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中了童子試的消息，如同一塊燙手的山芋，在榮國府上下滾了好幾圈。老太太自然是高興的，一麵吩咐給三爺備新衣裳、新鞋子，一麵又忙著安排人去拜謝王舉人。王夫人那邊卻始終淡淡的，隻是叫周瑞家的送了一份筆墨紙硯過來，說是"小小一點兒意思"。而趙姨娘這幾日更是神氣得不得了，每日走路像是踩著棉花團，見了誰都要提一句："我們三爺那是自個兒爭氣......"
    這日清晨，賈環正坐在桌前溫書，趙姨娘掀了簾子進來，手裏端著碗滾燙的雞湯："你且歇歇，看把眼睛熬壞了。這是廚房新燉的，足足煨了兩個時辰......"
    賈環趕忙起身接過，卻不防被熱氣熏得眼睛發酸。趙姨娘見狀，忙拿帕子要給他擦，"你這孩子，這麽大了還不知道小心燙......"
    正說著，忽聽外頭小吉祥跑進來道："三爺，老爺叫您過去呢！"
    賈環聞言心裏一驚，慌忙放下碗，連聲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小吉祥搖頭："不見老爺麵上有怒色，倒像是有什麽要緊話要說。"
    賈環匆匆擦了擦嘴邊的油漬，跟著小吉祥快步去了賈政書房。一路上心裏七上八下，生怕父親又要考問詩書文章。到了門口，卻見一個小廝正往外走，手裏捧著個紅漆托盤，上頭放著幾本嶄新的書冊。
    賈政正背著手站在窗前，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身來："環兒來了。"
    賈環趕緊撩起衣袍行禮："兒子給父親請安。"
    賈政點點頭，撚著胡須道："你這次考試還能榜上有名，也算是......"說到這裏忽然頓了頓，眉宇間的皺紋微微舒展，"前日王舉人遞了帖子來，說是願意單獨指點你院試。我想著......"
    賈環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覺地揪著衣角。
    "既然是你老師的美意，自然不好推卻。"賈政說著走到書案前，指著那摞新書，"這些是我讓人新買的《四書章句集注》，你帶去好好研讀。到了先生那裏......"
    接下來的話賈環幾乎沒聽進去，隻覺渾身血往上湧，眼前一片模糊。待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是太過激動，把衣角都給攥皺了。
    次日上午，榮國府的大門前已備好車馬。隻見兩個粗使婆子正往車上搬箱籠，一邊搬一邊嘖嘖道："三爺這一去，怕是要住上大半個月哩。這幾箱衣裳鞋襪，夠穿到年下了......"
    琥珀從角門出來，手裏捧著一個描金錦匣："三爺，這是老太太賞的。說是夜裏讀書用的瑪瑙硯台，雅致得緊。"
    賈環正要接過，忽聽後麵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一看，竟是探春帶著侍書過來。隻見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衫子，鬢邊簪著一支銀蝴蝶，比起平日更添幾分明麗。
    "三弟此去可要好生用功。"探春說著遞過一個小包袱，"這是我閑著無事抄的幾篇時文，你若得了空......看看也無妨。"
    賈環心頭一熱，接過包袱時不小心碰到探春的指尖，竟是冰一般涼。
    "二姐要注意身子......"他喃喃道。
    探春抿嘴一笑："快去吧，父親昨日還說要考你呢。"
    賈環上了馬車，掀開簾子往外望。隻見趙姨娘站在台階上不停地揮手，眼睛泛著紅。他想喊聲什麽，又被馬車的顛簸堵在了喉嚨裏。
    待來到王舉人府上，已是午時。管家領著穿過三道月亮門，遠遠就聽見朗朗讀書聲。走進書房一看，隻見案邊立著個清瘦的中年人，正在批改文章。那人聽得動靜抬頭，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來了？用過飯不曾？"
    賈環忙作揖行禮。王舉人擺擺手："既來我這裏，就不必拘禮。先把你的時文拿出來看看。"
    這一看就是整個下午。待紅日西斜，王舉人終於放下朱筆，揉了揉太陽穴："童子試到底是淺了些。你這破、承、轉、合，不過勉強及格而已。"
    賈環臉上火辣辣的，額上的汗已經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王舉人忽然推開窗子，指著院中一株老梅："你且說說，這梅樹跟做文章有什麽關聯？"
    賈環支吾半天，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文章要有骨。"王舉人輕叩桌案，"這梅樹縱是到了寒冬臘月，也要開出花來。你的文章呢？連個精氣神都沒有。"
    當晚，賈環翻來覆去睡不著。時近三更，隱約聽見隔壁書房還有動靜。他悄悄爬起來，透過門縫一看，卻見王舉人正在燈下翻檢書籍，口中念念有詞，不時在紙上記錄什麽。
    第二日天不亮，賈環就被叫醒了。桌上攤著一疊泛黃的紙頁。王舉人指著道："這是三年前江南院試的頭名卷子。你用一刻鍾看完，然後說出其中的三處妙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賈環額頭上的汗珠滾落在紙上。好不容易找出兩處，卻聽見王舉人已經在一旁研墨："想不出來？那今日先把"知者不惑"寫三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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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七天。每天拂曉即起，三更方歇。賈環的右手食指磨出了水泡，做夢都在破題。有次吃飯時，竟把筷子當成了毛筆要去蘸墨汁。
    這天夜裏，賈環又在燈下改文章，不知不覺竟伏案睡去。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進來。原來是王舉人拿著盞燈，見他在睡，輕輕歎了口氣，又把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
    第十日上，王舉人破天荒放了半日假。賈環正打算補個覺，卻見小廝抬了個浴桶進來："先生說了，三爺也該鬆快鬆快了。"
    溫熱的水汽騰起，賈環靠在桶沿上，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腕都細了一圈。正出神間，外頭有人敲門："三爺，老爺派了人來送東西。"
    原來是賈政吩咐送來的幾色點心，還有一封家書。展開一看，隻有寥寥數語："聞汝勤勉，甚慰。讀書務求精深，切忌浮躁。"
    當天晚上，王舉人突發奇想，要賈環對著明月作賦。賈環想了半日，憋出一句"皎皎月華，明照四海"。王舉人聽罷不禁莞爾："若非知道你是秀才，還當是誰家蒙童在念《千字文》呢！"
    如此又苦熬了數日。終於在一個悶熱的午後，賈環的文章第一次得了王舉人點頭："這"明道若昧"四字用得不錯。總算開了些竅。"
    轉眼到了月末。院試前一天晚上，王舉人將賈環叫到書房，從匣子裏取出一方硯台："這是我當年中舉時用的。你且拿去。"又遞過一個小瓷瓶，"這裏頭是提神的藥丸，若是困了就用溫水送服。"
    賈環接過這些物件，喉頭突然一陣發緊。這些日子，王舉人的嚴厲、教導，乃至每一聲歎息，此刻都化作了一股酸澀之意湧上心頭。
    "去吧，早些歇著。"王舉人擺擺手，"明日......不要負了自己這份苦心。"
    賈環深深作揖，轉身時眼眶一陣發熱。回到房中，他摩挲著那方硯台，隻見底部刻著四個小字："靜水流深"。
    翌日天色未明，賈環已經穿戴整齊。推開房門，卻發現王舉人早已等在院中，正在檢查考籃裏的物件。
    "都齊了。"王舉人遞過籃子，"記住，做文章最忌慌亂。若一時想不出，便先寫其他題目。"
    賈環點頭應下，背上考籃正要走，突然轉身跪下，重重地磕了個頭。
    "起來。"王舉人伸手扶他，聲音有些發啞，"貢院裏......要自己保重。"
    賈環坐上馬車時，東方剛泛起魚肚白。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這一次，他一定要讓所有人心服口服！
    待轉過街角，王舉人府上的燈籠已經看不見了。賈環深吸一口氣，將考籃裏的筆墨又檢查了一遍。遠處的貢院大門緩緩開啟，一排排高掛的紅燈籠在晨風中輕輕搖晃，像是在迎接著這些渴望一展身手的舉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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