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7章 坡痕·土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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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往西行了兩日,腳下的濕石碾成了碎土。風裏的水汽冽氣淡了,漫開土腥的厚重氣,混著陳麥的微香,不是新坡的燥硬,是古坡的沉實,踩在坡底的老土上,鞋邊能蹭到土坷垃的糙澀。吳仙握著念歸幡走到片舊坡地時,幡尖突然往坡根紮——老坡塌了小半,坡崖裂著黃縫,縫裏嵌著半朽的木犁,坡旁堆著圈斷耒耜,耒下壓著塊黃黑色的古碑,碑上“坡”字被土蝕得發暗,“土”旁的豎畫早被坡泥埋得隻剩淺痕,隻剩個“皮”字在碑上伏著,像被幹土裹住的陶片,風一吹就掉層黃屑。
坡邊坐著個老農翁,正用木鍁刮古碑的浮土。他手背爬著幹裂的紋,指縫裏嵌著老泥,刮一下,土就落得像碎糠,露出古碑更斑駁的邊。見吳仙站在坡埂上,他直起腰敲了敲木鍁“後生要尋古坡?別找啦,這老坡早荒啦。坡塌了,耒耜也斷了,再過些日子,連‘坡’字都怕要讓黃土吞了去。”
吳仙蹲到古碑邊,指尖按在碑麵——碑麵幹得發僵,古碑吸足了陳土的燥氣,摸上去發糙。念歸幡貼著古碑晃了晃,幡麵映出團暗黃的影是“坡”字的字靈縮在碑下,影邊繞著土粒,像被斷耒壓著,動一下都帶起串黃星似的光點,連“溪”字靈那點水汽都透不出,隻剩團蔫生生的虛影。他摸出老漁翁給的陶瓶,往古碑邊的斷耒耜上擺了塊清石——石還留著溪底的潤氣,剛挨著浮土就洇了點濕痕,耒耜上的幹泥竟簌簌落了些,碑上的“皮”字顫了顫,露出點極淡的黃痕,像坡土裏剛冒的麥芽。
“早年可不是這樣。”老農翁把木鍁往坡崖一靠,“我年輕時耕坡,這古碑總泛著土光。那會兒滿坡的活土鬆得發亮,犁鏵一翻,‘坡’字的氣能順著土往碑上爬,連坡底刻的‘田’字都跟著活——人往坡上撒種時,‘坡’字的氣能沾著土香往人衣襟鑽,扶犁時摸古碑,指尖還留著軟呢。”
他指了指坡地後的舊穀倉“後來山外開了新梯田,收得比老坡快十倍。耕坡的都往新田那邊去,老坡就荒了。土一年比一年板,先板結了坡地,再蝕裂了古碑,最後連老木犁都朽了——老瓦匠前年夏來過,蹲在古碑邊看了半晌,說字靈讓幹土困著了,得用‘活土’養,可老坡的土早僵得翻不動,哪來的活土?”
吳仙往坡地深處望,穀倉角落堆著捆沒黴透的舊麥秸,秸上還沾著點沒褪的土香——是被坡崖的老石擋著,沒被暴雨衝散。他從袖袋摸出石片串,往古碑沒土透的邊晃了晃——石片帶著老溪的水汽,映在碑上竟“哢”地顫了顫,潤痕順著碑縫往下滲,滲到“皮”字的撇畫時,碑縫裏的土粒竟鬆了鬆,露出點極弱的黃光,像麥秸下剛醒的土蠶。
“你聽。”吳仙忽然按住古碑角。老農翁停了手,竟聽見古碑下傳來“簌簌”的輕響,是那縮在斷耒下的字靈動了動,影邊的土粒散了點,往石片晃過的潤痕湊了湊。他想起漁翁給的清石,捏著往古碑上輕放——石痕漫過碑麵,帶著的潤氣浸著碑縫,放過的地方竟軟了些,碑上的黃痕更寬了,“皮”字的黃光漫開,順著古碑往下淌,滴在斷耒耜上時,耒上的幹泥竟褪了褪。
“得讓它摸著土氣才行。”吳仙撿起半朽的木犁,往穀倉的舊麥秸上蹭了蹭——犁上沾著麥秸的軟氣,他捏著犁往古碑邊的字痕上劃,木犁挨著“坡”字的殘痕時,犁上的陳土順著碑麵往下落,落在碑上竟不揚,像層薄絨蓋著碑縫,把燥氣擋了擋。
他握著木犁往古碑上輕劃“‘坡’,從土,從皮,土者,生之基也;皮者,柔之象也——土育麥,麥養人,人記字,字才不板。”劃得越輕,碑麵越亮,“皮”字的黃痕突然往碑下伸,像在找“土”旁的影,石片的潤痕跟著往古碑下鑽,鑽到土粒深處時,竟拽出團褐黃的影——正是“土”旁的字靈,被斷耒壓得久了,影都發僵,一碰著“皮”字就顫了顫,慢慢往一塊兒湊。
老農翁突然往坡地後跑——穀倉邊藏著個沒鏽透的舊石臼,臼上刻著“舂”字,是當年他耕坡時舂穀的老石臼。他抱著石臼的殘沿跑回來,往古碑邊一立“舂跟坡是伴!當年石臼響,‘舂’字的氣能順著土往古碑上淌!”石臼殘沿剛挨著古碑,“坡”字突然亮透了,“土”旁和“皮”字合在一塊兒,土光裹著軟往周圍淌——塌了的坡崖竟自己攏了攏碎土,半朽的木犁往坡心滾;老坡地的土晃了晃,露出底下的田壟,壟上刻的“耕”字也透了點光,像剛被活土潤過似的眨了眨眼。
風從坡地後吹過來,卷著土香往遠處飄。吳仙抬頭望,坡埂下跑過來幾隻田鼠,是老農翁常喂的野物,剛從新梯田那邊的埂沿跑回來,爪裏攥著新落的麥粒,見古碑亮了都停住腳“翁!那字在碑上發光呢!跟你說的老早以前一樣!”
大的那隻叼著麥粒往古碑邊湊“翁說以前耕坡時,字亮了就好撒種——我們幫你刮土!”田鼠們圍著古碑,用小爪扒碑上的浮土,扒得越歡,“坡”字的光越盛,連老坡地上都浮著層淡褐的光,像鋪了條土做的毯,一頭連古碑,一頭連穀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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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仙站起身時,念歸幡往老坡西飄了飄。幡麵的星紋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西——那邊的風裏沒土腥氣,卻裹著點草灰的溫熱氣,像是有刻著字的古灶在村邊沉眠。他知道,“坡”字的土脈續上了,老農翁和田鼠們會守著老坡地,把坡崖補好,讓字靈跟著活土走,而他得往有草灰氣的地方去。
老農翁從懷裏摸出個布包,包裏裝著塊坡心的活土塊,土上還沾著點麥根的氣,遞給他“這土是坡心沉的熟土,老瓦匠說土裏沾著‘坡’字的氣,能讓灶上的字認土脈。你帶著,往有老村的地方走——要是遇著僵冷的字,就把土往字邊撒撒,土一軟,字就知道有人來接它啦。”
田鼠們也把剛叼的麥粒擺成串,推到他腳邊“麥粒能引土氣,要是字靈怕灶寒,你就把粒給它們看,說‘老坡的碑都亮透啦,就等你們來歇腳呢’。”
吳仙把布包和麥粒串妥帖收進袖袋,握緊念歸幡往老坡西走。走到坡頂回頭望,老農翁正蹲在穀倉邊翻舊麥秸,田鼠們圍著古碑數麥粒喊“輕點兒”,“坡”字的光順著坡埂往遠處淌,淌過坡下的豆,淌過路邊的麻,像條軟乎乎的土帶,一頭拴著老坡的碑,一頭牽著坡外的路。
風裏的草灰氣越來越暖了。吳仙摸了摸袖袋裏的布包,活土是涼的,卻透著田壟的活——他知道,前麵定有老村的字在等,等活土養氣,等麥粒引脈,等把僵冷的氣脈,一點點焐軟回來。
念歸幡的星紋往西亮得更急了。吳仙迎著風邁開步,麥粒串在袖袋裏輕輕擦著石片串,“沙沙”地透了點輕響,像在跟他說“接著走呀……前麵的字還等著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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