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泛起魚肚白，賈環已經赤著腳在灶台前忙活了半個時辰。廚房的土牆上映著搖曳的火光，把他緊張的麵容照得忽明忽暗。他手裏舉著的竹筷第三次戳進剛出爐的棗泥糕，黏稠的紅棗餡兒沾在筷尖上，在晨光中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成了！"他忍不住低呼一聲，手背卻不小心蹭到蒸籠邊緣，立刻紅了一片。身後傳來彩雲的笑聲："三爺這麽金貴的手，居然親自下廚？"
    賈環顧不上疼，小心翼翼地把糕點碼進描金食盒："你懂什麽，先生最愛這個。"說著又從櫃底摸出兩個青瓷小罐，"去年他咳嗽得厲害，說這蜜漬陳皮最潤嗓子。"
    東方的天際漸漸染上橘紅，賈環抱著食盒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晨霧未散，他的靴尖不時踢到路邊的小石子，發出清脆的聲響。走到西街轉角時，他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七歲那年，他就是在這裏被王舉人提著戒尺逮住的。那天他逃學出來，循著香味跑到這個街角，正盯著老嫗糕餅攤上冒熱氣的棗泥糕流口水，後領就被人一把揪住了。
    想到這裏，他不自覺摸了摸後頸，嘴角卻揚起笑意。食盒裏飄出的甜香與記憶中的味道重疊在一起，讓他的心口變得溫熱。
    "咚咚咚——" 敲門聲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時，王舉人還戴著那副磨花了的老花鏡，手裏攥著本倒扣的《文選》。看到賈環站在門口，老人鏡片後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喲，這大清早的，是哪家的舉人老爺上門討債啊？"
    賈環噗嗤笑出聲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可不是來討債嘛——討這些年欠下的板子債。"他熟門熟路地邁進院子，彎腰替老師拍去肩上落的柳絮，"您又坐在樹底下看書了？這季節柳絮亂飛，當心嗆著。"
    院子裏的石桌已經擺好了早茶，粗瓷碗裏漂著幾朵曬幹的茉莉花。王舉人揭開食盒蓋子時，賈環注意到老人枯瘦的手指微微發顫："這...這是棗泥糕？城東崔記的？"
    "比崔記強多了。"賈環得意地挑眉，從袖中抽出一方素白帕子鋪在老師膝上，"您嚐嚐，可比當年學得像樣？"見老人咬了一大口，他趕緊捧上溫熱的茉莉茶，"慢些，燙..."
    王舉人嚼著嚼著突然不說話了，眼眶開始泛紅。賈環正要去添茶，卻聽老人嘟囔道："糖擱多了。"
    "是比從前甜些..."賈環笑著伸手，替老師摘掉胡須上沾著的糕屑，"上回您說嘴裏發苦，我就想著..."話音未落，嘴裏突然被塞了塊熱乎乎的棗泥糕。
    "話比糕還甜。"老人笑罵著，卻把那塊最厚實的糕點推到他麵前。晨光透過院角的青梅樹枝，在石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新摘的茉莉在茶水中舒展，麻雀蹦跳著啄食他們掉落的糕屑，羽翅掠過的微風帶來一絲清涼。
    吃到第三塊時，賈環突然放下茶碗："您別動。"他轉到老人身後，雙手輕輕搭上那對瘦削的肩膀，"昨兒見您轉頭時不太利索..."拇指找準穴位緩緩按壓，指腹下的肌肉堅硬得像塊老樹皮。
    "喲，手勁兒不小。"王舉人舒服得眯起眼，"什麽時候學的這手藝？"
    賈環手上動作不停："路上遇見個鏢局的老師傅，見人家按得好，就死皮賴臉跟著學了半個月。"說著忽然一怔——指尖傳來的觸感比記憶中單薄太多，曾經能把他扛在肩頭跑半條街的寬厚肩膀，現在摸著竟像兩片薄木板。
    他鼻子一酸，手上力道不自覺地更輕柔了："您...該做新衣裳了。上回那件棉袍都磨出毛邊了。"
    老人反手拍了拍他發紅的指節："急什麽？等你官袍加身那日，為師自然要縫件體麵的。"說著突然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喏，鬆子糖。記著你小時候為這個跟我撒潑打滾。"
    油紙包還帶著體溫，賈環剝開時聞到熟悉的甜香。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因為偷吃先生藏在書櫃頂上的鬆子糖，被罰抄《論語》二十遍。現在看來，老人當初定是發現少了一顆...
    日頭漸高，院牆的影子慢慢縮短。賈環替老師續上第三碗茶時，發現老人的白發在陽光下像覆了層薄霜。他喉頭發緊，趕忙低頭研究茶碗裏的花瓣。
    "要走了？"王舉人看他起身，也跟著站了起來。風吹起老人單薄的衣袖，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
    賈環二話不說解下自己的灰鼠鬥篷："您把這個披上。"不由分說就往老人肩上裹。
    王舉人急得直擺手："胡鬧！這麽金貴的料子..."
    "我年輕火力旺。"賈環已經麻利地係好了領帶，手指輕輕撫平毛領上的褶皺，"您要凍著了，誰教我文章？"
    老人還要推辭，忽然被賈環一把抱住了。少年人的心跳隔著衣料傳來，又急又快，像是怕驚擾什麽珍寶似的，這個擁抱輕得如同蝴蝶停駐。
    "下個月就鄉試了..."賈環鬆開手時聲音有點啞，"等我..."
    走到院門口，一陣秋風吹落幾片青梅葉。賈環回頭，看見老人立在滿地金黃的落葉中，攥著他塞過去的暖手爐，灰鼠鬥篷在風裏微微鼓蕩。他突然大聲喊："下回給您帶鮮筍餡的包子！城東老蔡家的！"
    拐過街角，賈環終於讓眼淚落了下來。他摸出懷裏那顆鬆子糖含在嘴裏，甜中帶澀的味道在舌尖漫開。
    院牆內，王舉人打開沒吃完的棗泥糕油紙包。小書童從門縫偷看，瞧見先生用手指沾了沾糕上的紅棗餡，放進嘴裏時笑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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