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江湖夜雨十年燈 卻話巴山夜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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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將墜時,兩匹駿馬自玄武門疾馳而出。
雪兒的黑玫瑰四蹄踏雪,任冰的追風如影隨形,馬蹄過處,官道上的槐花碎成香塵,在暮光中揚起金色的霧靄。
“五十裏外,靈山。”任冰側首,馬鞭劃破流霞。他緋色衣袍被風鼓起,像展翼的鷹。
雪兒唇角微揚,纖腰一壓,黑玫瑰驟然加速。兩騎並轡時,她發間銀簪流蘇掃過任冰肩頭,纏住一縷飛揚的墨發又倏然分開。
宮牆漸遠,天地漸寬。
老槐樹下,任冰翻身下馬,腰間竹筒與皮囊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雪兒盯著那個被紅線纏繞的竹筒——這一路他護得小心,連馬背顛簸時都要用手穩住。
“什麽稀罕物?”她故意伸手去探。
任冰卻順勢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在掌心輕輕一勾,“比比輕功?贏家通吃......”他眼底映著最後的霞光,“反正絕不會讓你吃虧......”
“若是讓我白費了力氣,定要你加倍償還。”雪兒突然抽手,足尖在溪石上一點,整個人已如輕煙般掠出,藕荷色裙裾在蒼翠山色中忽閃,驚起幾隻白鷺。
任冰朗笑一聲,身形如鶴掠林。他本可輕易超越,卻總在樹梢停留片刻——隻為看她足尖點過青苔時,裙角綻開的弧度。
半山腰的斷崖處,雪兒突然變招。她解下腰間絲絛甩向古鬆,借力蕩過深澗。發間銀簪不慎墜落,任冰淩空一接,簪尖恰好挑開竹筒束繩——
一縷清甜果香倏然漫開,混著山風沁入心脾。
“耍賴!不許偷吃!”雪兒在對麵岩上跺腳,卻見任冰將銀簪斜咬在唇間,雙手捧著竹筒。筒中荔枝浸在碎冰裏,顆顆飽滿如紅玉,正是江南進貢的 “瀟湘絳雪”。
登頂時,暮色已徹底沉入山脊。天幕黑得純粹,反而襯得山下萬家燈火如碎金傾瀉,蜿蜒的街巷似銀河垂落人間。
他們並肩坐在古鬆橫生的枝幹上,任冰從竹筒中取出一顆冰鎮荔枝。果殼凝著水珠,在月光下晶瑩如琉璃。
他指尖稍一用力,殼皮綻開,露出裏頭雪白的果肉,汁水順著他的指節淌下,在虎口處匯成一道甜溪。
“你贏了。”他將荔枝遞到雪兒唇邊,聲音裏帶著笑,“嚐嚐,這遲到了三年的荔枝可還合女俠口味?”
雪兒聞言突然僵住,記憶如潮水湧來——
三年前的那個夏夜,二人情意初定,任冰背負著她走在回沐恩居的路上,腳步輕快得像是踩在雲上。
雪兒伏在他背上,能聽見他胸腔裏那顆心在劇烈跳動,快得像是要掙脫牢籠的鳥。
任冰突然側過頭,眼睛裏盛著整個銀河的星光,“明日下朝,帶你去吃新貢的荔枝。”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雀躍,像是得了寶貝急著獻寶的少年郎。
雪兒記得自己當時笑了,笑聲驚動了枝頭棲息的夜鶯。她攥緊任冰肩頭的衣料,嗅著他身上混合著鬆木香的獨特氣息,心想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夜晚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換了新裁的襦裙,發間簪著他送的銀步搖,每走一步,墜著的鈴蘭便發出細碎的聲響,如同她雀躍的心跳。
任冰的指尖還停在她唇角,沾染的汁水映著月光,恍若那年朝陽染紅的海浪。
“那日我本欲尋你,卻被家父囚於深院。十數鐵衛環伺左右,刀戟森然,我終是不忍踏著他們的屍身出去......”
山風倏然凝滯,雪兒這才驚覺——那雙總是噙著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眼尾低垂,在月光下折出細碎的陰影。他眸中映著小小的自己,像是把全部心事都盛在這方寸之間。
她心尖驀地一顫。
原來那些風流恣意的表象下,竟藏著這般......縛翅之痛。任冰忽然別過臉去,頸側繃緊的下頜在月光下如同刀刻。
“好吃得很,你嚐嚐......”雪兒突然左手扣住任冰下頜,迫使他將頭轉正,右手指尖捏著瑩白的荔枝肉,不由分說地塞進任冰唇間,甜汁溢出時,衝淡了他嘴角未盡的苦澀。
任冰猝不及防被堵了唇舌,荔枝的甜意在舌尖轟然綻放。他怔然凝視著雪兒——此刻她眼尾泛著薄紅,淚光在月光下碎成星河,卻倔強地揚起與當年如出一轍的賭氣笑容。
那日在客棧重逢時,她也是這樣,明明被萬俟怪喂了“鎖靈丸”,還要故意將臉頰貼在對方胸前,衝他挑眉。
山下忽有鍾聲傳來,驚起夜鳥掠過他們頭頂。雪兒望向燈火最盛處,任冰的嗓音在耳畔低響,“瞧,朱雀大街的燈籠像條火龍。”
說著指尖右移,“那片金光處是皇宮,太和殿的琉璃瓦還反著光。”又往北點,“黑魆魆的是天壇鬆林,先帝曾帶我們在那兒放過孔明燈。”
雪兒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忽然握住他手腕,“那處呢?”——城西有片微弱的燈火,隱約可見飛簷輪廓。
“沐恩居。”任冰聲音突然溫柔,一把將雪兒摟入懷中,“我們的家。”
雪兒側頭靠在他的肩頭,荔枝的甜香混著他身上鬆木香的氣息,莫名讓人心跳加快。
“小時候第一次爬這山,還是九王偷了先帝的禦馬帶我來的。”任冰望著遠處的燈火,“那時他說要當個放鷹逐犬的逍遙王爺,我笑他胸無大誌,自己卻說要當個縱馬踏平漠北的大將軍。”
夜風拂過,帶著初夏的暖意。
“現在呢?”雪兒仰頭時,正撞進他垂落的視線。
月光在那雙眸中淬出溫柔鋒芒,任冰帶著薄繭的掌心輕輕覆上她手背,“現在想來能伴著心上人‘放鷹逐犬’倒比什麽封狼居胥,更合我意。”
“想好了?”雪兒抬眸,眼底映著漫天星子。
“嗯,想好了。”任冰點頭,發絲被山風拂起,掃過她臉頰。
雪兒忽然從袖中取出那道明黃絹帛——正是當日在靈感塔頂以命相搏求來的聖旨。
她將“特允任冰解甲歸田”的朱批展現在他眼前,“我原想著,你一片赤誠卻屢遭猜忌,不如放下朝堂抱負,為自己活一回。”
夜風卷起聖旨一角,露出背麵斑駁的茶漬——那是她無數次展開又卷起時留下的痕跡。
“可後來......”她說著,忽然握住任冰的右手,纖纖玉指輕輕描摹過他掌心那道最深的紋路,像是在解讀命運的軌跡。
“見你率軍平叛時意氣風發如朝陽初升,為段陸兩家昭雪冤屈時神采飛揚似寶劍出鞘,替靈犀峰的百姓修渠鋪路時躬身親為若春雨潤物,直至......”她的聲音哽咽,“直至你為這蒼生,將滿腔熱血都化作山河萬裏......”
山風突然變得很輕,任冰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滴在自己手心上——
“我才知道......”雪兒抬起淚眼,卻笑得明亮,“這濁世之中,總要有人如你這般,以赤忱為劍,化熱血以長明。”
任冰重新將聖旨卷好,輕輕塞回她袖間,又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痕,眼中漾開笑意,聲音更是輕柔似三月春風,“多謝你體諒。隻是如今的我啊......隻想陪某個姑娘春日逐兔於南山,夏日采蓮於北塘,做一對閑雲野鶴的江湖眷侶......”
雪兒突然攥住他的衣襟,眸中水光瀲灩卻透著執拗,“此話當真?莫不是......因我之故勉強為之?”
任冰倏然收臂將她鎖入懷中,額頭相貼時帶起一陣清冽的鬆香。他喉間滾出低笑,溫熱吐息若即若離地掃過她唇瓣,“自然...是因為你。”
那“你”字被他用齒尖輕磨著吐出,忽又染上三分委屈,“這般說來任某餘生可能要仰仗歐陽女俠了。”
任冰說著忽然湊近雪兒耳畔,氣息灼人,“不知女俠這身開碑裂石的功夫,養不養得起一個隻會賞月吟風的閑人?”
“想得美!”雪兒作勢要推他,指尖才觸及胸膛,任冰便佯裝失衡向後仰去。她心頭一緊,急忙探身拽住他的衣襟往回帶,卻見那人早已穩穩倚在樹幹上,眼中噙著狡黠的光。
“可得仔細護好了,”任冰指尖輕點雪兒鼻尖,眼底漾著細碎的光,笑意更深,“你家夫君可是千辛萬苦才搶來的,若是還沒過門就把我摔了碰了,傳出去豈不成了歐陽女俠‘未嫁先寡’?”
“聽你這般說辭,莫非任大俠是薄胎瓷塑的?經不得半點磕碰?”雪兒說著忽而眸光一暗,“那......我偏要驗驗真假——”
話音未落,纖纖玉指已襲向他腰間要穴。任冰閃躲間衣袂翻飛,驚得棲鳥撲棱棱振翅。
“娘子饒命!”他笑著捉住她作亂的手,卻故意腳下一滑,帶著她在枝頭晃出半輪月影。
鬧夠了,二人相偎在老樹枝椏間,任月光流淌過交握的十指,將心事一一說與星辰聽。
他們說起少年時策馬江湖的壯誌,說起刀光劍影裏的快意恩仇,說起朱牆深院中的情非得已,夜風拂過,帶走了幾聲輕歎。
遠處宮鍾驚破夜色,宿鳥撲棱棱掠過簷角。任冰忽然執起她的手,在她掌心放下一枚溫潤的荔枝核——核上精雕著一葉孤舟,舟中一雙人影正相依看潮生。
“任冰。”雪兒輕聲喚他,指尖摩挲著那枚核雕。
東方既白,啟明星破雲而出,清輝落進她眼底。
任冰俯身將吻印在雪兒眉心,嗓音裏帶著晨露般的濕潤,“看見了,是我們的將來。”
晨光微熹時,他們相擁在這京城之巔,腳下是萬丈紅塵,懷中是此生摯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