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彤紅的晚霞像少女那抹最後的緋紅，越來越深。在隊伍的末尾處，李唐氏牽著小寶，跟在姐姐姐夫身後，忐忑地沿著舷梯向岸上走去。碼頭上早已人聲嘈雜，有警衛拿著鐵皮喇叭不斷地喊叫著，維持著秩序。船上的人大都沒有這樣久的坐船經曆，腳下難免有點磕絆，不時有人摔倒又爬起。算上這三天多的船上曆程，李唐氏覺得自己這十天來簡直是在做夢一般。她艱難地移動著自己的小腳，好容易踏上了堅實的地麵，兒子小寶卻已經甩脫了她的手，和自己的表哥表妹蹦跳在一起，急的她趕緊喊道：“寶兒別瞎跑，娘可追不上你！”
    “娘我不跑遠，那裏有糖和風車，我取了便回來！”
    徐李氏回身扶了李唐氏一把，笑著道“讓他們去吧，小孩子們在船上早就被那些個船夫說的糖和玩具饞了一路了，我們到了這裏你還擔心個啥？”
    “老輩們的話可不敢忘，這車船店腳牙，可都不可信的！”
    “你姐夫說了，這裏不一樣，你看那些船夫小夥子，可都實誠著呢，這一路上待我們多好？”
    “嗯，我家寶兒太皮，跑起來我追都追不上他。”
    “有我家歡寶呢，你別擔心，看，他們這不就回來了。”
    三個小孩一隻手拿著飛轉的紙風車，另一隻手拿著棒棒糖蹦蹦跳跳地跑了回來。
    徐李氏叱喝道：“歡寶，你帶著弟弟妹妹瞎跑什麽？可看緊了他們，這裏人多，知道嗎？”
    已經十歲的徐嘉歡把棒棒糖伸到母親麵前，道：“媽，你嚐嚐，這糖好甜！”
    李寶見此也學著樣，把棒棒糖舉到李唐氏麵前，樂嗬嗬地道：“媽，好甜，你吃！”
    兩個女人滿臉的燦爛就如那天邊的晚霞一般。
    董師爺帶著一名團丁走了過來，他和徐耀久握了握手，道：“我這就要跟船走了，你們就跟著這位杜連長，他也是不久前剛從池州那裏移過來的，你們先安頓下來，後續我會再安排的。”
    徐耀久握著他的手感謝道：“好的，參謀長，您去忙，感謝您這一路上的照顧！”
    “這麽客氣幹啥？後會有期。小娃子們，再見！”
    “爺爺再見！”
    董師爺返身跟著十幾個人又登上了寶船001號，船上很快升起了半帆，巨大的船身慢慢離開碼頭，輕巧的在江麵上調轉了船頭，向著南邊的崇明碼頭駛去。
    船上寬大的指揮室裏，顧榮親自掌著舵輪，滿臉的凝重。身邊圍了一圈人，個個都是皮膚黝黑，雙手布滿老繭的老船工。
    董師爺踉踉蹌蹌地撞進了指揮室，罵道：“顧三麻子，你搞什麽鬼？一路上這船都是穩穩的，一到了你手上，就晃成這樣，把我隔夜飯都搖出來了！”
    顧榮也沒有理他，繼續轉動著手裏的舵輪，董師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手扒在門邊的扶手上，滿臉灰白地瞪大著眼睛。
    隻見那些個老船工兩隻腳就像生了根一樣，穩穩地站在那裏，有一個老船工走到董師爺身邊，趁著船回舵時片刻的平穩，一把拉起董師爺，把牆邊的一塊板子翻了下來讓他坐了，又把牆上的兩根寬帶子綁在了董師爺胸前，笑道：“董長官，顧大當家的在試船呢，您就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
    董師爺緊緊抓著帶子，剛想再罵兩句，一陣反胃又來，隻得幹嘔了起來。
    顧榮此時道：“先去把主帆都降了，灌水把船壓到壓水線，我們去江口走一圈，每個人都上上手。”
    “是”，船工們呼啦啦都跑了出去，那個剛才扶董師爺的老船工接手了舵輪，顧榮笑嗬嗬的走到董師爺麵前，道：“大參謀長，沒摔壞哪裏吧？等上了岸我請你喝酒，給你賠不是！”
    董師爺緊閉著眼睛罵道：“早知道我就不坐你的船了，這一下我半條老命差點交代在你手裏。”
    “這點晃算啥呀！到了海上那風浪才叫大呢！這下就辛苦你了，少主安排了這些人來熟悉這寶船，應該馬上就有一批這船要下水了，否則也不會傳信急著把我給叫回來，我本來都說好送三禧他們去章水的，這下便宜了徐家那個大個子。你說是不是？”
    “你裝什麽裝！這一路上我看你連晚上睡覺都要笑醒，和送三禧他們相比，你當然是對這條船更感興趣，這三天來我看你爬上爬下的，應該把這條船都摸清楚了吧？”
    “哪有這麽快，也就是摸了個大概，有些東西還要去廠裏麵看才行，我等會兒先去找個地方把你放下去吧，我估計真去了海上，你連那半條命都要交代了。”
    “對對對，你把我送上岸去，隨便哪裏都行，咳咳..；咳咳..”
    “等會兒會路過我那顧家澱，我把你放那裏，正好夜裏我也回家裏去看看。”
    “你還真要去開夜船啊？這海裏風浪這麽大，又沒個月亮，等明天天亮了去不行嗎？”
    “沒事，這晚上星光燦爛，正是試船的好天氣，跑船哪有不走夜航的？”
    “行行，你快點把我放下去就行，我這把老骨頭可不想交代在你這裏。”
    “哈哈，快了，馬上就到了。咦，那個是什麽？”
    顧榮湊到寬大的玻璃窗前，仔細看向前方的水道盡頭，董師爺這是也已經好了很多，解開自己身上的帶子，走過來也往前看去，嘴裏道：“什麽？我怎麽什麽也沒看到呀！”
    此時的天光已經開始暗淡下去，遠處的江岸隻顯出黑黑的輪廓，突然遠處一點亮光，又一點亮光，接連亮起。接著那兩個光點變成了兩道光柱，開始不斷向周圍轉圈掃動，在這一片黯淡的天水一色中顯得那樣的醒目和溫暖。
    那老船工此時開口道：“大當家的，那是港務局新造的燈塔，天一暗就有人上去點燈，我們顧家澱就有一座，你看那座就是了，對麵那座是在三汊口子，兩座燈塔之間就是航道，現在夜裏走船可輕鬆多了！”
    “哦，兩個多月沒回來就變化這麽大的嗎！這是個啥燈，不但能轉，還能照這麽遠，這麽亮！”
    “這個老漢我哪知道呀，我們顧家浜的小碼頭也擴建了，還在建一個修船廠，現在村裏人多了很多，村子也在擴建，造了好多新房子。”
    “是嗎，來了很多外鄉人？”
    “是咯，都是些湖廣那裏的漁民，不知道他們在我們這江海裏還能不能打到魚。看！前麵就是新碼頭了，停了好多船哦。”
    “嗯，靠上去，董長官，我先送你上岸去。我找人好好招待招待你這個大參謀長。”
    腳下虛浮的董師爺一直等船徹底停穩後才小心翼翼的走下了船。此時村裏迎出了一大群人，手裏提著燈籠往碼頭這邊聚攏了過來。
    杜二栓在碼頭的出口處向警衛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和幾張文件，警衛仔細地核對後，笑著放行了他們一行七人。兩輛馬車早就等在了出口處，幫著女人和孩子們上了一輛車後，徐耀久和杜二栓上了另一輛馬車，等馬車平穩的跑起來之後，徐耀久笑嗬嗬的問道：“這位杜長官，我看你年紀輕輕，聽剛才董長官介紹，您也是剛移過來的，這就已經是連長了，真是前途無量啊！”
    杜二栓看著眼前這個油膩的中年矬子，怎麽看也就像一個商販，可是他知道此人的軍銜和自己是一樣的，他擠了擠笑容，道：“徐大哥，您別這麽客氣，叫我小杜或二栓就行，在你麵前我可不是什麽長官，我也就是個副營長，您和我的軍銜是一樣的。”
    “哦，我的軍銜？是一樣的嗎，我還真不知道。”
    杜二栓從側袋裏把那份文件拿出來遞給了徐耀久，道：“你看，這文碟裏都寫了的，你的軍銜也是上尉，和我是一樣的。”
    徐耀久拿過文件，這時天色已經昏暗，而馬車裏更是隻能看見人的輪廓。他把那幾張紙湊去馬車的小窗口，想看看清楚。杜二栓此時卻在心裏嘀咕：就這眼神，該不是個夜瞎子吧？看這樣子也不是個挨餓的主呀，可見那教官的話也不能全信。
    此時勉強看完的徐耀久把文牒還給了杜二栓，笑道：“謝謝啊，小杜你在家裏排行老二吧？看你這麽年輕，有家室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