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閱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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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剛落,學子們便按照官吏的指引,有序地向各自的考區走去。他們的身影在晨光中移動,像一條條匯聚的溪流,最終湧入鹹陽城。
    考棚內,一個齊國學子小心翼翼地鋪開試卷,提起筆,卻遲遲沒有落下。他看著窗外飄揚的秦旗,又看了看試卷上“論大一統”的題目,深吸一口氣,終於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的筆尖上,也照在無數個同樣伏案疾書的身影上。這場牽動天下的科舉,就在這寂靜而又充滿希望的氛圍中,緩緩拉開了序幕。
    時間過的很快,為期七天的科舉終於結束了。最後一聲銅鑼響過,考區裏的學子們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有的癱坐在地上,望著天頂發呆;有的互相攙扶著站起來,腳步虛浮得像踩著棉花;還有的迫不及待地從書篋裏掏出幹糧,狼吞虎咽時,眼淚混著餅渣往下掉。
    收卷的吏員們推著木車往來穿梭,一車車試卷碼得整整齊齊,用紅綢蓋著,仿佛那不是寫滿字跡的紙張,而是沉甸甸的山河社稷。
    隗狀站在辟雍門口,看著學子們陸續散去,鬢角的白發在夕陽裏格外顯眼,這七日他幾乎沒合過眼,眼下的青黑比墨還濃,卻在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時,挺直了腰背。
    “左丞相。”呂雉手裏捧著最後一車試卷的名錄,指尖因連日握筆而有些僵硬,“九千七百二十六人,實到九千六百九十八人,八人因病缺考,無一人作弊被黜。”
    隗狀接過名錄,粗糙的指腹撫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忽然笑了:“好,好啊。”他轉頭望向貢院外,那裏聚集著不少等待消息的學子,有人在高聲議論考題,有人在互相核對答案,還有的正對著夕陽拱手,像是在向遠方的家人報平安。
    西市的酒肆裏,那個燕國土子正和幾個新結識的朋友拚桌。他麵前擺著一碗粗劣的麥酒,卻喝得比瓊漿玉液還盡興:“我寫‘北境當設互市,以秦之絲綢換胡之良馬’,你們說能中嗎?”
    旁邊的趙國土子拍著他的肩:“比我寫的強!我最後一日手抖得厲害,怕是連字都認不清了。”角落裏的楚地學子忽然笑出聲:“管他中不中,能在鹹陽城寫滿七天字,回去也能跟鄉鄰吹半輩子了。”
    這話引得滿座哄笑,笑聲裏沒有了來時的拘謹,多了幾分同經一場考驗的熟稔。有路過的酒肆掌櫃聽見,笑著添了一碟鹹菜:“諸位先生都是好樣的!去年考中的李大人,如今在咱們縣當令,把水渠修得可好了!”
    而貢院深處,謄錄書吏們已開始了新的忙碌。他們被集中在一間密不透風的屋子裏,每人麵前擺著兩份卷宗,一份是考生的原卷,一份是待謄抄的空白卷。為首的老書吏提著戒尺,厲聲叮囑:“一個字都不許錯!哪怕是筆鋒偏了半分,都得重抄!”
    書吏們屏息凝神,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將那些帶著鄉音的字跡,都化作規整的秦隸,仿佛要用筆墨,先將天下學子的心,融成一處。
    呂雉走過謄錄室的窗下,聽見裏麵的落筆聲,默默走開,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去做呢。抬頭望向天邊的晚霞,鹹陽城的輪廓在暮色裏漸漸柔和,街麵上的人聲、車聲、叫賣聲交織在一起,熱鬧得像是要把這七日的寂靜都補回來。
    而呂雉心裏卻感慨頗多,這場持續七日的科舉,不是結束,而是無數故事的開始。那些走出考棚的學子,無論將來是為官一方,還是回歸鄉野,終究是把鹹陽的風、秦地的墨,帶回了各自的故土。而大秦的疆土上,正有無數新的種子,在等待破土而出的時刻。
    放榜前的三日,鹹陽城像被一層無形的薄霧籠罩著,連平日裏車水馬龍的朱雀大街都慢下了腳步。清晨的露水在青石板上留得格外久,賣胡餅的小販不再吆喝,隻是把餅鐺擦得鋥亮,見著穿青衫的學子經過,便往餅裏多夾些鹹菜,遞過去時也隻說句“慢走”。
    呂雉踩著晨光往貢院去,路過南城客棧時,瞥見窗台上晾著的舊書,書頁被翻得卷了邊,想來是昨夜又被人反複摩挲過。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齊國土子抱著書出來,眼圈泛著青黑,見了她卻慌忙低下頭,轉身往渭水邊去——那裏幾日來聚了不少學子,或坐或立,都望著河水出神,沒人說話,隻有風吹過蘆葦的沙沙聲,像在替他們把沒說出口的期盼揉進水裏。
    貢院裏的氣氛卻與城外不同,靜得更顯凝重。剛進院門就聽見謄錄室傳來的沙沙聲,推門進去,一股濃重的墨香混著燭油味撲麵而來。二十幾個書吏伏案而坐,每人麵前擺著兩份竹簡,一份是考生的原卷,一份是謄抄卷。他們的手指都纏著布條,想來是連日握筆磨破了皮,案上的燭台積著厚厚的燭淚,有的凝固成小山,有的順著台沿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墨色水窪。
    “呂主事。”為首的老書吏抬頭,眼裏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他舉起一卷謄抄好的竹簡,聲音沙啞,“您看這份,趙國土子寫的《治河策》,原卷字跡潦草,可這法子卻實在——說要在漳水沿岸種榆樹固堤,比咱們水工官想的還細。”
    呂雉接過來看,隻見謄抄的秦隸工整嚴謹,連原卷裏一個塗改的墨團都標注得清清楚楚。旁邊一個年輕書吏正對著原卷臨摹,筆尖懸在半空許久,忽然歎了口氣,把筆放下:“這楚地學子的字太怪,像畫符似的,抄到第三遍才敢確定是‘興修水利’四個字。”
    老書吏立刻拿起戒尺敲了敲他的案頭:“秦律裏寫著‘謄錄有誤,同罪’!你當這是兒戲?去年有個書吏抄錯了考生籍貫,直接發配去了隴西,忘了?”年輕書吏慌忙低下頭,重新蘸墨,指尖都在抖,卻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呂雉走到最裏頭的考功司,隗狀正對著堆積如山的試卷出神。見她進來,他指著其中一卷笑道:“你看這個,魏國來的學子,竟把《商君書》批注得比博士官還透徹,說‘重農不抑商,方能富國強兵’,倒是個新思路。”
    她拿起卷子,見末尾還畫著個小小的算盤,想來是個精通算學的。忽然想起前日在補給點,有個魏國士子為了借算籌跟人爭執,說要算清“關中與大梁的糧價差”,當時隻當是書呆子氣,此刻才知他早把心思用到了實處。
    暮色降臨時,貢院的燈一盞盞亮起,像落在人間的星子。呂雉巡查完最後一間謄錄室,見老書吏正用朱筆在每份謄抄卷末尾畫押,那紅印蓋得極重,幾乎要透到竹背。“三十年了,”老書吏忽然開口,“從秦孝公時就在禮部當差,沒見過這麽多外鄉學子。”他望著窗外,“前日聽見兩個楚地士子說,要把鹹陽的織布法子帶回家鄉,讓娘和媳婦也能織出秦錦似的好布。”
    呂雉沒接話,隻是望著窗外,此刻已亮起零星的火把,像一串流動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