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磨磚作鏡原非鏡 斬水留痕不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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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徑薄霧未散,晨露沾衣。雪兒正為任冰突然提及拜會師父而錯愕,忽聞枯枝輕響。抬眼望去,但見一位青衫老者踏霧而來,烏木杖頭懸著的朱漆藥葫蘆在曦光中流轉著琥珀色的光暈。
    “老青頭,你可真是偏心!”漱玉朱唇輕啟,清亮的嗓音驚起林間幾隻山雀。
    話音尚在晨霧中飄蕩,隻見青崖真人白眉一揚,身形如流雲般掠過山徑。眾人隻覺眼前青影一閃,那柄烏木杖已“篤”地立在青石板上,震得落葉紛飛。
    “哈哈哈——”老者長笑未歇,任冰已攜雪兒執弟子禮,段少陽抱拳而立,漱玉則俏皮地福了福身。
    山風拂過,四人衣袂交疊,竟在晨曦中勾勒出一幅江湖相逢圖。
    “妙哉!”青崖真人白眉倏揚,手中烏木杖陡然化作一道青虹,在雪兒周身三尺外劃出渾圓軌跡。
    霎時間,滿山落葉應勢而起,竟在雪兒足下排布成先天八卦之象,每一片落葉都精準地停在卦位之上,紋絲不動。
    老者收杖而立,寬袖無風自動。他捋著銀須,眼中精芒如電,“好個靈台澄澈的丫頭。難怪老夫那傻徒兒每每念及你時,連‘寒江獨釣’這等看家劍法都能把第七式抄成‘並蒂蓮開’!”
    任冰萬沒料到師父甫一現身便揭自己老底,待要阻攔時,那“並蒂蓮開”的尾音已隨風散入滿山晨霧。
    他無奈側首,恰撞進雪兒盈盈眼波裏——姑娘黛眉輕挑,杏眸中漾著三分狡黠七分戲謔,直晃得他心尖發燙。
    “師父,”他劍眉雖蹙,唇角卻止不住上揚,“您老人家見了徒媳婦,不賞見麵禮也就罷了,怎麽還專撿弟子的糊塗賬說道啊?”
    雪兒隻覺一道醇厚內力隨杖風拂過奇經八脈,當即再次抱拳行禮,“晚輩歐陽雪,見過青崖前輩。”話音未落,那木杖已輕輕托住她手腕。
    “俗禮免了。”老者袖袍一振,八卦落葉應聲重歸塵土,“老夫山野之人,當不起‘前輩’二字。不過你若肯叫聲‘老青頭’,我倒有樣好東西相贈。”
    任冰急忙橫跨半步,劍鞘不著痕跡地隔開二人,“師父,您那‘好東西’上次可是讓大師兄抱著山門石獅子訴了三天衷腸。”
    青崖真人突然偏首,白眉下那雙慧黠的眼睛眨了眨,枯瘦如鬆枝的手掌攏成喇叭狀貼在任冰耳邊,聲音刻意壓低,“傻徒兒,這不正是試試這丫頭真心的好時機......”
    話音未落,雪兒已閃至跟前,纖纖玉臂熟稔地環住老者脖頸。青崖不防她這般親昵,先是一怔,繼而仰天大笑,寬袖翻飛間一道青光倏然射出。
    雪兒不慌不忙,纖腰如柳枝般向後一折,素手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穩穩接住飛來的物件——竟是一隻通體碧綠的青玉葫蘆,不過巴掌大小,葫蘆嘴用紅綢係著,輕輕搖晃時能聽見裏麵酒液蕩漾的聲響。
    “好!好!”青崖撫掌讚歎,雪白的長眉高興得上下飛舞,“這‘醉春風’埋在後山整整十年,今日終遇明主。”
    忽又神秘兮兮地湊近,壓低聲音道,“丫頭記著,若是這臭小子敢惹你生氣,灌他一口,保管乖乖認錯。”
    任冰聞言臉色大變,“師父的酒會讓人說胡話!”他身形如電,伸手就要去奪。卻見雪兒足尖輕點,已翩然退至三丈開外,青玉葫蘆在她指尖滴溜溜轉個不停。
    她眼波流轉,朱唇勾起狡黠的弧度,“如此厚禮,雪兒卻之不恭。”忽地將葫蘆往任冰方向一遞,眸中閃著惡作劇般的光芒,“任大俠,要不要......現在嚐嚐?”
    就在眾人笑聲未歇之際,青崖真人廣袖再揚,一道銀練破空而出——竟是一柄通體瑩白的短劍,劍身薄如秋蟬之翼,在晨光中流轉著泠泠清輝。
    劍脊上“明月”二字篆文若隱若現,劍氣激得四周枝葉無風自動。
    “接好了!”老者木杖頓地,聲如洪鍾。
    雪兒眸光一凝,素手輕揚間已挽出三朵碗大的劍花。但見銀芒吞吐,恰似三月梨花開謝,將那飛來的短劍穩穩接在手中。
    “好!”青崖撫掌大笑,聲震林樾,“明月劍贈真俠女,正合‘皎皎空中孤月輪’之意!今日老夫便將這徒兒,托付於你了!”
    雪兒反手將短劍收入袖中,忽地抱拳深施一禮。再抬頭時,杏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老青頭兒放心。”
    她故意拖長聲調,“我定會替您......好·好·調·教這徒弟。”
    任冰聞言,佯裝惱怒地一甩袖袍,“果然被漱玉說中了,師父就是偏心!”
    “放屁!”青崖真人突然爆了句粗口,驚飛枝頭雀鳥,“這丫頭天資比你高出何止一籌?”白眉下的眼睛突然泛起精光,“老夫這一身‘太素九針’、‘回春妙手’,臨了臨了總算見著個能傳衣缽的......”
    說著突然假咳兩聲,枯瘦的手指卻悄悄對著雪兒比了個手勢。雪兒會意,故意提高聲調,“老青頭說得是,正好我最近研習《黃帝內經》有些疑難,不如明日就上山叨擾?讓某個不爭氣的......”
    蔥白指尖戳了戳任冰的腰眼,”給我們煮茶研墨,揉肩捶腿!”
    任冰搖頭苦笑,忽覺掌心微癢。低頭看去,雪兒正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筆一畫地寫著字。
    那酥麻的觸感順著經脈直竄到心尖兒,待辨清是“認命吧”三字時,他忽然反手扣住那隻作亂的柔荑,在雪兒耳邊低語,“認命可以,但得收利息......”
    段少陽見他們師徒三人言笑晏晏,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笑道,“老青頭,您這可不夠意思啊。去年寒冬臘月,晚輩在山門前守了三天三夜,凍得跟個雪人似的,您連片衣角都沒讓見著。如今倒好,把壓箱底兒的寶貝都送人了?”
    青崖真人白眉一揚,烏木杖“咚”地杵進土裏,“段家小子,你還有臉提?去年那壇梨花白,老頭子我連壇底都挖幹淨了!人可以見不著,這酒總該給老頭子留下吧?”
    “這可怨不得晚輩。誰知道您這一仙遊,何時才回?萬一被山裏的野豬猢猻偷喝了去......”話未說完,突然一個側身,堪堪避過老者掃來的杖風。
    漱玉忍俊不禁,纖纖玉指在段少陽額頭輕輕一點,“你呀......”尾音拖得綿長,眼中滿是促狹。
    她忽地轉身,朝青崖真人盈盈一禮,“老青頭莫惱,您既然今日這般大方......”
    素手突然在段少陽背後一推,將他送到老者跟前,“不如指點指點我這個不成器的夫君?他那手‘落英劍法’啊......”
    朱唇輕抿,露出個嫌棄的表情,“連我們朝白看了都直搖頭呢!”
    “我本是使簫的,劍法自然......”段少陽急忙轉頭辯解,卻在觸及娘子目光時驀地頓住。
    隻見漱玉正衝他拚命眨眼,長睫如蝶翼般撲閃,分明在說,“趁著老青頭高興,還不快討教幾招?”
    段少陽果然整了整衣冠,朝老者深深一揖,“說起來,六年前若非老青頭收留漱玉在靈山修行,隻怕我此生......”話到此處,他喉頭微動,沒有繼續說下去。
    漱玉聞言一怔,指尖不自覺地揪緊了裙裾。她下意識望向任冰,卻見那人正凝視著雪兒,目光溫柔似水。
    而雪兒一雙杏眸卻牢牢鎖在段少陽身上——當年初識漱玉時,她曾輕描淡寫地提過被一位俠義公子所救之事,卻從未細說緣由。此刻見表哥突然提及,雪兒眼中頓時閃過探究的光芒。
    山間晨霧忽濃,將四人微妙的神情都籠在朦朧裏。
    果然段少陽這一提,青崖真人白眉一抖,手中烏木杖“咚”地杵地,“說起這個——”
    突然扭頭瞪向任冰,“當年這孽徒半夜三更背個昏迷不醒的姑娘上山,說什麽‘求師父救救這個可憐人’......誰知道救回來的是個磨人精!”
    漱玉“噗嗤”一笑,眼中卻泛起濕潤,“老青頭最是嘴硬心軟。那會兒我整日哭鬧,是您老人家用‘醉春風’摻在藥湯裏......”
    “胡說!”老者突然跳腳,白胡子都翹了起來,“明明是安神的茯苓湯!”說著卻心虛地瞥了眼任冰,“咳......也就摻了一錢......半錢!”
    段少陽聞言,臉色驟變,“什麽?您給她喝......”
    “急什麽!”青崖真人不耐煩地揮杖,“老夫的‘醉春風’豈是尋常酒水?這丫頭肝氣鬱結,非此物不能疏通。”
    “漱玉姐姐當年因何事肝氣鬱結的?”雪兒突然輕聲打斷。山風倏止,眾人神色俱是一凝。
    青崖真人白眉一抖,手中烏木杖忽地旋出三朵杖花,恰似要攪散這凝滯的氣氛,“哈哈哈......小丫頭問得好,這肝氣鬱結嘛......”
    任冰的劍穗無風自動,卻見老者杖頭“啪”地壓住他手腕要穴,“當年這丫頭被人強灌了西域奇毒‘離魂散’,此毒專攻肝經,須得以酒為引才能逼出......”
    卻聽漱玉忽然輕笑,“老青頭又唬人!分明是我一時貪嘴,偷喝了藥圃裏泡著斷腸草的雄黃酒......”
    任冰扶額暗歎,心道這下可好——雪兒前些日子剛鑽研完《毒經》,連苗疆七十二奇毒都辨得明明白白,這漏洞百出的說辭......他不動聲色地朝師父搖了搖頭,眼中滿是無奈。
    青崖真人白眉一抖,手中烏木杖“咚”地杵地,“啊呀!這地方兒怎麽有株靈芝......”
    話音未落,人已閃到三丈開外,佯裝專注地研究起岩縫間一叢菌菇,“嘖嘖,百年難遇的紫雲芝啊......”枯瘦的手指卻悄悄把菌傘捏碎了一塊。
    雪兒將眾人慌亂情狀盡收眼底,唇角微揚。她忽地貼近任冰,指尖在他掌心輕輕一勾,帶起一陣酥麻。
    “冤家......”任冰無奈低歎,俯身在她耳畔輕語,“今夜沐恩居,給你講個......”話音未落,卻被段少陽一聲驚呼打斷。
    “什麽?玉兒你竟飲過斷腸草?”段少陽劍眉緊蹙,一把攥住漱玉的手腕,滿臉惶急,“何時的事?怎的從未聽你提起?”
    老青頭倚著烏木杖,老眼微微眯起,將四人情態盡收眼底——
    段少陽劍眉緊鎖,指節無意識摩挲著玉簫上的刻痕,目光在漱玉與任冰之間遊移不定,活像隻守著肉骨頭的大犬;
    漱玉雙頰飛紅,纖指絞著腰間絲絛,時而偷瞄段少陽,時而低頭抿唇,連耳墜上那顆明珠都跟著輕輕發顫;
    任冰額角沁出薄汗,劍穗被無意識繞了三圈,偏還要強作鎮定去擋雪兒的視線,倒把“此地無銀”寫在了臉上;
    雪兒卻是杏眼灼灼,指尖在任冰腰間軟肉上打著轉兒,唇角噙著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活脫脫亮出爪子的小狐狸。
    他望著這兩對癡兒怨女,忽然仰天大笑,“癡兒啊癡兒!”老青頭伸杖在地上劃出一對陰陽魚,“這情之一字,不過三味......”
    “一味‘求不得’,如那傻徒兒當年獨坐山巔,數盡繁星不見月;”
    “一味‘放不下’,似這漱玉丫頭執劍十年,斬不斷青絲三千丈;”
    “一味‘忘不了’,恰似你們此刻,明明各自圓滿,偏要追索前塵舊痕!”
    烏木杖突然往四人中間一劈,震落滿樹晨露:
    “要老頭子說,情劫如藥——”他從葫蘆裏倒出三粒丹丸,“黃連苦盡方知甜,當歸久別才得圓,至於這第三味......”
    老者忽然將丹丸拋向空中,任冰、雪兒、段少陽、漱玉同時伸手,卻見四掌相接,丹丸早已化作風中香塵。
    “哈哈哈!第三味就是——”他拄杖遠去,唯有蒼勁歌聲回蕩山間:
    “眼前人即心上人,何須問前因!”
    四人靜立山道,望著青崖真人遠去的背影。老者青灰色的衣袍漸漸隱入晨霧,唯有那柄烏木杖叩擊山石的”篤篤“聲,伴著藥葫蘆晃動的脆響,在山道間悠悠回蕩。
    “眼前人即心上人,何須問前因......”
    段少陽忽覺掌心一暖,原是漱玉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低頭望去,隻見娘子眼角還噙著未幹的淚光,唇邊卻已綻開笑靨。那笑意如春風拂過,將方才的陰翳一掃而空。
    任冰正出神間,忽覺袖口傳來細微的牽扯。垂眸望去,雪兒纖纖玉指正勾著他衣袖的雲紋滾邊,仰起的俏臉浸在晨光裏,眸中星河瀲灩,“可聽真切了?老青頭說了......”
    她故意將尾音拖得綿長,“某人是不是該......”
    話音未落,任冰已反手扣住她的柔荑,十指相纏間將她拉近半步,“這話合該我問才是。”
    他低頭時額前碎發掃過她眉梢,嗓音裏浸著蜜糖般的笑意,“在下清清白白一張素箋,哪來的什麽前塵?倒是姑娘你......”
    眼風忽地掃向段少陽,意有所指地頓了頓,“那些個青梅竹馬的前緣舊事......”
    段少陽正替漱玉整理腰間玉佩的穗子,聞言指尖一顫,竟將兩根絲絛纏成了麻花結。
    漱玉“噗嗤”笑出聲來,指尖戳著夫君的額頭,“呆子,人家小兩口鬥嘴,你慌什麽?”一陣風掠過,將她這句話揉碎了撒進滿山的晨曦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