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沒有找到喜歡的東西。
    他對“喜歡”沒有概念，但他卻很清楚什麽是討厭。他討厭連綿不斷的雨天。
    加西亞的沉默維持了很久。菲阿娜抬頭看他，問他為什麽還不走。
    “……我沒有找到喜歡的東西。”
    “那就去找啊？傻站在這裏幹什麽。”
    “如果……今天找不到……”
    “那就明天繼續找。你可以和我一起待到木曜日。”
    加西亞繼續問著。
    “什麽是可以‘喜歡’的東西？”
    “讓你感到溫暖安全的。”
    “……陽光。”
    “那去曬太陽吧。”
    菲阿娜低下頭不再管加西亞。許久之後，菲阿娜聽到了輕輕的關門聲。
    ……
    加西亞在城堡外感受著陽光的溫暖。
    秋日的光照就是會更厚重一些，堆疊的熱意一點一點驅散著加西亞骨頭裏的潮濕，他的緊繃也被這陽光曬得鬆散起來。他好像墜落在天鵝絨裏，世界變得非常柔軟。
    他不拒絕陽光，但他覺得自己更適合陰暗潮濕的角落。祖父一直都沒接受過陽光的饋贈，祖父始終沒有看見開的繁盛的花，那麽他憑什麽能夠得到這一切？他不能背叛祖父，他不要做自私的孩子。
    好奢侈的陽光。放縱一般的享受帶著一點一點從腳底攀爬上來的罪惡感。加西亞慢慢睜開眼，他覺得玫瑰嬌豔的像血。
    加西亞感覺有火燒著他的皮膚，後知後覺的羞恥感讓他想要蜷縮起來。他手忙腳亂地奔向沒有陽光照耀的地方，懊惱地唾棄著自己的自私。
    “孩子，你被蟲子咬了？我看你突然手腳並用地跑過來了。”
    陌生的中年人出現在加西亞身旁，加西亞抬起頭，覺得對方的臉龐被光虛化了。
    “……沒有蟲子。”
    “那是怎麽了？菲阿娜帶你回來的？你是誰啊？”
    “我是加西亞。我是艾博斯格木係魔法院的老師，這個月擔任‘送你回家隊’的指導老師。”
    “哦你是老師啊。所以這是家訪？真是的，菲阿娜這孩子什麽都不告訴我！”
    “……不是。不是家訪。我現在是讓羅同學的下屬。”
    “原來這樣啊！你好加西亞，我是菲阿娜的叔叔哈梓。”
    未知人物突然有了名字，加西亞記得菲阿娜的話，記得很牢。他猛然站了起來，眩暈襲擊了他，但他還是維持著身形，眼前發黑地伸出了手。
    “您好。”
    “你好你好。”
    哈梓友好地和加西亞握手，然後和加西亞一起站到了陰影中。哈梓掃了加西亞一眼，態度很溫和地問他。
    “你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嗎？菲阿娜特別忙，別給她添麻煩了。她最近壓力挺大的，我和澳契夫都不去煩她了。
    這樣，你說說困擾你的事，我來給你解決。”
    加西亞驚異地看著哈梓。哈梓不知道他的存在，卻知道他為什麽來到這裏。
    哈梓看著加西亞的表情哈哈笑了一下。
    “年輕人，我曾經也參與管理過腓比烈。雖然現在我隻是個出版商，但我的能力也不差。菲阿娜比她的爸爸有愛心多了，像她媽媽一樣。
    她讓你來到玫瑰府邸，就說明她想要保護你。
    我剛才看你半天了。你有點兒像曾經的我。你在愧疚，我不知道你在愧疚什麽，但你在懲罰自己。太蠢了，加西亞，這麽做實在是太蠢了。”
    哈梓從旁邊的玫瑰叢裏扯出了兩個矮腳凳。他把凳子放在陽光之下，然後朝加西亞招了招手。
    “來，聊聊你的過去。”
    加西亞沒動。剛才讓他暖起來的陽光此刻如同難以觸碰的禁忌，他無法跨過那條線，他不能自己享受這一切。這是他一以貫之的生活法則，這是他對於自己懦弱無能的懲罰。
    “加西亞，邁出這一步不難。邁出這一步，以後你就能隨便曬太陽。”
    “對不起。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加西亞捂住了自己的心髒。他呼吸越發急促，最終臉色開始異常地紅。
    哈梓意識到不對，他把給加西亞拿的矮腳凳直接送入黑暗中。
    “加西亞加西亞！按你適應的方式來，別這麽折磨自己！”
    加西亞無法控製。他對自己的身體沒有那麽大的掌控權，他因為無法呼吸而痛苦到抽搐。
    “……哈梓，你能不能少給我找事。”
    菲阿娜的聲音從上麵傳了過來，哈梓和眼神朦朧的加西亞同時抬頭，看到了打開窗戶的公爵大人。
    公爵大人準確地把手裏的糖塊投擲在了加西亞頭上，加西亞痛呼出聲，同時呼吸恢複正常。
    “接下來半個小時我要開會。你們兩個都別給我惹事。”
    菲阿娜聲音冷淡。她說完這句話後就無情地關上了窗戶。
    哈梓和緩過來的加西亞麵麵相覷，哈梓唉了一聲，用手把矮腳凳向加西亞的方向推了推。
    “對不起啊，我自己邁出那一步都很難。我說得好像很簡單一樣。確實是我欠缺考慮。”
    “……不。您沒有做錯什麽，是我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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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西亞的黑色頭發因為剛才的動作掉出來一些，被冷汗粘在臉上，看起來可怖又可憐。
    哈梓輕歎了口氣。他從加西亞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或許人在迷失時都是這樣的。
    “加西亞，反正還要半個小時才能再次看到菲阿娜，我們交換過去怎麽樣？痛苦是可以被分擔的。
    當然，如果你不想的話隻聽我講也行。我的前半生波瀾壯闊。”
    哈梓指了指城堡。
    “我和菲阿娜的父母是好友。很多年前，我每天早上都來這裏。這裏曾經有很多怪模怪樣的花，還好現在變成玫瑰了。
    你剛才說你在木係魔法院當老師，你肯定會木係魔法了。你知道這裏原來都有什麽植物嗎？”
    “我……我的魔法是讓植物回光返照。”
    “噢，真是奇特的魔法！你的魔法是怎麽覺醒的？”
    加西亞陷入了沉默。
    許久之後，加西亞講起了祖父的離世。他一直講著祖父是一個多好的人，他講祖父的遺憾和他的無能，講起永不停歇的雨和根莖都爛掉的花。
    他沒有講自己有多愧疚。他隻是在重複著自己的無知和愚蠢，一遍又一遍，痛苦無限繁衍。
    哈梓認真聽著，然後他忍不住開口。
    “把因為不可抗力而導致的悲劇都壓在自己身上，加西亞，這不合適。”
    “……那是誰錯了？”
    加西亞墨綠的眼眸翻滾著激烈的情緒。
    “祖父沒錯。祖父沒錯，是我錯了，我不該……”
    “一定要有一個人做錯了嗎？加西亞，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即使真的有誰錯了，那個人也不可能是你。誰都無法留下注定要離開的生命。
    加西亞，麵對過去，接受過去。要不然你永遠不會有未來，你被過去困住了。”
    “……我不明白。”
    加西亞坐在矮腳凳上，他抱著膝蓋，看著刺眼奪目的陽光，喃喃著。
    “我不能獨自幸福。”
    “照到太陽就算幸福了嗎？”
    哈梓問加西亞。
    “就算這樣，祖父不希望你幸福嗎？你的祖父那麽在意你，他覺得他會因為你自己幸福而生氣嗎？
    他不會的，如果他像你說的那樣好，那麽他一定希望你能夠在這個世界裏好好生活。”
    愧疚是慢性毒藥。哈梓知道被毒害後有多疼。
    “加西亞，我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哈梓說完這句話後一時有些沉默。因為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是他做過的事，他無數次地埋怨自己不夠聰明、不夠機警、不夠強大，他清楚地知道娜夏和賽珂還有他的弟弟都不會怪他，她們希望他能過得好。
    那又怎樣？
    他是被留下來的。他根本無法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她們希望他過得好又怎樣？她們也不會再站出來說“哈梓你這樣不對”。
    沒有人指責他。他來指責自己。
    哈梓理解加西亞。但加西亞更加無辜，困住他的是正常人類應有的生老病死，這不是任何人能攔截的，這是自然法則。
    沒有人告訴過他。
    死亡教育的缺乏讓加西亞以為自己是在祖父的養分上長出的苔蘚，他本應更好，但他從來不夠好。
    “加西亞，你從來沒有錯。”
    哈梓的聲音很實。他看著加西亞 看著他縮起來的肩膀和低垂的頭。
    “別欺負過去的自己。他沒做錯什麽，我認為他已經做到最好了。”
    “沒有。”
    加西亞的聲音含混。
    “……祖父對他那麽好，他最後，也沒有讓祖父見到真正的花，他讓祖父看到的隻是幻影。”
    祖父看到幻影後就離開了，祖父最後看他的那一眼，他不知道那到底意味著什麽。
    加西亞用“他”來代替自己，覺得說出來的話順暢了很多。
    “他要做像祖父那樣的人。他不能那麽任性、那麽自私，他沒有資格，他不能。但他很懦弱，他不該那麽懦弱，他已經是一個大人了，他需要承擔責任，他需要明白這個世界是怎麽運行的，他要對他擁有的所有事負責。”
    哈梓看著加西亞，他知道症結在哪裏了。
    站在他麵前的青年依舊是個孩子。加西亞被過去困住了。加西亞失去了原本自然成長的機會，他在原地轉圈，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走不出他自己的圍城。
    “加西亞。在祖父離開之前，你最喜歡什麽？”
    “……和祖父一起買東西。”
    “我也喜歡！我當時也喜歡和娜夏一起去街上買東西，雖然我們是為了實地考察。娜夏非常受歡迎，賽珂就不這樣，賽珂總要跟著我們，非常讓人討厭。”
    “……是嗎？”
    加西亞是從語氣來判斷語境的，他喜歡哈梓說這些話時那種溫暖懷念的語調，他開始產生了一些好奇。這種求知欲讓他熄滅的心靈慢慢複蘇起來。
    他主動問哈梓。
    “為什麽‘賽珂’要這樣？即使這樣，你也不討厭他嗎？”
    “因為賽珂非常傻。我不討厭他，他……他比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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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痛苦，就不會被討厭嗎？”
    “……加西亞，你應該好好上學。你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加西亞不說話了。
    但加西亞願意聽哈梓講他的過去。這片土地上承載著非常溫暖的故事，即使他在陰影之中，他依舊能感受到腳底的熱意。
    他很喜歡哈梓講述的“娜夏”和“賽珂”。但他不喜歡哈梓講述的哈梓。太苛刻了，哈梓也是很好的人，他把自己貶損的那麽不堪，明明哈梓自己也很痛苦，痛苦地沒辦法接受現實，這不是哈梓的錯。
    “我就是蠢，我要是早點兒……”
    “你不知道。”
    這是加西亞第一次打斷哈梓的話。他墨綠色的眼睛裏露出一些不忍。
    “你不知道會發生這些，不是你的錯。”
    哈梓停了一下，他看著加西亞，笑了一下，然後認真地重複著他的話。
    “是的，不是我的錯。加西亞，那也不是你的錯。”
    加西亞無法反駁。
    他在心底細細地描摹這句話。
    真的不是他的錯嗎？他可以認為這不是他的錯嗎？
    加西亞看向自己的手心，他不喜歡他自己，也不喜歡帶來不了任何改變的木係魔法。
    半個小時到了。
    開完會議的公爵大人再次打開了窗，但她隻叫了哈梓上去。
    哈梓站起身，看著依舊蜷縮著的加西亞，很溫和地和他擺了擺手。
    “我先回去看看菲阿娜叫我做什麽，我待會兒再出來找你。”
    加西亞什麽都沒說。
    哈梓也沒期待加西亞會有什麽反應，但在他走到城堡大門前準備進入城堡時，他聽到了加西亞叫他。
    “哈梓……先生。”
    哈梓回頭，然後他看到了令他熟悉到落淚的場景。
    熱鬧的，開的生機勃勃的花草，奇醜無比還帶有攻擊性的霸王花和食人花。雖然和他記憶裏相比少了很多，但依舊很熟悉。
    好像時間從未流逝，而他依舊年輕，依舊充滿希望和鬥誌，依舊有重要的朋友和家人。
    他帶著震驚和感動看著遠處的加西亞。
    而這一眼——這複雜的眼神，這和祖父非常相似的眼神，讓加西亞難以克製地奔向哈梓。他跑得跌跌撞撞，陽光撒在他的發梢。
    他跑到哈梓麵前，氣喘籲籲。
    “為什麽……那個眼神……你在想什麽……”
    “我嗎？我在想，你的木係魔法真好，我原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木係魔法。你知道嗎？即使再種下同樣的花，我也不會有那樣的感受。有一瞬間，我覺得我好像回到了當年。
    加西亞，我覺得你是個非常優秀的木係魔法師。”
    加西亞的眼淚掉了出來。
    依舊難以呼吸，但是他笑了起來，真切地，慢慢地笑了起來。
    而哈梓驚慌失措。
    “不是！我哪兒說錯了！你別這樣啊！”
    “……哈梓，我是不是說過別給我惹事。”
    從城堡裏出來的菲阿娜無語至極。但哈梓覺得冤枉。
    “不是我沒刺激他——”
    菲阿娜把加西亞拎起來晃了晃。她知道加西亞再次窒息了。
    然後菲阿娜感覺到天上似乎下雨了。
    菲阿娜把加西亞放下，雨就不下了。
    加西亞蹲在地上抱著自己，淚雨滂沱。
    ——菲阿娜想，今天果然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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