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巴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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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蒲指尖無意識地在茶盞沿摩挲,年初鹹陽那場閱兵的景象忽然漫進腦海。渭水北岸的校場上,黑色旌旗如墨浪翻湧,獵獵聲壓過了十萬甲士的呼吸。陽光撞在秦兵的鐵胄上,迸出的冷光像淬了冰的刀鋒,連馬蹄踏起的塵土都帶著股不容置喙的蠻橫——那是足以壓垮一切抵抗的重量,落在心頭,半年多過去仍覺沉甸甸的。
    “當年秦滅巴蜀,你外祖父捶著案幾罵是禍事。”巴清的聲音裹在榕樹葉的沙沙聲裏,慢悠悠淌過來,“我卻在想,或許是條生路。”
    她抬手摘下鬢邊沾著的榕絮,指尖懸在半空,“你看如今的韓趙燕,邯鄲的城牆被秦軍撞得裂了縫,大梁的城門換了三茬,薊城街頭連十歲的孩童都能數出秦軍來過幾次。打了幾十年,城池成了瓦礫,百姓填了溝壑,就算捆在一起,又能擋得住秦人的鐵騎嗎?”
    院牆外忽然爆起一陣喧嘩,是挑著貨擔的商販在街角吆喝,嗓門裏裹著蜀地特有的熱辣:“楚使到驛館咯——擺了流水席,請了滿城的頭麵人物!”
    巴蒲耳尖微動,聽出那商販的吆喝裏藏著幾分刻意的煽動。他想起那些被列在宴請名單上的人:城西的廖氏兄弟,祖上曾是蜀王的車騎官,如今靠著幾畝薄田過活,卻總愛在祠堂裏對著褪色的蜀王畫像起誓;
    還有犍為縣的幾個老叟,上個月他去鐵礦巡查,正撞見他們蹲在城牆根下,給穿開襠褲的孩童講杜宇化鵑的舊事,講完了總要往地上啐一口,粗布袍角掃過塵土,罵聲比蟬鳴還尖厲:“秦人就是豺狼!”此刻這些人,怕是正踩著暮色往驛館趕,以為楚國的酒盞裏能喝出“光複蜀國”的藥方。
    “楚國的使者?”巴清睜開眼,深褐的眸子裏掠過一絲嘲諷,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是來勸蜀地人做他們的刀靶子吧?就像當年勸趙國合縱,說好了共抗強秦,結果長平之戰,四十萬趙卒倒在血泊裏,楚國的援軍還在淮河岸邊磨磨蹭蹭。”
    巴清忽然低低笑出聲,那笑聲裏裹著些說不清的滋味,像陳年的酒,嗆人又回甘,“蜀地總有些活在夢裏的人,以為秦國占了我們的地,遲早要吐出來。前幾日還有舊族的人摸到府上來,搓著手說想借些鐵料,眼神亮得嚇人,說是要‘複我邦國’。”
    巴蒲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他認得那舊族的領頭人,姓萇,胳膊上還留著當年秦滅蜀時被箭矢劃破的疤。那人來時穿著漿洗得發白的錦袍,腰間掛著枚磨得發亮的青銅劍——劍鞘上的蜀式雲紋都快被摸平了,卻連劍刃都沒開過鋒。
    “蒲兒,你去鐵礦的路上,見過巫山的棧道嗎?”巴清忽然問道,聲音裏添了幾分凝重。
    “見過。”巴蒲點頭,喉結動了動,“最窄的地方,隻能容一人一馬貼著崖壁走,底下就是雲霧翻湧的深穀,風一吹,連馬蹄鐵都在打顫。”他記得那棧道的木梁,是用蜀地最硬的青杠木做的,楔進岩壁的鐵榫子泛著冷光,一看便知是秦國工匠的手藝。
    “那棧道是秦人修的。”巴清猛地直起身,竹椅發出一聲短促的吱呀,“當年秦昭襄王派白起出武關,一路砍到巫郡、黔中郡,楚國人的兵卒連像樣的陣列都沒擺出來,就把城池拱手讓人了。如今他們隔著千裏之地,還敢說要幫蜀地?”
    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一點點沉下來。院牆外傳來更夫打梆子的聲音,“咚——咚——”,兩下,不疾不徐,卻像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巴清重新閉上眼,搖椅又開始輕輕晃動,木軸的吱呀聲混著遠處鐵礦隱約傳來的鍛打聲,竟有種奇異的和諧。“楚地的事,六國的事,於我們而言,不過是簷外的風雨。”
    她的聲音輕了些,卻更有分量,“我們要做的,是守好這蜀地的鹽鐵,守好這院子裏的榕樹,等秦王的鐵騎踏平六國那天,讓蜀地少流些血。”
    一陣風從院外鑽進來,卷著幾片枯黃的榕葉,輕飄飄落在巴清的膝頭。她抬手拂去,指尖不經意間觸到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冰涼的玉質下,那道“秦”字的刻痕硌得指腹微麻——那是十年前她去鹹陽交割第一批蜀錦時,秦王親手賜的,玉料是從昆侖山采的,刻字的工匠,據說給曆代秦王刻過傳國玉璽。
    巴蒲看著養母的動作,忽然像被什麽東西點醒了。那些還在做著“合縱抗秦”美夢的人,就像這夏日裏的蟬,趴在樹枝上拚命嘶鳴,以為能憑著幾聲聒噪擋住秋天,卻不知寒霜早已順著葉脈爬上來了。
    遠處的驛館方向,隱約傳來觥籌交錯的喧嘩,楚國使者的聲音透過夜色飄過來,慷慨激昂:“隻要蜀地起兵,我大楚願出十萬甲士,沿江西進,與諸位共分秦地!”緊接著是一片附和的叫好聲,酒杯碰撞的脆響裏,竟有幾個聲音帶著哭腔,像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巴蒲嘴角勾起一絲冷意。“母親是說,那些看不清形勢的人……”
    “該醒了。”巴清猛地睜開眼,打斷他的話,眸子裏的銳利像出鞘的劍,“秦王掃六合,是早晚的事。蜀地的鐵礦,嘉陽公主的糧倉,甚至你腳下的這片土地,都是鋪向鹹陽的路。”
    她看著巴蒲,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帶著些期許,“你外祖父當年總說,蜀地有劍門之險,有三峽之固,可保萬世無憂。可他忘了,真正的天險,從來不是山川,是看清時勢的眼睛。”
    院外的風忽然大了,吹得黃葛樹的葉子嘩嘩作響,像是有無數人在低聲附和。遠處的鐵礦方向,夜班開工的號子聲隱約傳來,“嘿喲——嘿喲——”,沉悶而有力,和著搖椅的吱呀、更夫的梆子,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網住了蜀地的夜色,也網住了這即將到來的天下大勢。
    巴蒲握緊了手裏的茶盞,碧色的茶湯早已涼透。他望著養母的側臉,她眼角的皺紋,每一道裏都藏著故事——是她帶著商隊穿越秦嶺的風雪,是她在鹹陽宮前等了三天三夜才見到秦王,是她看著蜀地的鐵料變成秦軍的劍戟、甲胄,又運回蜀地換來了安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