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安話音落下，廳內再次陷入沉寂。
    燭光搖曳，將兩人和他們心腹副將的影子投在牆壁上，無聲地晃動著，平添了幾分詭譎。
    沒等章子安繼續抒發他的憂慮，鄭虎便揮手打斷了他，語氣果決：“擔心沒用。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探探他的底，看清楚他這條過江龍，到底想先咬誰！”
    他的目光銳利，直視著章子安，不再有絲毫之前的慵懶，充滿了邊疆將領的悍厲，“你那邊，有什麽動作沒有？”
    被鄭虎這麽一激，章子安反而定了定神。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已經派了心腹之人，快馬加鞭趕去了玄州城，帶了份薄禮，先去拜會一下這位狄從事，探探他的口風。”
    鄭虎聞言，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他緩緩點了點頭，手指在酒杯上輕輕敲擊了兩下：“嗯，這步棋走得還算及時。先禮後兵，看看他的反應再說。”
    章子安透露自己已有所行動，稍稍挽回了一點剛才被敲詐時的頹勢，也表明他並非完全坐以待斃。而鄭虎這句不鹹不淡的肯定，則像是一劑微妙的粘合劑，暫時緩和了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關係。
    一種基於共同威脅和潛在利益的、極其脆弱的默契，開始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雖然彼此依舊心存芥蒂和算計，但在狄仁傑這座大山壓下來之前，他們似乎別無選擇，隻能暫時站在一起。
    初步的“共識”達成，廳內緊繃的氣氛似乎又緩和了幾分。鄭虎臉上重新堆起了笑容，雖然那笑容不及之前那般肆無忌憚，卻也顯得熱絡了許多。
    他主動舉起酒杯，朝著章子安示意：“來，章老弟，既然話都說開了，那以後咱們就是自己人了。為了咱們接下來的‘合作’，幹了這杯！”
    “合作”二字被他輕輕咬重，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章子安臉上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同樣舉杯，與鄭虎的酒杯在空中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這碰杯聲在略顯空曠的廳內回蕩，卻遠沒有了之前宴席初開時的那種喧鬧和放縱。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後又重新斟滿。他們不再糾結於剛才那令人不快的敲詐和交易條件，仿佛那一切都未曾發生。鄭虎甚至主動聊起了北境的風土人情，抱怨著草原上該死的白毛風，章子安也強打精神附和著，說著一些軍中趣聞。
    宴會似乎又恢複了表麵的“熱鬧”。酒杯交錯，言語往來。
    然而，在這虛假的和諧之下，一切早已截然不同。兩人眼神交匯的瞬間，都能捕捉到對方深藏的警惕和算計。那笑容是假的，那熱絡也是裝的。剛才的衝突雖然被暫時壓下，但彼此間的裂痕已然存在，信任更是無從談起。
    站在門邊的陳明和李全，作為各自長官的心腹，自然也看透了這層虛偽的表演。他們沉默地注視著主座上的兩人，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其中包含了了然、戒備，或許還有一絲對未來的憂慮。
    酒仍在繼續喝著，話仍在繼續說著。
    但一場針對那位新設立的、權力莫測的邊軍總監察使狄仁傑的陰謀暗流，已經伴隨著這虛假的碰杯聲，在這燭光搖曳的密室之中，正式開始洶湧、醞釀。未來的玄州，注定不會平靜。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窗外夜色早已濃重如墨，隻有幾顆疏星在遙遠的天際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宴客廳內的燭火燃燒過半，嗶啪作響，光線愈發顯得昏黃。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精氣息，混合著殘羹冷炙的味道，先前那種刻意營造的熱絡氣氛，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酒精的作用，漸漸變得有些遲鈍和粘稠。
    鄭虎的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眼神也似乎有些迷離，說話的舌頭都仿佛大了幾分，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醉意。他靠在椅背上，半眯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章子安說著些邊境上的陳年舊事，聲音也帶上了幾分含糊。
    然而，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精光，以及握著酒杯的手指那穩定有力的姿態。這醉態，不過是他精心偽裝的保護色。酒精或許麻痹了他的神經末梢，卻讓他的大腦在亢奮中變得更加活躍和清晰。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眼前這杯殘酒和對麵那個強顏歡笑的“盟友”身上。他在飛速地盤算著。三成利，兩個校尉名額，這僅僅是開胃小菜。章子安這條線上的油水，遠不止於此。
    狄仁傑的到來，固然是個巨大的威脅，但危中有機，又何嚐不是一個重新洗牌、擴大自己勢力的絕佳機會？
    他需要章子安頂在前麵，去吸引狄仁傑的主要火力。定遠軍走私軍械鐵器，這是通敵叛國的大罪，一旦被抓住實證，神仙難救。
    相比之下，自己那點青鹽買賣，雖然也違禁，但性質完全不同，運作得當，未必不能切割幹淨。讓章子安這顆更顯眼的“毒瘤”去吸引目光，自己則可以隱在暗處，伺機而動。
    如何最大化利用這次“合作”？章子安手裏的情報網、他那些見不得光的渠道、甚至是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這些都可以為己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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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狄仁傑這陣風頭過去，或者……當狄仁傑的刀砍向章子安時，自己是否能順勢接收他留下來的“遺產”？甚至，在關鍵時刻，是不是可以“幫”狄仁傑一把，送章子安這個麻煩的“盟友”一程，讓他徹底消失？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在鄭虎心頭盤旋。他看向章子安的目光，就像在審視一件工具，一件暫時有用，但隨時可以拋棄，甚至可以用來墊腳的工具。章子安越是絕望，越是需要依賴自己，就越容易被控製。這次敲詐，不僅是為了眼前的利益，更是為了徹底拿捏住章子安的命脈，讓他不敢有絲毫異心。
    而另一邊，章子安也在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頻頻舉杯，與鄭虎虛與委蛇。
    他的大腦同樣在飛速運轉，但思考的方向卻與鄭虎截然不同。狄仁傑！這個名字像是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邊軍總監察使，一個前所未有的職位，帶著聖上的雷霆之威，來勢洶洶。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東西？
    他的目標究竟是誰？自己那些走私賬目、與草原部落的私下交易、軍中的空餉黑洞……哪一樁被翻出來，都是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死罪！
    派去玄州送禮探口風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帶回有用的消息？那個狄仁傑，是貪財，還是好名？亦或是……一個真正油鹽不進、一心隻想建功立業的酷吏？不同的對手，需要不同的應對之策。
    而身邊這個剛剛“結盟”的鄭虎，更是讓他如芒在背。這簡直是引狼入室！三成利！兩個校尉名額！鄭虎的貪婪和野心昭然若揭。
    這頭餓狼，不僅想從自己身上撕肉，更想把爪子伸進自己的核心地盤！那兩個安插進來的校尉，無異於兩顆釘子，隨時可能在背後捅自己一刀。必須想辦法架空他們，或者用些手段讓他們變成聾子瞎子！
    和鄭虎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他現在看似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共同應對狄仁傑，但章子安毫不懷疑，一旦有機會，鄭虎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推出去當替罪羊，甚至落井下石，吞掉自己的一切！
    怎麽辦？如何才能在狄仁傑的雷霆手段下保全自身？又如何在鄭虎這頭餓狼的環伺下不被吞噬？章子安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仿佛置身於一個逼仄的角落，前方是手持利刃的狄仁傑，身後是虎視眈眈的鄭虎，兩麵夾擊，退無可退。
    他必須盡快找到破局的辦法。或許……可以嚐試收集鄭虎的把柄？他那“青鹽”買賣，真如他自己說的那般“小打小鬧”、“無傷大雅”嗎？未必吧！如果能抓住鄭虎的痛腳，或許能讓這頭餓狼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思緒紛亂如麻，酒意上湧，更添煩躁。章子安強顏歡笑，再次舉杯：“鄭兄，來，再喝一杯！以後，還望鄭兄多多照應！”
    鄭虎哈哈大笑，同樣舉杯：“好說，好說！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嘛！”
    兩人再次碰杯，酒液晃動。廳內似乎又恢複了些許“融洽”的氣氛。
    同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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