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趙平意料的是，狄仁傑臉上那令人心悸的銳利和審視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先前那種溫和的、幾乎可以說是親切的笑容。仿佛剛才那番直擊要害的敲打，以及趙平那不堪的反應，都隻是過眼雲煙，從未發生過一般。
    這種收放自如的姿態，比持續的威壓更讓趙平感到心驚膽戰。
    “趙參軍一路辛苦了。”狄仁傑踱步從書案後走了出來，語氣輕鬆，甚至帶著幾分安撫的意味，“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多留你了。”
    他走到書案旁，伸手拿起了之前被他放到一旁的那份禮單和拜帖，隨意地掂了掂，然後微笑著說道：“章防禦使的心意，狄某心領了。這些禮物，我就卻之不恭，暫且收下。還請趙參軍代我，向章防禦使轉達謝意。”
    他竟然收下了！在剛才那番近乎攤牌的試探之後，他竟然若無其事地收下了這份燙手的禮物！趙平的心猛地一沉，卻又不敢表露分毫。
    狄仁傑將禮單遞給一旁的侍從，示意收好，然後目光再次落在趙平身上，笑容依舊溫和：“北涼關地處衝要，責任重大，章防禦使肩上的擔子不輕啊。”
    他輕輕拍了拍趙平的肩膀，這看似親近的動作卻讓趙平如同被烙鐵燙了一下，差點跳起來。
    “替我轉告章防禦使，”狄仁傑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趙平耳中，“讓他好生守關，莫要辜負了聖上的信任。他日若是有閑暇，我定當親往北涼關一行，屆時再與章防禦使好好敘談一番。”
    親往北涼關！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聽在趙平耳中，無異於驚雷炸響！這是安撫？還是警告？亦或是……最終審判的預告？
    趙平隻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他再也無法維持表麵的鎮定，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殆盡。
    “下……下官……遵命！下官一定將大人的話……轉告章將軍！”他語無倫次地應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顫抖不已。
    狄仁傑滿意地點了點頭，揮了揮手：“好了，退下吧。”
    這三個字，對趙平而言，簡直如同天籟之音！
    他如蒙大赦，幾乎是魂不附體地再次躬身行禮，動作倉促而慌亂，連禮節都顧不上周全，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退出了這座讓他如同置身煉獄般的大堂。
    直到身影消失在門外，趙平才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徹底濕透，晚風一吹，涼意刺骨。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燈火通明的監察司衙門，隻覺得那地方仿佛是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而那位端坐其中的狄仁傑，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高明，遠超他們所有人的想象。
    這次試探，非但沒有探到底，反而將自己這邊的底牌，暴露得一幹二淨！
    大堂內，狄仁傑負手而立，望著趙平倉惶離去的背影，臉上溫和的笑容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平靜。
    “將這份禮單，登記入冊。”他對侍從吩咐道，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冷冽，“另外，傳令下去，讓盯著北涼關那邊的人，加倍留意近期的所有異常動靜。”
    “是，大人！”侍從躬身領命，迅速退下。
    空曠的大堂內，隻剩下狄仁傑一人。
    棋局，才剛剛開始。
    趙平幾乎是連滾爬帶地逃出了監察司的大門，冰冷的夜風撲麵而來，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稍微驅散了些許方才在大堂內感受到的窒息般的恐懼，但心頭的驚悸卻絲毫未減。
    他站在台階下，大口喘著粗氣，隻想立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就在他踉蹌著走向拴在不遠處的馬匹時，身後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
    趙平心中一驚，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轉過身，手已經下意識地按向了腰間的刀柄。
    隻見一名身著勁裝、麵容冷峻的青年男子快步走了出來，正是之前在大堂內侍立在狄仁傑身側，一直沉默不語的那名護衛。他手中拿著一個封好的信封。
    “趙參軍，請留步。”那青年男子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趙平認得此人，似乎是狄仁傑的心腹護衛，名為李元芳。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懼，勉強站定：“李……李校尉，有何吩咐？”
    李元芳走到趙平麵前，將手中的信封遞了過去：“我家大人有回信一封，請趙參軍務必親手交予北涼關章防禦使。”
    他的目光銳利，在趙平臉上掃過，特別強調了“親手”二字。
    回信？狄仁傑竟然還有回信？
    趙平下意識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封信。信封入手，竟感覺沉甸甸的，遠非普通書信的重量。這異樣的分量，讓他的心跳再次漏跳了一拍。這薄薄的信封裏，究竟寫了些什麽？是警告？是命令？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他張了張嘴，想問些什麽，但在李元芳那冷峻目光的注視下，所有的問題都堵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問不出來。他隻能喏喏地應了一聲：“是，下官……下官遵命，定會親手呈交章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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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便好。趙參軍，請。”李元芳不再多言，微微頷首，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趙平不敢再有片刻耽擱，幾乎是逃也似地奔到馬前，笨拙地翻身上馬。雙腿因為緊張而有些發軟，夾緊馬腹的力道都有些不足。
    “駕！”他低喝一聲，用力一抖韁繩，胯下戰馬嘶鳴一聲，邁開四蹄，迅速消失在濃沉的夜色之中，朝著北涼關的方向疾馳而去。
    歸途漫漫，夜風呼嘯。
    趙平伏在馬背上，任由冰冷的風刮過臉頰，卻絲毫無法冷卻他內心的焦灼和恐懼。他總覺得，身後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盯著自己，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每一次風吹草動，每一次遠處傳來的模糊聲響，都讓他心驚肉跳，忍不住回頭張望，但看到的，隻有無邊的黑暗。
    懷中那封沉甸甸的回信，更是如同揣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
    他無數次想要拆開看看，想要知道裏麵到底寫了什麽，好讓自己有個心理準備，但一想到李元芳那冷峻的眼神和“務必親交”的叮囑，他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封信，到底會給北涼關帶來什麽？是福是禍？章將軍看到信後，又會作何反應？趙平的心中充滿了對未知內容的恐懼和無盡的猜測。
    他隻知道，從他踏入監察司的那一刻起，平靜的日子就已經結束了。那位看似溫和、實則手腕狠辣的狄仁傑，已經將他的調查之網，悄無聲息地撒向了北涼關。而這封沉甸甸的回信，或許就是風暴來臨前的第一道驚雷。
    前路漫漫，夜色深沉，趙平的心，也如同這無邊的黑夜一般，充滿了惶恐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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