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鳳闕終棲食人雀 笑看明月照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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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兒跟著綠衣宮女穿過幾重回廊,來到蕙風殿後的湖邊。夜風拂過湖麵,泛起粼粼波光,遠處涼亭中一道紅色身影背對而立,衣袂飄飄。
    “姑娘請自便。”宮女在百步外突然停住,垂首退到一旁。
    雪兒不疑有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錦囊——裏麵裝著她親手雕刻的桃木小像,是淩霜少女時的模樣。小像背後,她用簪子尖兒細細刻下兩行小字,“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淩姐姐!”雪兒歡快地喚道,提著裙擺小跑上前,夜風拂過她手中的錦囊,帶起一陣淡淡的桃木香,“我終於能當麵跟你說......”
    涼亭中人徐徐轉身,月光如水,傾瀉在那襲正紅緙絲宮裝上——這顏色豔得刺目,分明是皇後與公主才能用的朱砂紅。
    雪兒瞳孔驟縮,待看清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時,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雪兒姑娘,咱們又見麵了。”長樂公主嘴角噙著淺笑,指尖輕輕撫過正胸前的繡金雲紋,“這顏色......可還襯我?”
    雪兒眸光微閃,旋即端正身形,雙手交疊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民女參見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她語調平穩,仿佛方才的失態從未發生。起身時不著痕跡地環視四周,隻見湖麵泛著銀光,涼亭四周的紗幔在夜風中無聲飄蕩,偌大的湖畔竟無一個侍衛宮女的身影。
    她心頭一緊,麵上卻浮起無奈的淺笑,“想是那宮女糊塗,帶錯了路。既然陸昭儀並不在此,民女告退。”
    話音未落,她轉身欲走,卻猝不及防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熟悉的沉水香撲麵而來,令她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姑娘小心。”那聲音帶著幾分戲謔的溫柔,卻讓雪兒如墜冰窟。她猛地抬頭,正對上萬俟怪那雙含笑的桃花眼。他左手托住雪兒右肘,右手已環上她的腰間。
    雪兒一個旋身急退,瞳孔驟縮,卻隻從嘴裏擠出一個你字。
    “好久不見,可是嚇著姑娘了?”萬俟怪低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走向長樂公主,一把將人攬入懷中。公主乖順地依偎在他胸前,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
    “難道公主還沒說麽?”他修長的手指輕佻地勾起公主的下巴,“從今日起,駙馬府要改姓‘萬俟’了。”
    雪兒望著公主仰望萬俟怪的眼神,心頭猛然一沉——那目光中毫不掩飾的傾慕與依賴,讓她瞬間明白了萬俟怪的險惡用心。
    他定是要借公主之手,報複她與任冰!
    念及於此,雪兒眼中寒光一閃,右手成爪直取萬俟怪咽喉。萬俟怪不慌不忙側身避過,反手扣向她手腕要穴。
    二人瞬息間已過數招,掌風激得亭邊紗幔獵獵作響。
    雪兒身形急轉,右掌挾著勁風直劈萬俟怪麵門,“萬俟老怪!你我之間的恩怨,何故牽連無辜!”
    萬俟怪廣袖輕拂,如流雲般卸去掌力,反手扣住她手腕一拽,輕聲細語道,“雪兒姑娘這話好生傷人。公主殿下待我一片真心,豈容你妄加揣測?”
    話音未落,雪兒左膝已淩厲上頂。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一道紅影倏然插入二人之間——
    “住手!”公主張開雙臂護在萬俟怪身前,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尖利,“大膽刁民!誰準你傷本宮的駙馬!”
    雪兒倉促收招,踉蹌後退兩步。隻見公主麵色潮紅如染胭脂,十指死死揪住萬俟怪的衣襟。
    她仰頭望著萬俟怪的眼神既癡迷又猙獰,活像護食的野獸,“他是本宮的人!誰敢動他分毫,本宮誅他九族!”
    夜風驟起,吹得公主滿頭珠翠叮當作響。萬俟怪順勢將人摟入懷中,手指輕撫過公主散亂的鬢發。
    他低頭在公主耳畔輕語,“殿下莫怕,她傷不了我。您去看看景行可醒了?若是醒了,臣陪您回府可好?”
    “景行”二字如驚雷炸響在雪兒耳畔。她瞳孔驟然緊縮,去年中秋後的那個夜晚注定不平凡——那夜公主借著賞月,在任冰酒中下了“情人魅”,不想卻被漱玉匆忙間將神誌不清的萬俟怪推進寢殿。
    翌日清晨,他們看到被捆成粽子的萬俟怪,嘴角還淌著涎水。
    “原來你是裝瘋賣傻!”雪兒銀牙緊咬,眼中怒火幾乎要迸發出來,“當初就該一劍了結了你!”
    萬俟怪聞言不怒反笑,看著雪兒因憤怒而微微發顫的身形,心中湧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公主頸後的肌膚,感受著掌下溫熱的戰栗。
    “雪兒姑娘說得是,”他低笑著,聲音裏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可惜你們偏偏心慈手軟,一個在無相湖底手下留情,一個還特意為我尋了間清淨牢房,讓我能養精蓄銳......”
    月光下,他俊美的麵容浮現出病態的滿足,仿佛在欣賞自己精心編織的陰謀終於得逞的模樣。
    這一年的裝瘋賣傻,這一年的忍辱偷生,如今看來都是值得的,思緒不由地回到了昨天——
    天牢最底層,玄鐵牢門緩緩開啟。
    獄卒低著頭,將食盒放在潮濕的地上,轉身欲走。
    “今日的‘藥’,味道淡了些。”陰影裏,萬俟怪的聲音沙啞帶笑,“韓公公莫非是心疼了?”
    那獄卒身形一僵,袖中手指微微發抖,他嗓音尖細,分明是宮中內侍的調子,“近日太醫院查得緊,血靈芝隻能取半錢......”
    萬俟怪從黑暗中探出枯瘦的手,指尖在食盒暗格一叩——三粒赤紅丹丸滾落掌心,他仰頭吞下,喉間發出滿足的歎息。
    “三百日了......”他忽然輕笑,“難為韓公公每日扮作獄卒,從太醫院偷藥,再混入這豬食般的牢飯裏。”
    韓公公撲通跪下,“門主明鑒!屬下為了避人耳目,連‘春風化雨散’都分十次夾帶......”
    “噓——”萬俟怪突然貼近鐵欄,渾濁的眼球映著走廊火把,“你聽。”
    遠處傳來卓越與典獄長的交談聲。
    韓公公麵如土色,卻見萬俟怪袖中滑出一枚金針,精準刺入自己手腕穴道。霎時間,他佝僂的背脊竟如青鬆般挺直,被挑斷的手筋在皮下泛起詭異的金紅色。
    “多虧陛下每日賞的‘龍血膏’......”萬俟怪五指張開又握緊,骨節爆出雷鳴般的脆響,“任冰以為廢我武功是上策,卻不知這‘春秋逆旅’功法,本就有一項‘破而後立’的要訣!”
    禦花園的夜風帶著淡淡藥香,這幾日由於九王爺謀反帶來的變故,公主一直宿在椒房殿,這晚公主獨坐涼亭,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酒盞邊緣——那夜合歡香的餘韻似乎仍在夢中糾纏。
    忽然,一陣沉水香氣隨風飄來。
    “殿下夜露深重,當心風寒。”低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公主驀然回首,隻見一襲素色布袍的男子立於月下,眉目如刀,唇角含笑。他的麵容陌生,可那雙眼……暗如深淵,又灼如野火。
    “你倒是個細心的。”公主慵懶挑眉,這般年輕的麵容,想必是太醫院新進的學生。她目光掠過他肩頭,望向更遠處的宮道,“張醫官今日告假了?怎的派你個生麵孔來?”
    “草民複姓萬俟,新入太醫院當值。”他執壺為她斟酒,動作行雲流水,倒像是在自家小酌般自在。
    公主不由多看了他兩眼——這人行禮時腰背挺得筆直,眉眼間不見半分卑怯。月光透過琉璃盞,在他素色衣袍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襯得他整個人如同浸在陳年佳釀裏,莫名讓人想起那些藏在深宮秘閣的、不循常理的野史孤本。
    “萬俟......”她玩味地重複著這個少見的姓氏,忽然發現他斟酒時小指微微上翹——這是先朝貴族才有的習慣。酒液在杯中打了個旋兒,倒映出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暗芒。
    公主指尖一顫。
    萬俟怪卻恍若未覺,低笑道,“聽聞殿下素愛《野有蔓草》,恰巧草民近日得了古譜,其中一句‘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倒是極配今夜月色。”
    公主突然捏住他手腕,“你這虎口的疤,倒像是金簪所傷?”
    萬俟怪任由她探查,忽然反手扣住她掌心,拇指重重碾過她的手腕——那是那夜他情動時咬過的位置。
    “殿下若真好奇……”他俯身在她耳畔,終於露出原本的嘶啞嗓音,“不如問問您枕下的半塊燕紋玉佩——它可還認得舊主?”
    “你——!”公主猛地推開眼前人,臉色霎時慘白,指尖的酒盞“當啷”墜地,在青磚上摔得粉碎。
    萬俟怪又低笑著逼近,那張陌生又熟悉的麵容在宮燈下忽明忽暗,“現在......可認得了?”他一把扣住公主顫抖的腕子,指腹摩挲著她腕間淡去的咬痕,“那夜任駙馬逃了,可您哭著抱緊的,從頭至尾,都是我啊。”
    公主渾身發抖,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臂,卻被他打橫抱起。織金鳳袍逶迤在地,掃過滿地碎瓷。
    內殿紗帳無風自動,窗外忽而電閃雷鳴,陣雨傾盆而下,將滿殿喘息與嗚咽盡數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