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22日，是大年初四，日子都是雙數，無數的新人紮堆結婚，林二狗和浦英也在此列。
    地點就選在了桃花源，夠寬敞，夠闊綽，今年春節晚，這個時間段已經是春花爛漫了。
    仲青的熟人朋友基本上都來了，幾個師兄弟合夥把這台婚宴辦得熱火朝天，隻可惜師父看不到了，這個遺憾在看到林二狗的父親林師傅的時候尤為強烈。
    林師傅也帶了個小隊來，他的徒弟，也是林二狗的師兄師弟們，趁著春節放假的時間，一起來朝賀林二狗。
    林師傅對仲青說：“範師傅都走了，也沒來送他最後一程。”
    仲青說：“沒關係，老朋友有這個心就行了，隻要過得好，就是對師父最好的紀念。林師傅現在還在鋪子每天打鐵嗎？”
    林師傅笑著，笑容裏有難以掩藏的自豪：“那是，我一輩子都幹的是這個，現在還幹得動，再幹兩年，等幹不動了再退下來享清福。”
    仲青誇獎道：“林師傅好福氣，這麽大年紀，身體還這麽好，多少你這個年紀的老人都彎腰駝背了。”
    林師傅謙虛道：“托你的福，我們家二狗也虧得你照料，說起來，把他交給你帶著，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仲青不敢托大，趕緊說：“是二狗自己能力強，他幫到我的更多。而且，憑一己之力討了個這麽漂亮的媳婦，這些都是他的本事。”
    兩個人就哈哈大笑了過去。
    今天仲青沒下廚，大師兄守著，很放心，他有很多客人要招呼，又是桃花源的老板，旗幟般的人物，也要給農家樂做做廣告。當然，還是大師兄直接把他攆出來的，說：“我做事，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去做你更擅長的事，我們各司其職。”
    仲青也就不好再說什麽，隻好到台麵上來應酬客人。
    劉成德也來了，按他的說法：“林二狗是我過命的兄弟，他討老婆，怎麽都要過我這一關吧？”
    他一個人來的，隻帶了施翔宇和另外一個保鏢，那保鏢身懷絕技，是他高薪請過來的。他現在身家性命值錢，即使不為自己，為幫中一幹兄弟夥，也不能暴露在危險中。
    越青也來了，抱著女兒來的，還帶了個月嫂，這一見麵，很多年就過去了。
    劉成德麵對著越青，仍然心跳會加速，口齒不伶俐，磕磕絆絆地問：“這就是你的女兒嗎？叫什麽名字？”
    相比起來，越青就要自然得多：“叫林溱溱，來，給叔叔笑一個。”
    小溱溱眉眼已經長開了，烏黑的頭發，白皙的皮膚，一團喜氣，看著就像畫上的人物。劉成德一見，心生歡喜，摸出一個大紅包來，對她說：“看，叔叔給小侄女封個紅包，祝你健康快樂成長壯大。”
    越青也不扭捏，接了過來，放在了女兒的包裹中。然後看了劉成德一眼，說：“你最近，過得還好吧？”
    劉成德麵對這句客套話，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所有的機智和反應，都如同被抽幹的血一樣，一點都沒剩下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還好，還好，不可能不好，如果不好，就不會來見你了。”
    越青抿嘴一笑，心想：“這紅包，是提前準備的了。”但她沒揭穿他，於是兩個人就一陣沉默。
    但這個沉默中，卻並不讓人覺得冷清，感覺沉默中的內容十分豐富，值得當事人反複咀嚼。
    仿佛同時反應過來，兩個人又一起開始說話，撞車了。
    劉成德禮貌地止住話頭：“你先說。”
    越青又笑了一下，眉眼彎彎地說：“你一個人來的嗎？沒有耍女朋友嗎？還準備單多久？”
    劉成德指著離自己很近，但卻保持著安全距離的施翔宇說：“還有大施，我沒耍女朋友，沒碰到合適的，不是不想。”劉成德對自己不聽使喚的舌頭，恨不得拿刀子割掉。
    越青則並不顯得尷尬，就像沒有看見劉成德的迥態一樣：“哦，男人忙事業，理解，我隻是看著林二狗也結婚了，想著你們三兄弟，隻有你還單著。”
    正說話間，就聽見遠處一聲喊：“哈，你們兩個在這裏說悄悄話，被我抓著了。”
    一看，是瓜娃子文向武，但劉成德如看到救星一般，神經一下就放鬆下來，用手卡著文向武的脖子說道：“你娃十處打鑼九處都有你，快過來見見女神。”
    他的機靈勁兒又歸位了。
    文向武笑著說：“越青生了女兒之後，我們都見過了的，不像你，你這是第一次見她吧？”
    劉成德點點頭說：“她結婚之後，我第一次見她。”
    文向武口無遮攔地說：“那太早了，現在情況都又變了。”
    劉成德一聽，臉色一變，看向越青，越青麵無表情，但又包羅萬象。
    劉成德喃喃地說了句：“我是說，怎麽你一個人來的。”
    越青淡淡地說：“他回台灣了。”並沒有詳細解釋。
    文向武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舉動，又很討打地狗尾續貂了一句：“不關我的事，仲青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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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青更加平淡地說：“沒事，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想張揚而已。”
    劉成德“哦”了一聲，心頭狂跳起來。
    文向武沒話找話：“今天好熱，這天氣，三月都還沒到，冬天直接跳到夏天了。”
    劉成德腦子還停留在越青剛才的內容上，但嘴巴卻在跟文向武敷衍：“林二狗日子選得好，陽光燦爛的日子。”
    文向武還挺驚訝的，說：“你也看了這部電影？還挺好看的，裏麵的女主角，走路一扭一扭的。”
    劉成德“嗯”了一聲，其實他哪知道什麽電影？他隻是在掩飾著自己魂遊體外。
    越青這時候突然問：“文哥，你怎麽也一個人來的？”
    文向武尷尬地說：“我倒想帶一個來，隻是太多了，不知道帶哪一個，哈！”
    越青也笑了，如同點亮了滿山滿樹的桃花，她說：“文哥好本事，隻有你搞得定那麽多的，鶯歌豔舞。”
    文向武哈哈大笑，說：“我就當你這句話是在，誇我了。”
    越青翻了個白眼：“未必我還在諷刺你？你也照照鏡子，值不值得我花腦水來諷刺你？”
    文向武被罵之後就開心了，所有的皮毛都順過來了。
    今天的婚禮比較簡單，沒有領導講話，就浦支書和林師傅講了兩句，浦支書還在講話中號召小兩口要計劃生育，把賓客逗得哄堂大笑。
    林二狗雖然平時一副憊懶相，但打扮出來還挺上得了台麵的，十分有打鐵匠氣質。浦英也十分大方，在新娘發言的時候，她說：“我們錦沙的女孩子，都潑辣得要命，我家裏搓衣板都準備了十幾根，可以一直用到他跪不動為止。”
    來喝喜酒的客人大聲叫好，儀式就結束了，毫不拖泥帶水。
    婚宴也很豪氣，盡享村野民風，整雞、整鴨、整魚、整兔，還有豬牛羊肉，菜都是用不鏽鋼盆來裝，耳目一新。
    於知行和衛建良又喝多了，還有高國慶和衛東，這些見不得酒精的人，尋找一切借口喝酒。當然，新郎官號稱一口倒，名聲在外，今天的酒杯裏全是兌的水，新娘子親手兌的，林二狗估計把它當蜂蜜水來喝。
    剛學會走兩步的於世安，精神抖擻地要下地走，衛曦拉不住他，好在有馮世琳和衛媽媽左右護法，兩個隔代親的婆婆奶奶根本不讓衛曦插手，衛曦也就開心地找越青說悄悄話去了。
    衛曦之前是看著越青跟劉成德在一起聊天的，她本想讓他們在一起聊得久一點，沒想到文向武這個沒眼色的家夥去攪黃了。這樣的邂逅，如果再安排一次，痕跡就太明顯了。衛曦也隻有暗歎天意如此，隻能順其自然了。
    於是衛曦一身輕鬆地去找越青，女兒林溱溱自有月嫂在看護，她也悶著頭在想心事，看見衛曦朝自己走過來，心知她是有備而來。雖然現在人聲嘈雜，但這是衛曦，如果她有什麽心事想跟人傾訴，衛曦是最好的選擇。
    衛曦問她：“你要不要喝點紅酒？”
    越青點點頭，於是衛曦去拿了一瓶未開封的紅酒過來，給越青和自己一人倒了半杯，然後碰一碰，再一飲而盡。
    衛曦問：“你剛才跟他在說什麽？”
    越青回答說：“好久沒見，就是隨便客套兩句。”
    衛曦說：“他知道你現在單身了？”
    越青說：“本來沒打算告訴他的，但文哥嘴快，直接說了出去，我想知道就知道吧，也沒什麽需要隱瞞的，就沒阻止。”
    衛曦問：“那他什麽反應？”
    越青想了想，還是客觀地評論道：“我覺得他很震驚，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情況，應該還來不及有什麽反應吧？”
    衛曦搖頭道：“他如果越是鎮定，就越是顯得心裏有鬼，反而像仲青那樣套麻袋打人的反應，那心裏就是白紙一張了。”
    越青回憶了幾秒鍾，笑著說：“他很鎮定。”
    衛曦也笑了，兩姑嫂互相對看一眼，分別從對方的眼睛裏讀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於是默契地越笑越大聲，最後都怕影響到別人而捂緊了自己的嘴巴。
    衛曦止住笑，問她：“那你怎麽想的？會接受他嗎？”
    越青白了她一眼，說：“我哪裏就在想這些事了？養女兒還來不及。”
    衛曦篤定地說：“之前可能沒想，但剛才碰到了，我相信你不可能不想的。”
    越青笑：“就你精靈，我的確有幾秒鍾想了一下，隻是不確定他的想法，覺得自己自作多情，就打住了。”
    衛曦說：“我敢肯定他是有想法的。關鍵在你，想不想接受他？”
    越青說：“我真沒想這個，但是，如果他真的表白，我會認真考慮的，但現在我不知道，現在我心很亂。”
    衛曦說：“那我給你一個建議。我覺得劉成德現在戾氣越來越重，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如果你跟他好，可能還能夠把他往回拉一拉。從這個角度講，我還是希望你們倆在一起的。”
    越青笑：“你是讓我舍身挽救失足青年嗎？我哪有那個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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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曦認真地說：“你們姐妹四個，我跟你是最要好的，而且，也是最了解你的一個。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改變劉成德，那非你莫屬。我現在擔心的隻是，你有沒有必要去改變他。”
    越青也陷入一陣思考中，最後她搖搖頭，說：“我現在還不知道，也許真的有一天他向我表白的時候，我會知道該怎麽選擇吧。”
    衛曦說：“你這樣我就放心了，我生怕你因為感情低穀，突然有人向你遞過來橄欖枝，你會像撈救命稻草一樣迫不及待地答應他。”
    越青說：“我不會的，如果你了解我，就知道我拒絕過他一次，不介意拒絕他第二次。”
    衛曦說：“你就嘴硬吧。”
    婚宴上跟越青的見麵，果然讓劉成德的心起了漣漪，他晚上回到超越夜總會，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也沒開燈，看著樓下春節期間爆滿的人流，如同在看一場無聲的電影。
    他把腳翹在桌上，手裏玩著一個打火機，不停地打燃，又摁熄，又打燃，又摁熄。打火機打火的聲音單調地回旋在封閉的空間裏，他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但他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在很多年以前，他的淚腺就幹涸了。
    他已經不太習慣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以為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心動的感覺。但沒想到，隻一瞬間，他就被點燃了，還是那麽幹燥，他仿佛回到了青春莽撞的時期，就像《天若有情》裏麵的劉德華，因為年輕，可以讓愛情把自己燒成灰燼。
    就像他現在正在放的那首歌：“誰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命運如此安排，總叫人無奈，這些年，過得不好不壞，隻是少了一個人存在，而我漸漸明白，你仍然是我不變的關懷。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過了很久，他才長歎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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