。
宮廷侍女們垂首屏息,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像;幾位須發皆白、身著傳統禮服的老年貴族麵色沉痛,眼神低垂。
內宮總管則焦慮不安地搓著手,目光不時地、憂心忡忡地瞟向床榻。
當葉卡捷琳娜、尼古拉帶著阿廖沙和索菲亞急促步入時,所有人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齊刷刷地無聲屈膝行禮。
床榻上,年老的奧爾加耶芙皇太後深陷在柔軟的羽絨枕褥之中。
曾經雍容豐腴的身軀如今已被病痛吞噬得隻剩下一把輕飄飄的骨頭,寬大的睡袍空蕩蕩地罩在身上。
她的雙眼無力地半睜著,眼神渾濁失焦,失去了所有神采。
微弱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喉嚨深處細微的、若有若無的嘶鳴,每一次呼氣則帶出斷斷續續的、幾乎聽不見的痛苦呻吟。
“母親!”
葉卡捷琳娜疾步上前,幾乎是撲倒在床邊,雙膝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伸出顫抖的雙手,緊緊握住老人露在錦被外那隻枯瘦如柴、布滿了褐色斑點的手。
那手的觸感冰涼而鬆弛,皮膚薄得像一揉即碎的舊羊皮紙,在她的掌心下微微地、無意識地顫抖著。
尼古拉也緊隨其後,僵立在床邊。
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從幹澀的喉嚨裏擠出低沉而沙啞的兩個字:“母親。”
他那張素來如同冰封湖麵般堅毅冷峻的臉,此刻被一種難以掩飾的悲傷所侵蝕。
阿廖沙和索菲亞不敢靠得太近,站在稍遠些的地方,兩張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不知所措的惶恐,呆呆地望著那位祖母。
奧爾加耶芙皇太後幹裂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著,渾濁無神的眼珠在沉重的眼皮下艱難地地轉動,似乎在人群中徒勞地搜尋著什麽。
一絲極其細微的聲音從她喉間擠出,飄散在死寂的空氣裏:“我的……孩子們……還沒……到齊嗎?”
貴族和侍女們下意識地互相對視,眼神交換間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尷尬。
就在這時,門外走廊傳來一陣明顯慌亂、拖遝而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仆人壓低的、焦急的勸阻聲。
緊接著,皇帝彼得羅夫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他的頭發淩亂如同草窩,華貴的絲綢襯衫衣襟大敞著,露出肥胖的胸膛,一邊踉蹌著走路,一邊還在手忙腳亂地係著他褲子上鬆垮的腰帶。
一名臉色煞白的仆人捧著一件禮服,跟在他身後,徒勞地試圖給他披上。
“參見陛下!”
屋內眾人再次齊刷刷地屈膝躬身,聲音裏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惶。
阿廖沙和索菲亞也上前一步,向著他們的父親恭敬地鞠躬:“父親。”
彼得羅夫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他渾濁的目光直接掠過所有人,甚至沒看自己的一雙兒女,徑直踉蹌著衝到床邊,帶著一身隔夜的酒氣和廉價的香水味。
他咋咋呼呼地開口問道:“怎麽樣了?啊?到底怎麽樣了?老太婆她……還沒斷氣吧?”
“彼得羅夫!!”
尼古拉猛地轉過頭,麵容因極致的憤怒而瞬間扭曲,眉頭死死擰緊,眼睛裏迸發出從未有過的、近乎凶狠的光芒,死死地釘在皇帝哥哥臉上。
“你看看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子!母親就要……就要離我們而去了!你就不能……就不能有一點起碼的莊重和體麵嗎?!”
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悲痛而劇烈顫抖,連帶著握住母親的手也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彼得羅夫被弟弟尼古拉這突如其來的嗬斥吼得愣住了,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浮起不耐煩的神情,下意識地想要反駁。
但就在他目光掃過床上母親那張奄奄一息、毫無生氣的臉時,讓他臉上的輕佻和不耐煩終於收斂了些許。
他僵在那裏,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有些手足無措地、尷尬地抬手抓了抓自己頭發。
葉卡捷琳娜見狀,連忙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在尼古拉與彼得羅夫之間,臉上努力擠出溫和的笑意,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尼古拉,陛下也關心曾祖母的,隻是來得匆忙。”
她先轉向尼古拉,聲音放得柔和,帶著勸慰的意味。
“眼下最重要的是曾祖母的情況,咱們還是先讓醫生再看看吧。”
說罷,她又迅速轉向彼得羅夫,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卻不失分寸:“尼古拉弟弟是在擔心母親,情緒有些激動了,您不要在意。禦醫就在外間候著,陛下,您要不要讓他們再進來瞧瞧?”
她這番言辭既給了彼得羅夫一個台階,又不動聲色地提醒他此刻該有的態度。
同時,他朝侍立在旁的禦醫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上前。
尼古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她知道此刻確實不是爭執的時候,便點了點頭,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床上的奧爾加耶芙身上,輕輕為老人掖了掖被角。
彼得羅夫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聽尼古拉這麽說,也順勢坡下驢,含糊地應了一聲:“嗯,讓他們進來看看。”
他往後退了半步,不再像剛才那般紮眼,隻是雙手插在袖中,眼神有些躲閃,不敢直視床上母親那微弱的氣息。
禦醫們連忙上前,再次為奧爾加耶芙診脈、查看瞳孔,動作輕緩而專業。
禦醫首腦,巴普洛夫,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動作遲緩地直起身,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也耗盡了力氣。
他轉向屏息凝神的彼得羅夫、葉卡捷琳娜與尼古拉三兄妹,沉重地搖了搖頭,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裏充滿了深深的無奈。
三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彼得羅夫難得地沉默著,葉卡捷琳娜深吸一口氣,尼古拉則微微頷首。
他們跟著巴普洛夫醫生,無聲地退到房間金色屏風後麵。
“巴普洛夫醫生。”
葉卡捷琳娜率先開口,她的聲音極力維持著平穩,指尖死死攥著貂皮鬥篷上冰涼的流蘇,指節泛白。
“母親的情況……究竟……還有沒有……”
巴普洛夫醫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用一方幹淨的手帕仔細地擦拭著鏡片。
“殿下。太後殿下今年已經84歲高齡。在我們葉塞尼亞,能安享如此長壽的老人,已是蒙受了神明格外的恩典。恕老臣直言……她的身體如同耗盡了油脂的燈盞,如今全靠著最名貴的藥材勉強維係著最後一口氣……”
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依次掃過三位帝國最尊貴的人,語氣沉痛卻清晰。
“依我的判斷,恐怕……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
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充滿了無奈:“太後此刻神智雖然昏沉,但我感覺她心中或許還藏著未了的願望。二位殿下,陛下,盡量幫她實現的,就盡量去做吧……別留下遺憾。”
“嗚……”
巴普洛夫的話音剛落,葉卡捷琳娜猛地用手捂住嘴,卻抑製不住低低的啜泣聲。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迅速盈滿了眼眶,大顆大顆地從指縫間滾落,無聲地砸在腳下厚軟的天鵝絨地毯上。
尼古拉的臉色鐵青,下顎繃得緊緊的。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禦醫巴普洛夫的肩膀,動作有些僵硬,聲音因極力壓抑情緒而異常沙啞:“謝謝你,巴普洛夫。這一年……辛苦你盡心竭力地照料母親,費心了。”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
“你和你的學生們可以去宮廷總管那裏,把你這一年的工資一並結清,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
巴普洛夫深深地躬身,他低著頭,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屏風後的空間,將沉重的寂靜留給了三兄妹。
爐火的光芒透過精致屏風的鏤空花紋,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映照出各自複雜難言的神情。
彼得羅夫難得地沒有露出慣常的嬉笑或不耐煩,他隻是煩躁地、反複地抓著自己本就淩亂的頭發,眼神飄忽不定,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口。
沉默了片刻,葉卡捷琳娜用手背用力擦去臉上的淚痕。
她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聲音恢複鎮定,雖然依舊帶著濃重的鼻音:“母親一生榮耀尊貴,她的葬禮……必須以帝國最高規格、最隆重的禮儀來操辦。”
“要讓整個葉塞尼亞,乃至整個大陸都知道,我們伊戈爾皇室對太後至高的敬意。”
“沒錯。”
尼古拉立刻點頭,他的思維迅速切換到處理具體事務的模式,聲音低沉而清晰。
“靈堂必須設在冬宮的聖廳。立刻以皇室名義,向帝國所有行省總督、世襲貴族、以及各國駐我國使節發出訃告,命他們即刻動身,前來伏爾格勒吊唁。”
“還有,立刻請伏爾格勒大教堂的大主教親自前來主持葬禮全程,所有儀式必須遵循正教儀軌,絕不能在細節上出現任何紕漏!”
彼得羅夫在一旁聽著,打了個哈欠說的:“好吧,這種事情你們商量就行,就交給你們倆去辦了,別麻煩我了,我每天忙著呢。”
葉卡捷琳娜和尼古拉二人皺了皺眉頭,但是也沒有再說什麽,畢竟他們也知道彼得羅夫這個混蛋指望不上。
“好了,就這樣吧,去看看母親。”
帷幕後的商議暫告一段落,那關於葬禮的冰冷規劃像一層無形的寒霜,籠罩在三人心頭。
他們重新圍攏到那張暖床前。
阿廖沙和索菲亞依舊乖巧地守在床邊,看到大人們過來,默默地向後退了半步,讓出位置。
葉卡捷琳娜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驅散剛才商議帶來的寒意,她緩緩在床邊再次跪下,這一次,她將臉輕輕貼近了母親那滾燙卻毫無生氣的麵頰。
老人皮膚鬆弛,帶著病態的高熱和一種生命流逝後的枯槁感。
“我的好媽媽……”
葉卡捷琳娜的聲音輕柔得如同羽毛,帶著哽咽後的沙啞。
“您告訴我們……您還有什麽心願嗎?您還有什麽想見的……想做的?告訴我們,我們一定……一定為您做到……”
奧爾加耶芙皇太後的眼皮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在眼眶裏緩慢地轉動。
她的嘴唇囁嚅著,發出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的聲音,需要極近才能聽清:
“孩子……我的……孩子們……我想……看看我的……孩子們……”
接著,她幹裂的嘴唇開始以一種固執的、近乎本能的方式,喃喃地重複念叨起幾個名字,聲音細若遊絲,卻像錘子般敲在在場每一個知情者的心上:
“康斯坦丁……彼得羅夫……葉卡捷琳娜……塔利娜……尼古拉……”
這五個名字,這是她一生孕育的五個孩子,是她作為母親的驕傲。
然而此刻,環顧床周,冰冷的事實擺在眼前——能夠站在這裏的,隻有彼得羅夫、葉卡捷琳娜和尼古拉三人。
康斯坦丁……這個名字讓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那是太後的長子,也是曾經的沙皇,是彼得羅夫、葉卡捷琳娜和尼古拉的大哥。
那位曾經英明神武、被視為帝國中興希望的君主,卻因摯愛的皇後與女兒雙雙離世而徹底崩潰。
巨大的悲痛擊垮了他,他最終將皇位傳給了弟弟彼得羅夫,自己則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據說去了北方偏遠、苦寒的一座修道院,成為了一個沉默的苦行僧。
至於,塔利娜……她是葉卡捷琳娜的妹妹,尼古拉的二姐,是兄妹中最早離開家的。
在她最美好的年華,作為政治聯姻的籌碼,遠嫁給了希斯頓帝國的威廉皇室的王子康拉德,生下了希斯頓帝國的小公主黛莉安。
希斯頓帝國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是葉塞尼亞人的世仇,遙遠的距離和複雜的政治關係,使得塔利娜自嫁走之後幾乎再未踏足過故土。
葉卡捷琳娜的淚水再次無聲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悲傷。
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母親最後的心願,並非什麽宏大奢華的葬禮,而是作為一個最普通的母親,渴望再看一眼自己所有的骨肉,渴望一次不可能實現的全家團圓。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尼古拉,眼神交匯間,無需言語。
尼古拉也從那瞬間領悟了母親這最後的的祈求。
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臉上肌肉繃緊,一種無力的酸楚攫住了他。
就連一直顯得格格不入的彼得羅夫,在聽到大哥和小妹的名字時,臉上那慣常的煩躁也似乎凝固了。
寢宮內彌漫的沉重氣息幾乎令人窒息。
三人最後望了一眼床上氣息奄奄的母親,葉卡捷琳娜低聲吩咐了首席侍女和禦醫幾句,命令他們寸步不離,悉心照料,有任何變化立刻稟報。
隨後,他們沉默地離開了那間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奢華寢宮,來到隔壁一間用作臨時休息的客廳。
這裏的壁爐同樣燒得很旺,跳躍的火光驅散了從骨子裏透出的寒意。
一名侍從無聲地端來一個銀質托盤,上麵放著三杯清澈凜冽的“火水酒”。
這是一種能迅速溫暖凍僵軀體的烈酒。三人幾乎是無意識地各自取過一杯。
尼古拉率先開口,打破了令人壓抑的沉默,目光銳利地掃過彼得羅夫和葉卡捷琳娜。
“大哥康斯坦丁在北方的聖謝爾蓋修道院,我知道那個地方,偏遠苦寒。我親自率領近衛軍過去,無論用什麽方法,一定會把康斯坦丁接回帝都。”
葉卡捷琳娜點了點頭哦,隨後她看向彼得羅夫。
“哥哥,母親就要死了。現在最後的願望就是在想看一眼康斯坦丁和塔利娜,麻煩你寫封信送到希斯頓帝國皇室吧,以你作為沙皇的名義。”
彼得羅夫手裏捧著酒杯,有些煩躁地撓了撓他那一頭依舊淩亂的頭發。
他咂摸了一下嘴,說道:“好吧……那……那我就給希斯頓那個老皇帝威廉寫信。塔利娜……她雖然算是嫁過去的人了,但畢竟現在兩國好歹也簽了那個……那個和平條約沒多久,這點麵子,他們總該給的吧?讓他們放女兒回娘家……送母親最後一程。”
葉卡捷琳娜用力點了點頭。
“好。就這麽辦。尼古拉,你立刻準備出發,路上一切小心。彼得羅夫哥哥,信一定要用最正式的外交文書發出,措辭……措辭要得體。我們動作一定要快,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她的目光在兩位兄弟臉上掃過,這一刻,家族內部平日裏的種種齟齬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共同使命和深切的悲傷暫時壓了下去。她率先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尼古拉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舉杯相迎。
彼得羅夫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弟弟,滿臉厭煩又無聊的舉起了酒杯。
三隻盛著烈酒的玻璃杯在空中輕輕碰到一起,發出清脆卻短暫的“叮”的一聲響。沒有歡呼,沒有祝酒詞,隻有一種緊迫的默契在無聲中達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