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宋城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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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巴車緩緩停下,車門 “哧” 地吐出一口白氣,瞬間被喧鬧聲淹沒。還沒下車,透過車窗就瞧見宋城門口已是人頭攢動,古色古香的城樓在人群上方探出飛簷,旗幟隨風烈烈作響。
    我跟著爸爸媽媽隨著人流下車,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曬得地麵發燙。
    爸爸的同事們聚在一旁,有個叔叔正扯著嗓子喊:“都跟緊了,等導遊拿票!”
    媽媽抬手擋在額前,眯著眼打量四周:“這人也太多了吧!”
    “都趕著假期來遊玩呢!”爸爸從包裏掏出一瓶礦泉水往嘴裏灌。
    終於,導遊舉著小黃旗匆匆趕來,一邊分發門票,一邊扯著擴音器喊道:“大家注意啦,進了宋城,跟著我走,別掉隊!”
    我攥著門票,隨著隊伍緩緩朝入口挪動,鞋底與地麵摩擦,揚起細微的塵土。
    踏入宋城的刹那,仿若一腳跨進了時光隧道。眼前的街巷縱橫交錯,青石板路延伸至遠方,街邊的樓閣雕梁畫棟,鬥拱飛簷在陽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身著古裝的行人穿梭其中,有的手持團扇,蓮步輕移;有的腰佩長劍,身姿矯健,恍惚間,我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哇,看那邊!” 身旁的小女孩興奮地指著一處,隻見一位身著長袍、頭戴方巾的 “書生” 正搖頭晃腦地誦讀著詩詞,身旁圍著幾個同樣古裝打扮的孩童,眼睛瞪得溜圓,聽得入神。
    媽媽扯了扯我的衣角,小聲說:“我們也好像走進畫裏了。”
    我點點頭,目光被街邊店鋪吸引 —— 一家打鐵鋪裏,爐火熊熊,鐵匠師傅掄著大錘,每一下都震得火星四濺;隔壁的染坊,竹竿上晾曬著色彩斑斕的布匹,微風拂過,布麵如波浪般起伏。
    導遊揮舞著小黃旗,大聲介紹:“咱們現在身處市井街,這裏還原了宋代的市井風貌,大家可以去體驗活字印刷、古法製香,感受非遺技藝的魅力。”
    人群瞬間散開,各自尋找心儀的去處。我望著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煙火氣息,混合著食物的香氣、人群的喧鬧,這穿越千年的沉浸式體驗,才剛剛開始 。
    宋城和上海的城隍廟雖都氤氳著古色古香的氣韻,卻似兩軸截然不同的絹畫 —— 前者是潑墨山水裏躍動的江湖氣,後者是工筆長卷中鋪陳的煙火味。
    跟著人流七拐八繞,忽聽得前方傳來潮水般的驚呼,抬眼便見一座懸在碧水之上的吊橋。橋身由海碗粗的麻繩與斑駁木板搭建,繩結處裹著油布,卻仍滲出深褐的水漬,顯然有些年頭了。兩端係在覆著青苔的石橋墩上,石縫裏還嵌著半枚宋代的瓷片,在陽光下泛著幽藍。向下望去,橋離水麵足有十二三米,遊魚的影子小得像飄在玻璃上的墨點,橋身投下的陰影在波心晃成扭曲的蛛網。
    我剛踏上第一塊木板,鞋底就蹭到塊黏膩的鳥糞 —— 不知哪隻白鷺留下的印記,此刻倒像個不吉利的征兆。腿肚子立刻開始打顫,橋麵隨著前人的腳步悠悠蕩起,麻繩摩擦發出 \"吱呀吱呀\" 的聲響,像老木門被風吹了百年,又像武俠片裏機關觸發前的預警。木板接縫處夾著枯黃的梧桐葉,邊緣蜷成問號狀,被橋身拉扯時簌簌掉落,驚得水下的紅魚群 \"嘩啦\" 散成碎金。
    \"快上來呀,沒事的!\" 爸爸的聲音從橋中央飄來,他身後三個穿卡通印花t恤的男孩正貓著腰晃橋,帆布鞋跺得木板 \"咚咚\" 響,橋身突然斜出個角度,我踉蹌著撞向麻繩護欄,鼻尖蹭到繩上的粗糲纖維,聞見股鹹腥的水草味。指節攥得麻繩發白,卻摸到塊凸起的木刺,紮進掌心時,竟擠出顆血珠,順著紋路滲進深褐色的繩結裏。
    剛試探著邁出左腳,橋麵突然猛地一沉 —— 原是對岸來了隊旅遊團,二十多個人的重量讓橋身驟降半米。我尖叫著抱住麻繩,卻看見繩上纏著片幹枯的荷花瓣,粉色褪成淺褐,邊緣還留著蟲蛀的痕跡,不知是哪個盛夏被風卷到這裏的。爸爸在橋心伸手想拉我,卻被個舉著自拍杆的姑娘撞得側身,他腰間的鑰匙串 \"叮鈴\" 晃了晃,那串銅魚掛件在陽光下劃出銀亮的弧線。
    \"別盯著水麵看,看對岸的牌坊!\" 爸爸的喊聲混著橋板的呻吟,我咬牙抬頭,正對上對岸柳蔭下的古裝姑娘。她青衫上繡著纏枝蓮,油紙傘麵繪著《千裏江山圖》的縮略,流蘇穗子是蜜色的真絲,隨著橋身晃動時,穗尖的珍珠墜子在水麵投下細碎的光斑,恍惚間,竟像畫裏的仕女踩著波心朝我遞來手帕。
    \"衝過來!\" 爸爸突然蹲低身子,張開雙臂像接跳遠的運動員。我閉眼往前狂奔,腳下的木板忽而高如船頭,忽而低似穀底,鞋跟卡在板縫裏時,聽見麻繩發出 \"咯嘣\" 的危險聲響。風灌進領口,帶著湖水的腥甜,耳邊炸開遊客的尖叫與男孩們惡作劇的笑,突然膝蓋撞上硬物 —— 是爸爸的胳膊,他把我往橋頭一推,我撲在青石板上,膝蓋骨硌得生疼,卻看見石板縫裏長著株三葉草,葉片上還凝著未幹的露水。
    回頭望時,吊橋還在水麵上蕩悠,橋中央的男孩們正朝我做鬼臉,陽光透過板縫漏下,在波心碎成萬千金箔。爸爸揉著我膝蓋上的淤青直笑:\"你剛才跑起來像被狼追的兔子,鞋跟都快踢到自己屁股了。\" 對岸牌坊的飛簷上,銅鈴在風裏晃出清響,鈴舌上刻著的 \"平安\" 二字被磨得發亮,倒像是特意為我這場狼狽的闖關,搖出了聲喝彩。
    夜宋城的燈籠把石板路浸成蜜糖色時,導遊忽然壓低聲音:“跟緊了,看表演去。” 劇場外的回廊掛著走馬燈,燈影裏的仕女圖被風一吹,裙擺就掃過我肩頭的帆布包 —— 拉鏈上還纏著白天吊橋拽下來的麻繩碎屑。
    推開劇場大門的刹那,檀香混著脂粉氣撲麵而來。我剛在第一排坐定,舞台上的紗幔突然像水一樣流淌開來,露出後麵的九曲橋布景。領舞的大姐姐穿著月白色襦裙,腰間的玉佩在追光燈下晃出碎銀般的光,她旋轉時,廣袖掃過我鼻尖,帶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桂花香。
    “看右邊!” 媽媽在旁邊戳我胳膊。隻見三位梳著朝天髻的小姐姐踩著高蹺從後台走出,手裏的蓮花燈映著她們臉上的珍珠麵靨,突然有盞燈傾斜,燭火在我校服袖口燙出個焦痕。舞台中央的噴泉這時猛地噴起,水珠濺在我麵前,模糊了大姐姐們拋來的水袖 —— 那些繡著金線的絲綢擦著我頭頂飛過,像極了王少綁在方向盤上晃蕩的兔子氣球耳朵。
    高潮處所有燈光突然熄滅,黑暗中隻聽見鼓點越來越密。我正摸出手機想拍,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 是領舞的大姐姐,她的指尖還沾著舞台妝的金粉,不由分說把我拽上台階。木地板在我鞋底打滑,台下的驚呼聲潮水般湧來,我看見爸爸舉著礦泉水瓶猛拍,媽媽的遮陽帽都掉在了前排阿姨的頭上。
    “跟著我抬左手!” 大姐姐的聲音混著編鍾響在我耳邊,她的襦裙下擺掃過我的牛仔褲,那些繡著纏枝蓮的布料上,居然還粘著片白天吊橋的落葉。我僵硬地比劃著,餘光瞥見台下穿條紋衫的小男孩正指著我笑,他手裏的恐龍玩偶被舉得老高,爪子正好勾住舞台邊緣垂下的流蘇。
    謝幕的掌聲炸開時,大姐姐把我往前一推,聚光燈燙得我臉頰發疼。我深一腳淺一腳跑下台,帆布鞋尖勾住幕布金線,竟帶出朵立體繡的月桂花,花瓣上沾著的西湖水汽,和白天吊橋木板的黴味混在一處。
    鄰座叔叔的茶葉蛋不知何時滾到了我腳邊,他衝我豎起大拇指,鹵汁還掛在嘴角:“丫頭,有兩下子!”
    媽媽擠過來給我擦汗,她的碎花襯衫蹭到我肩頭,和舞台背景裏未降下的《清明上河圖》投影疊在一起,恍惚間,我好像真成了畫裏那個被拽上戲台的小姑娘,連校服袖口的焦痕,都像極了千年之前哪位畫師不小心滴下的墨點。
    “看看我給你拍的!” 爸爸把數碼相機遞過來,屏幕上的我站在舞台中央。
    藕粉色碎花襯衫的袖口還沾著舞台噴泉的水珠,花瓣圖案和旁邊古裝姐姐的月白裙擺蹭在一起,領口被追光燈照得發亮。身後 ed 屏播放著古畫場景,畫裏的汴河波紋正好疊在我襯衫的印花上,手腕上的紅繩手鏈晃出虛影,和姐姐們水袖上的金線纏成了一團。
    爸爸說按下快門時,旁邊衝進來舉氣球的小男孩,氣球影子正落在我襯衫口袋 —— 那裏還露著半塊月餅的包裝紙,金黃的印子和舞台地板的木紋撞了個正著,現代的布料、零食包裝與古代的服飾、背景畫,就這麽在照片裏碰出了奇妙的火花。
    ————
    連鎖酒店的空調 “嗡嗡” 轉著,我把自己摔進被子裏,手機屏幕亮得晃眼。媽媽在旁邊床沿折明天要穿的衣服,碎花襯衫被疊得方方正正,袖口的噴泉漬還沒幹透,在燈光下泛著淡印。
    “爸爸,你給我拍的一定要保存好,” 我舉著手機衝他喊,qq 空間的上傳進度條才爬了一半,“回家我得傳到電腦,再導進手機裏。” 爸爸正把數碼相機往充電器上插,鏡頭蓋 “啪嗒” 掉在地毯上,滾到他拖鞋邊 —— 那雙早上在大巴車上沾了月餅渣的舊拖鞋,鞋底還卡著宋城石板路的細沙。
    “知道了知道了,” 他拽過椅子坐下,膝蓋撞到床頭櫃,上麵的礦泉水瓶晃了晃,“餓不餓?下去逛逛找點吃的?” 走廊傳來拖行李箱的滾輪聲,隔壁房間的電視正播著晚間新聞,主播的聲音透過牆壁滲進來,和空調的風聲絞在一起。
    媽媽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行李箱,金屬拉鏈 “哐當” 響了聲:“你們去吧,我累死了。” 她躺到床上時,枕頭壓出個坑,露出裏麵藏著的暈車藥鋁箔板,少了兩顆的位置像缺了牙的嘴。
    夜風吹得路燈的影子在馬路上晃蕩,我和爸爸的腳印疊在剛灑過水的柏油路上。遠處的麥當勞亮著金黃的  形招牌,像塊融化的黃油粘在夜空上,玻璃幕牆反射著隔壁煙酒店 “利群” 的霓虹,把 “巨無霸” 海報染成暖橙。
    “你看那薯條盒子,跟肯德基不一樣吧?” 爸爸用胳膊肘碰我,他 t 恤袖口還沾著宋城吊橋的麻繩碎屑。穿紅圍裙的服務員正擦著櫥窗,抹布劃過的水痕裏,能看見有個紮雙馬尾的小姑娘正把冰淇淋甜筒舉得老高,奶油尖兒差點蹭到吊燈 —— 那盞燈的造型像極了宋城戲台上的走馬燈,隻是把嶽飛畫像換成了會眨眼的漢堡小人。
    “就吃個甜筒總行吧?” 我把鼻尖貼在麥當勞櫥窗上,玻璃映出身後宋城染坊的幌子 —— 靛藍布匹在夜風裏飄啊飄,竟和冰淇淋機轉出的奶漿紋路一個節奏,連那抹溫柔的螺旋弧度都像極了染匠甩動布匹時濺起的藍花。
    爸爸突然拽住我胳膊,路邊駛過的出租車車燈掃過我們,在麥當勞的玻璃上投出晃動的影子,正好蓋住海報裏芝士漢堡流淌的醬汁,那些橙黃色的液體在光影裏晃啊晃,好像白天宋城打鐵鋪濺出的火星。
    “先說好隻買一份,” 爸爸摸出錢包,裏麵掉出張皺巴巴的五塊錢,“不能多吃,等下又被你媽念‘再吃該長胖了’!” 他把錢拍在玻璃櫃上,指節敲出的聲響混著染坊方向傳來的編鍾餘韻。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麥當勞的門 “叮” 地響了,冷風裹著炸洋蔥的香味撲過來。我盯著櫃台上方的電子屏,漢堡圖片裏的生菜葉綠得發亮,突然想起宋城市井街賣的武大郎燒餅 —— 同樣是麵團做的食物,一個裝在油紙袋裏沾著爐灰,一個盛在紙盒裏淋著沙拉醬,卻都在夜晚的空氣裏,散發出讓肚子咕咕叫的魔力。
    出租車的尾燈又晃過來,把我們的影子投在染坊與麥當勞的交界線處,我舔著甜筒抬頭,發現奶漿融化的速度,恰好和宋城牌坊上銅鈴搖晃的節奏同頻,連滴在地上的甜水,都在青石板上暈出了朵靛藍色的花。
    “叮咚……”qq 空間的提示音在夜風中顫了顫,我舔著甜筒點開消息,屏幕上跳出的評論帶著像素味 ——
    “哇塞!去杭州玩了啊!羨慕嫉妒恨!!” 頭像是藍色小熊的網友連發三個感歎號,頭像框還是 “偷菜” 農場背景,跟我照片裏宋城的青石板路疊在一起,竟有種奇妙的和諧。
    手指劃過屏幕,奶油沾在 “查看全文” 的按鈕上,第二條評論歪歪扭扭地擠在照片下方:“這是哪兒啊?好像古裝劇現場!求地址求攻略~” 配圖裏我站在吊橋前,身後穿鎧甲的 “士兵” 舉旗跑過,鎧甲反光在數碼照片裏閃成銀點,恰好蓋住評論區網友打錯的 “古妝” 二字。
    爸爸湊過來看時,冰淇淋滴在他手機屏幕上,把 “太給力了!必須頂!” 幾個字泡成了奶白色。
    “你看這個,” 我指著一條帶紅色愛心的評論,“她說‘穿越了有木有’!” 背景裏宋城的走馬燈剛轉過嶽飛畫像,燈影在我碎花襯衫上投下的紋路,和網友頭像裏的非主流斜劉海撞了個正著。
    夜風把刷新按鈕吹得忽明忽暗,新彈出的點讚列表裏,有個網名叫 “じ☆ve 糖糖” 的頭像亮了起來 ,在她點讚的那張舞台照片裏,我袖口的焦痕在燈光下像道閃電,而下方最新的評論區正刷著 “路過留爪~”“踩踩~”,速度快過宋城演出裏奔騰的 “錢塘潮水”。
    甜筒最後一口滴在手機充電口,奶油混著灰塵滲進去,恍惚間像把今年的夏天、宋城的夜風和 qq 空間的滴滴聲,全封進了帶著奶香味的像素格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