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主體是聲音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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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是啥意思?”許母指著申報表,結結巴巴地問。
“許翠花同誌,您就是咱們隴東生活音律哼唱技藝的唯一傳承人啊!”眼鏡男笑眯眯地解釋道,“您看,這上麵都寫著呢!”
許母連忙仔細看申報表上的內容。
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專業術語,什麽“音階”、“旋律”、“節奏”……她一個字也看不懂。
更讓她驚訝的是,申報表上還附了幾張樂譜。
那些她從小哼唱的隴東小調,竟然被改寫成了五線譜,還標注著“藝術化重構”。
“這…這不是我唱的歌!”許母急了,“我唱的歌不是這樣的!”
“許翠花同誌,您別激動,”眼鏡男連忙安慰道,“這是為了更好地推廣咱們的非遺項目,進行了一些必要的藝術加工。您就配合一下,簽個字就行了。”
許母心裏憋著一股火,她覺得自己被騙了。
她放下申報表,站起身,用手指著那些所謂的“樂譜”,厲聲道:“我不是啥子傳承人,我就是個掃地的!你們這些東西,我唱不來,也不想唱!”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留下滿屋子的人麵麵相覷,一片沉默。
與此同時,縣文化館的辦公室裏,副館長趙衛國正和一個穿著講究的中年男人喝著茶。
“盧總,這次的非遺申報,可全靠您幫忙了。”趙衛國滿臉堆笑地說道。
中年男人正是十三月唱片的創始人盧中強。
他放下茶杯,淡淡地說:“趙館長客氣了,我也是想為咱們隴東的文化事業做點貢獻。”
“那是,那是,”趙衛國連連點頭,“對了,盧總,關於這個傳承人的問題,您看……”
“這個嘛……”盧中強沉吟了一下,“申報必須有個‘代表人物’,不然經費批不下來。這個道理,我懂。”
“是啊,是啊,”趙衛國擦了擦汗,“所以,我們想請您掛個名,對外宣傳的時候,就說您是隴東生活音律哼唱技藝的傳承人。實際工作,還是由您來做。”
盧中強笑了笑:“趙館長,如果我說,真正的傳承人是個每天敲鐵架子的老兵,你們會批嗎?”
趙衛國苦笑一聲:“盧總,您就別為難我了。檔案裏不能寫‘意義不明的行為’啊!”
盧中強沉默了片刻,說道:“這樣吧,我可以以‘項目顧問’的身份列名,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您說,您說。”趙衛國連忙道。
“我要求在申報視頻中,加入靜音亭的原聲段落,未經任何修飾的那種。”
趙衛國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好,就按您說的辦。”
與此同時,許母家隔壁,縣電視台的實習記者林小滿正偷偷地拍攝著許母掃地的場景。
她沒有加任何濾鏡,沒有配任何音樂,隻是用鏡頭忠實地記錄下掃帚劃過地麵的聲音,電飯煲煮飯的提示音,還有孩子們在一旁哼唱的童謠。
她將這些聲音剪輯成一段三分鍾的短片,取了一個簡單的標題——《她不是傳承人,她是奶奶》。
當天晚上,林小滿將這段短片上傳到了新媒體平台。
沒想到,短短幾個小時,播放量就突破了十萬,評論區更是刷滿了留言。
“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這才是活著的文化!”
“這才是我們應該傳承的東西!”
遠在省城的姚小波也看到了林小滿的視頻。
他敏銳地發現,林小滿的拍攝角度非常刁鑽,精準地避開了文化館安裝的監控攝像頭——顯然是刻意為之。
他立刻私信聯係了林小滿。
“你好,我是麥窩社區的粉絲,無意間看到了你的視頻,拍得很好。”
“謝謝,”林小滿回複道,“我也是覺得,有些東西不應該被埋沒。”
“我注意到你好像很了解靜音亭的情況,”姚小波試探性地問道,“你是本地人?”
“嗯,我是本地的,以前聽過你們麥窩社區的講座。”
姚小波心中一動,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隻是發去一段加密音頻包,附言:
“如果你真想拍,就去靜音亭等一場雨。”
淩晨三點,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整個小縣城都沉浸在雨幕之中。
雨夜,隴東小縣城像是被潑了墨,黑得純粹。
林小滿頂著瓢潑大雨,一路小跑,總算趕到了靜音亭。
這鬼天氣,淋成落湯雞都是輕的!
她麻利地架好設備,專業範兒十足。
雨點劈裏啪啦砸在鐵皮頂上,像一首狂野的打擊樂。
滴滴答答順著掃帚柄往下淌,落在陳伯那件油得發亮的雨衣上,暈開一圈圈水花,這不就是最真實的聲音采樣嘛!
正當她要按下開機鍵,一個熟悉的身影冒了出來——縣文化館副館長趙衛國,手裏還擎著一把黑傘,跟個黑無常似的。
“林記者,別拍了。”趙衛國語氣帶著點無奈,“上頭說了,要‘避免過度渲染民間個案’,影響不好。”
林小滿抬頭,倔勁兒上來了,一把推開傘。
“趙館長,如果我不拍,這聲音就不存在了嗎?他們能聽見嗎?”,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趙衛國被問住了,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就在這時,靜音亭裏傳來“鐺、鐺、鐺”三聲清脆的敲擊聲。
陳伯還是那個陳伯,風雨無阻,一下一下敲著他的鐵架子。
那一瞬間,林小滿果斷按下錄製鍵。
而趙衛國,在雨聲中,悄悄地後退了一步。
林小滿覺得,這雨夜簡直就是她的高光時刻。
劈裏啪啦的雨聲,趙衛國那張吃了癟似的臉,還有陳伯那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她心坎兒上的鐵器聲,都讓她覺得熱血沸騰。
“趙館長,您說這影響不好,到底啥影響啊?是影響您升官發財,還是影響這老亭子給大家夥兒帶來點樂嗬?”林小滿的聲音不大,但在這雨夜裏,卻顯得格外清晰。
趙衛國被懟得啞口無言,隻能眼睜睜看著林小滿把設備架好,開始錄音。
他心裏苦啊,這年頭,幹點啥都不容易,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他這根針,紮得渾身都疼。
第二天,靜音亭的自動播放係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又精神煥發了。
不僅如此,還多了一個新功能——人臉識別打卡。
文化館給陳伯配備了一台人臉識別機,要求他每天上班前刷臉簽到,美其名曰“數字化管理,與時俱進”。
陳伯倒也配合,每天早上,風雨無阻地站在機器前,對著屏幕齜牙一笑,算是打卡。
“陳伯,您這笑容,比哭還難看。”林小滿忍不住調侃他。
“這玩意兒,比日本鬼子還難伺候。”陳伯嘟囔著,但還是堅持每天刷臉。
然而,好景不長。
第三天,人臉識別係統突然罷工了。
屏幕一片漆黑,任憑陳伯怎麽刷,就是沒反應。
“這下好了,不用刷了。”陳伯樂得清閑,繼續敲著他的鐵架子。
可是,怪事發生了——人臉識別雖然失效了,但靜音亭的播放係統卻依然正常運行,甚至比以往更加賣力。
這下,趙衛國坐不住了,趕緊把老吳請來檢修。
老吳是縣廣播站的退休老技工,對這些老設備門兒清。
老吳左看看,右摸摸,搗鼓了半天,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
“衛國啊,你過來看看,這玩意兒,可有意思了。”老吳神秘兮兮地招呼趙衛國。
趙衛國湊過去一看,隻見在播放係統的主機裏,多了一塊手工焊接的聲控模塊。
這模塊看起來有點簡陋,但做工卻很精細,顯然是出自高手之手。
“這是啥玩意兒?”趙衛國一臉疑惑。
“這是有人給機器裝了耳朵。”老吳笑著解釋道,“這模塊是聲控的,觸發條件是特定節奏敲擊金屬體。也就是說,隻要有人按照特定的節奏敲打靜音亭的鐵架子,這機器就會自動啟動。”
“誰這麽大膽子,敢動文化館的設備?”趙衛國頓時火冒三丈。
“這可說不準,”老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過,這手藝,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趙衛國心裏明白,這事兒八成和陳伯脫不了幹係。
但他沒有證據,也不敢妄下結論。
畢竟,陳伯可是個老兵,在當地頗有威望,不好輕易得罪。
“這事兒,先別聲張,”趙衛國吩咐道,“你先把這模塊拆下來,恢複原樣。”
“拆啥呀,我覺得挺好。”老吳不以為然,“這玩意兒,比人臉識別好使多了,還能省電。”
“讓你拆你就拆,哪那麽多廢話!”趙衛國瞪了他一眼。
老吳撇撇嘴,雖然心裏不情願,但還是乖乖地把聲控模塊拆了下來。
林小滿這邊,也沒閑著。
她把在雨中錄到的音頻剪輯成一個獨特的音頻裝置,報送參加省青年媒體藝術展。
“這算啥作品?啥主體內容都沒有?” 評審組的專家們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有人直接提出了質疑,“鏡頭裏也沒有人物主體,那這能表達什麽?”
“主體是聲音本身,”林小滿麵對質疑,侃侃而談,“它每天被一個人敲醒,卻為所有人播放。這聲音,就是靜音亭的靈魂,也是我們這座城市的記憶。”
她的這番話,打動了在場的評委。
最終,她的作品意外獲獎,還拿到了五千塊的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