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連續一周出現在旺記茶餐廳。
    每天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分秒不差。黑色奔馳停在街角，她獨自走進來，坐在靠窗的第二個位置。凍檸茶，菠蘿油，最近還加了我特製的太陽蛋——蛋黃要流不流，邊緣微微焦脆。
    "今天蛋煎老了。"她用小銀叉戳破蛋黃，皺眉道。
    "林大小姐，您這是把我當私人廚師了？"我擦著汗津津的額頭，澳門七月的早晨已經熱得像蒸籠。
    "六百塊的服務就這水平？"她抬眼，嘴角卻微微上揚。
    我咧嘴一笑："那再加六百，我給您表演個絕活。"
    "什麽絕活？"
    "用鍋鏟開啤酒瓶蓋。"
    她翻了個白眼，卻輕輕笑了。陽光透過油膩的窗戶照在她臉上，我發現她眼角有細小的紋路——原來金融精英也會長皺紋。
    "你今天不用上班？"我靠在桌邊問道。早晨的客流高峰已過，店裏隻剩下幾個熬夜打麻將的老頭。
    "我說了，我辭職了。"她放下叉子，"記得嗎？"
    "記得，但沒想到是真的。"我撓撓頭，"像你這樣的精英，不是應該立刻被別的公司搶走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目光落在窗外："我做了一件...不太符合行業規則的事。"
    "哦？"我來了興趣，"睡了你老板？"
    "陳歡喜！"她瞪我，卻沒了之前的冰冷，"我舉報了公司的財務造假。"
    "哇哦，"我吹了聲口哨，"正義女神啊。"
    "愚蠢才對。"她苦笑，"現在整個行業都知道我是"麻煩製造者"，沒人敢用我。"
    我不知該說什麽，隻好遞給她一張紙巾——雖然她並沒哭。她的手很漂亮，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和我滿是油漬的粗短手指形成鮮明對比。
    "所以，"我最終開口，"你就天天來我這破店？"
    "這裏的蛋確實不錯。"她輕聲說，然後抬頭看我，"而且...你很真實。"
    我心髒漏跳一拍。操，這女人真會說話。
    "那當然，"我立刻換上嬉皮笑臉，"全澳門最真實的混蛋就在這裏。"
    她搖搖頭，卻帶著笑意："今天有什麽安排？"
    "我？"我指了指自己油膩的圍裙，"當然是繼續在這當煎蛋大師。你呢？失業人士。"
    "我想..."她罕見地猶豫了一下，"看看真實的澳門。"
    我挑眉："你在這工作多久了？"
    "三年。"
    "去過媽閣廟嗎？"
    "沒有。"
    "吃過豬扒包嗎？"
    "那是什麽？"
    我誇張地捂住胸口："天啊林小姐，你這三年都活在哪？金融數據裏嗎？"
    "差不多。"她居然承認了。
    我看了看表，下午兩點餐廳休息。一個大膽的想法冒出來："這樣，等我下班，帶你去見見真正的澳門。"
    她眨了眨眼："你請客？"
    "哈！"我大笑，"用你給我的六百塊！"
    下午兩點十分，我衝了個澡，換了件還算幹淨的t恤。林薇站在街角等我，褪去了職業套裝，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看起來年輕了至少五歲。
    "先說好，"我邊走邊說，"今天不許提金融、股票、匯率這些我聽不懂的詞。"
    "那提什麽？"她跟在我身後，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聲響。
    "提提哪家豬扒包最香，哪家賭場風水最差，哪個桑拿的小姐最漂亮——"
    "陳歡喜！"她踢了我小腿一腳，卻不重。
    "哎喲，林小姐還會打人啊！"我假裝吃痛，"看來金融圈也不全是文明人。"
    我們穿行在澳門老城狹窄的街巷中。我帶她去了媽閣廟，看她笨拙地學著燒香；去了大三巴，在遊客堆裏擠來擠去；去了官也街，吃剛出爐的葡撻，燙得她直吐舌頭。
    "慢點吃，"我嘲笑她，"又沒人跟你搶。"
    "好吃。"她難得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嘴角還沾著蛋撻屑。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擦掉。手指碰到她嘴唇的瞬間，我們都愣住了。她的嘴唇很軟，像剛蒸好的糯米糍。
    "呃...接下來去氹仔，"我慌忙收回手，"那裏有全澳門最好的豬扒包。"
    傍晚時分，我們坐在小店裏，麵前堆滿了食物：豬扒包、水蟹粥、木糠布丁...林薇的吃相已經從矜持變成了豪放。
    "這個，"她咬了一大口豬扒包，含糊不清地說，"比米其林三星還好吃。"
    "那當然，"我得意洋洋，"你們這些精英就知道追求貴的東西，真正的好味道都在街邊攤。"
    她突然安靜下來，看著手中的豬扒包："你說得對。我這三年...錯過了很多。"
    天色漸暗，澳門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我帶她去了新馬路附近的夜市，人聲鼎沸，各種小攤販吆喝著。
    "嚐嚐這個，"我買了兩串咖喱魚蛋，"保證讓你忘記什麽法國大餐。"
    她猶豫地咬了一口，然後眼睛一亮："辣！但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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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吧？"我大笑，"再來點啤酒？"
    路邊攤的塑料凳上，我們喝著冰鎮啤酒，看行人來來往往。林薇的臉頰微微泛紅，不知是辣的還是醉的。
    "你知道嗎，"她突然說，"我以前覺得這種地方很髒。"
    "現在呢？"
    "...還是很髒，"她笑了，"但很有趣。"
    我看著她被霓虹燈映紅的臉，突然覺得這個金融精英也沒那麽討厭了。
    "歡喜，"她直呼我的名字，這是第一次，"你為什麽來澳門？"
    我灌了口啤酒："老家待不下去了唄。"
    "為什麽？"
    "睡了我老板的老婆。"我咧嘴一笑。
    她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啦！"我大笑，"是因為打牌欠了一屁股債。不過我確實睡過有夫之婦，但不是老板的老婆..."
    "你..."她搖頭，卻帶著笑意，"真是無可救藥。"
    "彼此彼此，"我舉杯，"正義女神。"
    夜市逛到一半，突然下起大雨。我們狼狽地躲進一家廉價酒吧，渾身濕透。酒吧裏放著八十年代的粵語歌，煙霧繚繞，幾個醉漢在角落劃拳。
    "兩位喝點什麽？"酒保懶洋洋地問。
    "兩杯威士忌，"我還沒開口，林薇就說道，"不加冰。"
    我挑眉："林小姐酒量如何？"
    "比你想象的好。"她脫下外套，襯衫被雨淋得半透明，隱約能看到內衣輪廓。我趕緊移開視線。
    酒來了，她一口喝掉半杯。我小心翼翼地問："辭職的事...後悔嗎？"
    "不後悔。"她盯著酒杯，"數字不會說謊。他們做假賬，我看出來了，就必須說出來。"
    "即使毀了自己的前途？"
    "有些事..."她轉著酒杯，"比前途重要。"
    我沒想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在這個人人向錢看的時代，這個金融精英居然還有原則。
    "敬原則。"我舉杯。
    "敬太陽蛋。"她碰了碰我的杯子。
    兩杯下肚，林薇的話多了起來。她說起牛津的校園生活，說起第一次操盤時的緊張，說起在男人主導的金融圈裏打拚的艱辛...我大多聽不懂，但喜歡看她說話時閃閃發亮的眼睛。
    "...然後我就把咖啡潑在了他臉上。"她講到自己如何對付一個性騷擾的上司。
    "幹得漂亮！"我拍桌大笑，"再來一杯慶祝！"
    "不行了..."她搖頭，卻已經有些口齒不清，"我明天...呃，今天早上還要去你店裏吃蛋。"
    "那就別去了，"我隨口道，"多睡會兒。"
    "不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必須去。"
    "為什麽？"我心跳加速。
    "因為..."她靠過來，帶著威士忌的香氣，"那是唯一讓我感到真實的地方。"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好又點了兩杯酒。淩晨三點，林薇已經站不穩了，我半扶半抱地把她帶出酒吧。雨停了，澳門的夜空難得能看到幾顆星星。
    "你家在哪？"我問。
    "不想回家。"她靠在我肩上，頭發蹭得我脖子發癢，"帶我去看海。"
    "現在？"
    "嗯。"她抬頭，眼神迷離，"我想看日出。"
    於是我們去了西灣湖邊。這個點湖邊空無一人，隻有幾盞路燈孤獨地亮著。林薇脫下高跟鞋，赤腳踩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小心紮腳。"我說。
    "沒事。"她搖搖晃晃地走向湖邊，"哇，水好涼！"
    "別掉下去啊！"我趕緊跟上。
    我們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下，等日出。林薇靠在我肩上，漸漸安靜下來。
    "歡喜，"她突然說，"你快樂嗎？"
    我愣住了。從來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還行吧，"我最終回答，"有酒喝，有妞看，有什麽不快樂的？"
    "真羨慕你。"她輕聲說。
    "羨慕我？"我忍不住笑出聲，"我連大學都沒上過，月薪八千，住十平米的出租屋..."
    "但你自由。"她抬頭看我，"你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不用戴著麵具生活。"
    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突然有種吻她的衝動。但最終隻是揉了揉她的頭發："林大小姐，你喝多了。"
    "也許吧。"她閉上眼睛。
    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林薇在我肩頭睡著了，呼吸均勻。我輕輕把她放平在長椅上，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
    日出時分，她醒了。我們靜靜地看著太陽從海平麵升起，把澳門鍍上一層金色。
    "該回去了。"她站起身，又恢複了那副精英模樣，仿佛昨晚的脆弱從未存在。
    我送她到出租車站。臨上車前，她突然轉身："今天早上...我還會去你店裏。"
    "蛋會煎得剛好。"我點頭。
    "還有..."她猶豫了一下，"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讓我看到...不一樣的澳門。"
    "不客氣，"我咧嘴一笑，"收費的，下次六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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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翻了個白眼，鑽進出租車。我看著車遠去，突然意識到自己臉上掛著傻笑。
    回到旺記時已經六點，老陳正在開門。
    "你小子夜不歸宿！"他瞪我，"又去鬼混了？"
    "差不多吧。"我哼著小曲係上圍裙。
    "撿錢了這麽高興？"
    "比撿錢還好。"我神秘地笑笑，開始熱鍋，"今天有位貴客要來，得準備最好的蛋。"
    七點整，門被推開。林薇走進來，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頭發隨意紮起。沒有精致的妝容，沒有昂貴的手表，卻比任何時候都美。
    "凍檸茶，菠蘿油，"她坐下，微微一笑，"還有...太陽蛋。"
    "馬上就好，林小姐。"我誇張地鞠躬。
    她看著我忙活，突然說："我想學煎蛋。"
    "什麽？"我差點打翻煎鍋。
    "你教我煎蛋，"她從包裏拿出一個文件夾，"我教你...看懂這些。"
    我翻開文件夾，裏麵是密密麻麻的金融圖表和術語解釋。
    "為什麽？"我困惑地問。
    "因為..."她直視我的眼睛，"我想了解你的世界，也讓你了解我的。"
    我站在那裏，鍋裏的蛋漸漸變焦。這一刻，我突然明白，這不再是一場簡單的調情或交易。兩個世界的人，在澳門這個奇妙的地方，產生了真實的交集。
    "成交，"我最終說，把煎糊的蛋扔進垃圾桶，"不過先說好，我學不會可不能扣錢。"
    "放心，"她笑了，"我會像你一樣有耐心的。"
    老陳在一旁搖頭："完了，歡喜這小子墜入愛河了。"
    "閉嘴啦！"我扔過去一塊抹布，卻忍不住看向林薇。她正低頭看文件，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澳門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凍檸茶冒著水珠，菠蘿油的香氣彌漫。這大概就是生活最真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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